豹毛在破晓时醒转过来。顶棚被雨水敲得直响，巢穴四壁在风中颤抖。昨日天气开始恶化时，她正领着队伍回到营地，将两脚兽垃圾上报钩星。尽管有刺牙、石毛和天心帮忙，她仍没能将垃圾从芦苇丛中钩出来。要是他们能让它跟着打漩儿的河水冲向下游，离开河谷就好了。她原本计划今天带一支更大的队伍出去，希望将垃圾取出来。但从雨声听来，她猜测垃圾又要被埋到水下了。 她轻步溜出巢穴，在疾风骤雨间眯起眼睛，借着朦胧灰暗的晨光检视新鲜猎物堆。一只陈旧湿透、硬邦邦的鸫鸟是猎物堆上唯一的残余。但至少，猎物堆还不算空空荡荡。 “豹毛，”泥毛的轻声引得她转过身去。父亲正穿越雨幕向她走来。狂风抽打在他身上，拉扯巫医浓密的毛发。他们俩是空地里仅有的猫，但豹毛能听见族猫们在武士巢穴里起身的动静。她很快就可以派出一支支巡逻队了。泥毛瞅了一眼鸫鸟。“你饿了吗？” “我只是检查而已，”她用脚掌戳戳猎物，“我该不该把它拿到育婴室去？” 泥毛摇摇头。“让藓毛和雾脚好好睡觉吧，”他说道，“她们一定累坏了。我昨晚听见小曙喵喵叫个不停。她肯定闹得整个育婴室不得安眠。” 豹毛顿时紧张了：“小曙没事吧？” “她没事。”泥毛抖去毛发间的雨水，“我检查过了。就是做噩梦而已。” 豹毛抬眼看向灰沉沉的天幕，雨水在她眼睛周围成注淌下来：“我们今天清理不掉那份两脚兽垃圾的。” “至少我们知道它的位置了。”泥毛说道，“上游远处的鱼不会带毒。你们今天可以到那里狩猎。” “但芦苇荡再往上的河段很窄，”泥毛很久前就不再是武士，这些事他肯定已经忘记了。“下了这么大的雨，那里水流估计湍急异常。在那里捕鱼可能过于危险了些。” 蛙跃钻出武士巢穴，立刻缩起背来抵挡暴雨。“捕鱼过于危险？”他抽抽鼻子，蓬开毛发向他们走来，“对河族武士来说，不存在什么‘过于危险’的地方。” 豹毛皱起眉。“不管怎么说，”她说道，“今天最好还是在浸水草甸里狩猎。” “我们最近吃的陆上猎物太多了，”蛙跃喷了个响鼻，“我的孩子长大了还以为他们是雷族猫呢。” “我想我们最近吐出来的毛发是不少。”豹毛不情愿地承认。 蛙跃挥舞尾巴。“而且我喜欢疾水捕鱼。很有意思的。”他冲豹毛眨眨眼，她点了点头。 “好吧。”她说道，“等我组织好其他队伍后，会亲自带一支狩猎巡逻队去那里。你可以加入。”她勾起鸫鸟。“但我得先把这个带去给灰池。” 曙光散去，白昼来临，光线并没有变得明亮太多，但至少当豹毛带队离开营地时，雨势缓解了些。她让天心和响肚加入了队伍，四只猫向上游走去，一时间，感觉好似学徒生涯的昨日重现。他们经过芦苇荡后，雨停了。豹毛没猜错——这里河水滂沱，翻涌着从两侧陡岸间奔过，搅起片片白沫。更靠上游的地方，能看见在风中摇晃的树林。豹毛甚至在这里就能听见树杈嘎吱作响，像脾气不佳的长老一般发出叫唤声。 豹毛检视河水。断枝落叶打着转漂过，被河流吞没在水下，又仿佛不合河流口味一般在几条尾巴远处冒出来。“也许我们应该先在岸上狩猎，等水流没那么急再下去。”她提议。 “别这么怯懦鼠心。”蛙跃站在边上，急切地竖起两耳，“我想让小知更、小曙和小木尝上第一口鲤鱼。”他对豹毛眨眨眼，目光中充满温情。“他们说不定会和你一样爱上它的味道。” 豹毛咕噜着瞥他一眼。“他们怎么可能不爱上鲤鱼？鲤鱼是最美味的鱼类了。”她扎进水中。河流将她攫住，拉入水下，但旋即又把她向上拖去。她水花四溅地冲破水面，冒出头来。这可真叫她心神为之一振。她逆水而凫，体会挑战的刺激，享受伴随急流从毛发间涌过的快感。 天心跟着她一个猛子扎进来，响肚则迈入浅滩，在靠近河岸的地方游动。“真难相信你以前是个干爪。”天心漂到豹毛身旁，戏谑道。 “我那会儿跟幼崽差不多大呢！”豹毛抬起脚掌朝她拍水花，天心在泡沫翻卷的水流中敏捷地躲开了，她两眼闪闪发光。 “你看！”天心用鼻头指了指，一条暗影正从水面下朝她们迅速接近。她潜到水下，片刻后再浮出来时，嘴里已经叼住了一条小鲢鱼。她游上河岸，将猎获抛到岸上。 蛙跃嗅了嗅鲢鱼，挥动尾巴：“我要去抓条鲤鱼来。” 他钻入河道，豹毛看着水流在他身后合拢。她急切地等他浮上水面。他们已经好些日子没有协同捕鱼过了。说不定他们能抓条大的，比如鲑鱼之类。她在水里四下转身，寻找他的踪影。他到哪儿去了？她奋力稳住自己的位置，再度扭身查看。腹中开始有惊慌闪动。“蛙跃？” 天心正在几条尾巴远外游动，口鼻扎在水里寻找鱼的踪迹。响肚把鼻头探进悬出河岸的莎草丛下。 “蛙跃！”豹毛这下有些害怕了，她扎进水下，透过泛着泡沫的水努力张望，两眼刺痛。河水冲击到身上，她在水流中挣扎着。很快，她便憋不住了，浮上来换气。 她冒出头来的刹那，正瞧见蛙跃朝自己游来。 “你在这里啊！”她扑着水花向他游去，玩闹地冲他耳朵来了一掌。“你吓死我了！”她轻声道。 他从她边上游开，胡须抽动着。“我只是去检查有没有鱼藏到河底了。”他说道，“但下面的水流也很强劲。看起来我们必须得等鱼自己朝我们游过来才行。”他转身，期待地望向上游。 蛙跃似乎看到水面下有东西移动，他竖起双耳。“准备好！”他说道，“要是我没抓住，你记得上。”他再度消失在水下，豹毛心跳加速了。她也潜入水面，看到一条鳟鱼向自己游来。蛙跃正张大利爪紧追在后。正当豹毛爪锋弹出，准备去抓时，鳟鱼忽然向后一扭。它被蛙跃逮住了。 豹毛浮上水面，蛙跃也叼着鳟鱼从旁边出现，快活的情绪在豹毛胸中涌动。他将鱼衔上岸，抛到天心的鲢鱼边上。 响肚在靠近河岸的地方抓了条鲈鱼，它之前肯定藏在莎草丛中。响肚跃出水中，牙齿紧咬鲈鱼，将它放到另外两条鱼边。雨又开始下了，河水轰然撞击河岸，公猫再度下水前先将渔获都挪到了离水畔更远的地方，似乎担心它们会被冲回河里。 没过多久，那堆渔获的数量就翻了一番。 “我们该把这些带回营地了。”豹毛压过轰鸣的水声喊道。她的脚掌由于持续与水流对抗泛起疲累，况且他们光是要搬这一堆鱼已经够呛了。 “我还没抓到鲤鱼呢。”蛙跃高声回应。他往上游凫出了一段距离，那里的河道更窄，水流滂沱，嘈杂得很难听清他的声音。 豹毛用力踢打水流向他游去。“这么上游的地方没有鲤鱼的！”她叫道。他肯定知道鲤鱼更喜欢在平静些的水里晒太阳。“你的孩子得等我们清理掉垃圾，能抓鲤鱼后再品尝美味了。” “这里肯定有鲤鱼的。”蛙跃高喊着回答，“要到下游就必须经过上游。”他扎到水下。 这里的河水在河道中间冲刷出一道沟槽，她随着蛙跃扎下去，穿过打漩儿的水流跟上他。 他正像只水獭一样沿着沟槽来回游窜，毛发在身子周围荡开。豹毛认出一条鲤鱼向他飞快游去时光滑的轮廓，顿时心跳加速。鲤鱼被水流挟裹着，速度快极了。他能敏捷到抓住游鱼吗？她向沟槽底部靠近，与试图将她向后推开的河水抗争。就算蛙跃错过了鲤鱼，她也能逮住。 蛙跃蹬开后腿冲过水流，轻松得好似不过是稀薄的空气。他张开爪锋钩住鲤鱼，将它拖到嘴边咬下致命的一口。 蛙跃的孩子们最终还是能吃上这第一口鲤鱼了。豹毛快活地向上浮去，冒出水面大口吞咽新鲜空气。 接着，她僵住了。河流上游，林中的一棵树上落下了什么东西。河流被砸得水沫飞扬，那修长、黝黑的物体死沉沉的，足以将大片的水花溅起，在空中划出道道弧线后飞落到河岸上。大树枝！是被风卷下来的。她心脏猛跳，眼见着河水挟裹树枝，将它飞速推向下游。树枝直奔他们而来。如果蛙跃此时冒头，便会被撞个正着。 她钻回水下要警告他，却见他正从水下往上冒，明亮的眼里流露出胜利的喜悦，鲤鱼被紧咬在上下颌间。 不！她的尖叫声无法透过翻卷的流水。她呛住了，河水灌满她的口腔，恐慌将她紧紧攫住，树枝——宛如一团笼在他们头顶、黑沉沉的阴影——直逼蛙跃而去。 她游向公猫，湍流的冲击力太过猛烈，她奋力要靠近，沮丧却在肚里抓挠。在他冒出水面的刹那，豹毛拼命向他探出脚掌，却只能眼看树枝砸到蛙跃头上，令他猝然一震。她浑身僵直地望着水流裹住他。他身体转动，四掌踢蹬了片刻。接着，他瘫软下来，被河水挟裹着拖向她。 豹毛的心几欲炸裂。她再次探掌去够他，感觉他的毛发从爪缝里一扫而去。他随着跌宕的水流漂过，豹毛却因为只差一根胡须的距离，没能抓住他。她眨出眼里的水，在攫住心脏的震怖之中，注视着河水浮载着他，越漂越远。 “蛙跃！” 天心正在河岸上瞪大双眼看着这一幕。浅水里，响肚无助地望着蛙跃被冲向下游。 豹毛扑入急流之间，让水托起自己的身体顺流游去，连身旁的河岸也在疾速中模糊成了一片幻影。她两眼始终没有离开过蛙跃。河流载着他如同溪水载着落叶，越流越快，直到突然间将他吸入水下，消失无踪。 天心跳步沿着岸边飞奔。“豹毛！”她尖啸道。 豹毛望了她一眼。 “快点儿出来！”天心的哭叫被恐惧浸染，狂乱刺耳。 豹毛在水中转过身，循着族猫的目光向背后的上游看去。一根根断裂的树枝正打着转朝她涌来。肯定整棵树都被狂风吹得四分五裂了。河面上漂满了一块块木头。 慌乱从豹毛的皮毛下闪过。她扑向河岸将自己拉出水，刚巧避开呼啸而过的断枝和树皮。她目光追着断木而去，看着河流将它们吸入水下，去向蛙跃消失的黑渊。 她说不出话来。天心直愣愣地站在她身旁，响肚赶过来，目光落向下游。 “我该救他的。”豹毛轻声说。 “你努力过了。”天心嗓音嘶哑，“我看见了的。你碰不到他。” “我该游得再快些。”悲楚狠狠拧着豹毛的心脏，直到痛苦令她难以承受，“我应该动作更快的。” 天心挨着她。“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她低语，“你做不了什么的。” 豹毛再也讲不出话来。她想瘫倒在岸上。过去的无数个月里，她心头总有一处小小的地方在问她，如果当初她依了蛙跃的心意选择与他相伴，而不是成为副族长，那生活会是什么样。而在心中更多的部分里，她依然违背着理性，爱他如故。现在他死了，而她——是她没能挽救他的厄运。 她的双眼怎么也无法离开这条汹涌的河流。她无望地恳求，要河流将世上最知她心的那只猫还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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