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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章 夺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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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间府的初冬,天色总是灰蒙蒙的,像一块洗不净的旧布。城东一条逼仄的小巷深处,那扇歪斜的木门里,苦涩的药味早已浸透了每一寸木头和土墙,顽固地盘踞着,挥之不去,成了这柳家唯一的、令人窒息的标识。

柳明躺在土炕上,薄被盖不住他嶙峋的肩胛。每一次呼吸都像破风箱在艰难拉扯,胸膛微弱地起伏,带出一连串沉闷压抑的咳嗽。蜡黄的脸深深凹陷下去,唯有一双眼睛,在昏暗中还残留着一点微弱的光,此刻正艰难地转向炕沿边忙碌的身影。

那是他的妻,素娥。一身洗得发白、打着几处细密补丁的粗布棉袄,袖口早已磨得起了毛边。她正专注地守着炕头小泥炉上煨着的药罐。火光跳跃,映亮她半边侧脸。纵然是粗衣陋食,纵然被沉重的忧虑和操劳刻下了痕迹,也难掩那眉目间天然流转的清丽与温婉。只是此刻,那双好看的眼睛下是浓重的青影,写满了难以掩饰的疲惫。

药汁在罐里咕嘟咕嘟翻滚,苦涩的气息更加汹涌地弥漫开来。素娥用一块破布垫着,小心翼翼地将滚烫的药汁倾入粗瓷碗中。黑褐色的液体,浓稠得如同化不开的夜色。

“明郎,”她端着碗坐到炕沿,声音轻柔得像怕惊扰了什么,“该喝药了。”她舀起一勺,凑到唇边仔细吹凉,才小心翼翼地送到柳明嘴边。

柳明的嘴唇干裂起皮,微微翕动,顺从地咽下。药汁入口,他眉心本能地一蹙,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素娥看在眼里,心头一酸,忙用袖子替他擦了擦嘴角溢出的药渍。

“这药……好苦。”柳明的声音微弱嘶哑,如同秋风中最后一片枯叶的叹息。

素娥强压下鼻尖的酸楚,努力弯起唇角,露出一个温软的、安抚的笑:“良药苦口,忍着些。你好了,日子就甜了。”她又舀起一勺,凑近吹着,那专注的神情,仿佛手中捧着的不是一碗苦药,而是世间最珍贵的琼浆,“再难喝的药,我都替你尝过温凉了,安心喝下去。”

柳明浑浊的目光落在妻子脸上,那强撑的笑容比哭泣更让他心口绞痛。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猛然袭来,撕心裂肺,几乎要将单薄的胸腔震碎。素娥慌忙放下药碗,俯身将他半扶起来,用尽全身力气拍抚着他的背脊,瘦骨嶙峋的触感硌着她的掌心。

剧烈的震动让柳明眼前发黑,咳喘稍平,他无力地靠回枕上,喘息急促而破碎,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破锣般的杂音。方才喝下的那点药汁,此刻似乎都化作了更深的绝望,沉甸甸地坠在五脏六腑。他微微偏过头,不想让妻子看见自己眼中那再也掩饰不住的死灰之色。

巷子对面,隔着几株落光了叶子的老槐树,是一座气派得与周遭格格不入的朱漆大门。门楼高耸,两只石狮子张牙舞爪,睥睨着这条贫瘠的小巷。门楣上悬挂着巨大的鎏金匾额——“钱府”。

此刻,二楼一间临巷的暖阁里,窗子开了一条细缝。钱万贯那张肥腻的脸几乎要贴在冰凉的窗棂上,绿豆般的小眼透过缝隙,死死盯着对面柳家那扇破败的门板,眼神里翻滚着毫不掩饰的贪婪和邪火。

“啧啧,柳明那痨病鬼,眼瞅着是熬不过这个冬了。”他搓着肥厚的手掌,指节上硕大的翡翠扳指在昏暗光线下幽幽发绿,“可惜了素娥这朵鲜花,插在了他那堆臭不可闻的牛粪上!”他口中的热气喷在窗玻璃上,凝起一小片模糊的白雾。

暖阁内炭火烘烤得暖意融融,几乎有些燥热。钱万贯身上裹着厚实昂贵的紫貂皮裘,可心里却像有无数只蚂蚁在爬,焦灼难耐。素娥那低眉顺眼熬药的模样,那强作欢颜安抚丈夫的神情,像带了钩子,一下下挠在他心尖最痒处。他钱万贯河间府数得着的豪商,要什么没有?偏偏这朵近在咫尺的小花,看得见,却总也嗅不到香气,更别提折在手里!

一个穿着体面长衫、留着山羊胡的瘦高管家悄无声息地凑近,低声道:“老爷,您要的东西,有眉目了。”

钱万贯猛地转身,脸上的肥肉因急切而抖动:“快说!在哪儿?真能……真能换了那柳明的魂儿?”

管家压低了嗓子,声音带着一种诡秘的腔调:“城外三十里,法华寺后山……有个荒废的地窖,里面住着个老和尚,听说……不是凡俗路子。专会些‘移魂换命’的秘法!不过……”

“不过什么?”钱万贯不耐烦地催促。

“要价……不菲。”管家伸出三根手指晃了晃,“而且,凶险!据说一个不慎,施术者也可能魂飞魄散,万劫不复!”

钱万贯脸上的肥肉抽搐了一下,绿豆眼凶光毕露:“凶险?哼!老子做生意,哪趟不凶险?富贵险中求!柳明那身子骨,油尽灯枯,正好!这壳子归了我,素娥……”他想到那温婉的人儿即将落入自己怀中,一股邪火直冲脑门,什么凶险都抛到了九霄云外,“钱不是问题!快去办!越快越好!柳明那鬼样子,怕是拖不了几天了!”

管家被他的眼神慑住,连忙躬身:“是!小的这就去办!定让老爷您……心想事成!”

钱万贯挥挥手让他快去,自己又凑回窗缝,贪婪的目光死死锁住柳家那扇破门,仿佛已经穿透了门板,看到了里面那个即将属于他的、温婉柔顺的身影。他舔了舔肥厚的嘴唇,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而满足的咕哝。为了素娥,冒点险,值得!

接下来的日子,钱府管家频繁出入城外的法华寺后山。那地方荒僻,寺后山更是人迹罕至,乱石嶙峋,荒草蔓生,只有一条被踩得若隐若现的小径蜿蜒通向深处。一座半塌的破败石屋嵌在山壁下,便是那老僧的栖身之所。

管家第三次踏入那散发着浓重霉味和奇异草药混合气息的石屋时,交易终于达成。老僧盘坐在一个破旧的蒲团上,枯瘦如柴,仿佛一具蒙着人皮的骨架。他眼皮耷拉着,浑浊的眼珠偶尔抬起,射出两道令人心悸的冷光。他从怀中取出一个用黄旧油布层层包裹的小包,动作迟缓而慎重。

“此乃‘移魂符’,”老僧的声音嘶哑干涩,像砂纸摩擦着朽木,“非大决心、大执念,不可妄用。符纸一张,置于欲夺之身额前,需足七日七夜,不得中断。施术者需居于施法之地,心念合一,不可旁骛。七日满时,阴气最盛,魂路自通。”

管家小心翼翼地接过那油布包,入手只觉得阴冷沉重,隐隐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邪气。他不敢多看老僧那枯槁的脸,忙问:“大师,这……成了之后,可有什么忌讳?那柳明的魂魄……”

老僧眼皮微抬,浑浊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管家的身体,看向虚无处,嘴角扯出一个近乎嘲弄的弧度:“魂路既开,便无回头。此身旧疾、宿债、未了之业……夺舍者,自当一并承之。至于那原主的魂魄么……”他喉间发出一串意义不明的咕哝,像是夜枭的啼笑,“七日之内若未能夺回躯壳,便如风中残烛,散于无形罢了。是福是祸,端看造化。阿弥陀佛。”最后那声佛号,从他口中念出,非但没有丝毫慈悲,反而透着一种令人遍体生寒的诡异。

管家捧着那包邪物,只觉得手心里像攥着一块冰,寒气直往骨头缝里钻。他不敢再多问一句,留下沉甸甸一包金银,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那阴森的石屋。老僧最后那句“是福是祸,端看造化”和那声诡异的佛号,在他耳边嗡嗡作响,挥之不去。

钱万贯得了那黄布包裹的邪符,却如同得了稀世珍宝。他选定了法华寺后院一间废弃的、远离僧众的经堂密室作为施术之所。这里阴冷潮湿,蛛网密布,只有一尊缺了半边脸的金刚塑像在黑暗中狰狞地注视着一切。

管家买通了柳明家隔壁一个贪杯嗜赌的闲汉。趁着素娥去当铺典当她最后一件像样首饰——一支祖传的、成色极好的银簪,为柳明抓药的空隙,那闲汉溜进了柳家。柳明昏睡沉沉,对周遭毫无知觉。闲汉看着那张枯槁蜡黄、气息奄奄的脸,心里也有些发毛,但想到钱府管家许诺的丰厚报酬,还是咬咬牙,哆哆嗦嗦地掏出那张折叠成三角、透着不祥暗黄色的符纸,飞快地按在了柳明冰凉的额头上。

那符纸一沾皮肉,竟似活物般微微向内一陷,牢牢贴住,仿佛生了根。昏睡中的柳明猛地抽搐了一下,发出一声极其微弱、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呻吟,随即又陷入更深的死寂之中。

闲汉吓得魂飞魄散,再不敢多看一眼,连滚爬爬地逃离了那间弥漫着死亡气息的小屋。

消息传回钱府密室,钱万贯几乎要狂笑出声。他立刻躲进了法华寺那间阴冷的密室。密室里只铺了一张简陋的草席,他盘膝坐在冰冷的地上,面前只点了一盏如豆的油灯,灯火摇曳不定,映着他那张因兴奋而扭曲的胖脸。他紧闭双眼,口中念念有词,全是管家从老僧那里学来的、他自己也一知半解的古怪音节。他全部的念头,都死死地集中在对面柳家那张破旧的土炕上,集中在柳明额头上那张冰冷的符纸上。他要那具躯壳!他要素娥!

一日,两日,三日……钱万贯如同入定的石像,枯坐在密室冰冷的地面上。油灯的火苗微弱地跳跃,在墙壁上投下他巨大而扭曲、不断晃动的黑影,像一头蛰伏的兽。密室里没有窗,分不清日夜,只有送饭的小厮轻手轻脚进来又出去,带来一丝人间烟火气,旋即又被无边的死寂吞没。钱万贯的意志像一根绷紧到极限的弓弦,全神贯注于那个遥远的目标,身体对饥渴、对冰冷地板的麻木、对狭窄空间带来的窒息感,似乎都离他远去。唯有额角沁出的冷汗,无声地滑过他紧绷的腮边,留下一道道湿冷的痕迹。

管家每日都会带来柳家的消息,声音压得极低,像怕惊扰了某种无形的存在:

“老爷,第四天了。柳家娘子守在床边,几乎没合眼……柳明那气儿,更弱了,像游丝一样。”

“第五天……她又在熬药,味道飘得满巷子都是……可柳明……好像连嘴都张不开了……那符,还贴着……”

“第六天夜里……听那闲汉说,素娥在哭,声音很小……但柳明……一点动静都没了……像……像……”

管家没敢说出那个字。钱万贯盘坐在黑暗中,纹丝不动,唯有嘴角难以抑制地向上牵拉,扯出一个无声的、狰狞而贪婪的笑。快了!就快了!柳明的躯壳,正在向他招手!

第七夜,终于降临。

法华寺后山的风,骤然变得狂野凄厉。它不再是白日的低吟,而是化作了无数怨鬼的尖啸,凶猛地撞击着寺院的殿宇、围墙,卷起枯枝败叶和砂石,拍打在门窗上,发出噼噼啪啪令人心悸的爆响。整座寺庙仿佛被投入了一个巨大的、呜咽的风洞,连最沉稳的钟声都彻底被这鬼哭神嚎般的风声吞没。

密不透风的经堂密室里,那盏长明不灭的油灯,灯火猛地剧烈摇晃起来!豆大的火苗疯狂地左右摆动、拉长、扭曲,颜色竟诡异地泛出幽幽的惨绿!光影在布满灰尘的墙壁上急速变幻,那尊残破的金刚塑像的脸,在跳跃的绿光映照下,忽明忽暗,裂开的嘴角仿佛在无声地狞笑。

盘坐的钱万贯猛地睁开了双眼!他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扭曲,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彻骨又如同被烈火焚烧的剧痛,瞬间贯穿了他的四肢百骸!他感觉自己的魂魄,正被一股庞大而蛮横的力量从这肥胖、笨拙的躯壳里硬生生撕扯出来!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撕裂感,比凌迟更甚,痛彻心扉,却又带着一种诡异的、挣脱束缚的轻飘。

“成了!成了!!”一个狂喜的念头在灵魂深处炸开,瞬间压倒了那非人的痛楚。

眼前骤然一黑,随即是漫长到令人绝望的混沌和冰冷的下坠感。仿佛坠入了无底的冰渊,意识在绝对的虚无中飘荡、沉沦。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已过百年,一股沉重、虚弱、伴随着剧烈疼痛的感知猛地将他拖拽回来!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空气涌入干涩灼痛的喉咙,引发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这咳嗽的感觉……如此陌生!不再是钱万贯那中气不足的闷咳,而是一种破败、虚弱、仿佛下一秒就要将整个肺腑都咳出来的挣扎!

钱万贯(或者说,此刻占据了柳明躯壳的钱万贯)费力地睁开了沉重的眼皮。

入眼是低矮、熏得发黑的茅草屋顶,几缕惨淡的月光从屋顶的破洞和糊着旧纸的窗棂缝隙里漏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扭曲的光影。空气里那股浓得化不开的苦涩药味,呛得他又是一阵猛咳。他下意识地想抬手捂嘴,手臂却沉重得像灌了铅,酸软无力。

他艰难地转动眼珠。视线模糊不清,身体沉重而陌生,每一寸骨头都像生了锈,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腑深处尖锐的疼痛。然而,一股狂喜瞬间冲垮了所有的不适!

他成功了!他真的成功了!这破败的屋顶,这呛人的药味,这虚弱不堪的身体……都是柳明的!而现在,这一切都属于他钱万贯了!他成了柳明!素娥……他心心念念的素娥,就在咫尺之遥!

钱万贯挣扎着,用尽这具新身体里残存的力气,试图从冰冷的土炕上坐起来。骨头缝里都透着酸软和刺痛,动作笨拙而陌生。他低头看向自己支撑在炕沿的手——那是一只苍白、瘦削、指节分明的手,皮肤下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与他原来那肥胖、短粗、带着翡翠扳指的手截然不同!

狂喜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他成功了!这具虽然病弱但年轻的书生躯壳,现在是他的了!素娥……那个让他魂牵梦绕、垂涎欲滴的素娥,此刻就在这陋室的某个角落!这个念头像一把炽热的火,瞬间烧尽了魂魄易主带来的眩晕与不适,也烧尽了这身体本能的沉重与痛楚。

他迫不及待地掀开身上那床硬邦邦、散发着霉味的薄被,双脚摸索着踩到冰冷的地面。一股寒气从脚心直窜上来,这身体本能地瑟缩了一下。他扶着粗糙的土炕沿,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像个蹒跚学步的婴孩,对这具躯壳的控制生疏而艰难。他贪婪地环顾这间狭小、破败却即将属于他(和素娥)的小屋,目光最终急切地投向通往堂屋的那扇薄薄的、糊着旧纸的木门。

素娥!他的素娥就在那里!

他几乎是扑向那扇门,脚步虚浮,好几次险些被自己绊倒。他猛地拉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堂屋更加昏暗,只有灶膛里残余的一点微弱炭火,发出暗红的光。一个纤细的身影背对着他,正蹲在泥炉前,用一把破蒲扇轻轻扇着炉火。炉子上,那个熟悉的粗陶药罐正冒着丝丝缕缕的热气,苦涩的气息在这里更加浓郁。

听到开门声,那身影微微一颤,缓缓地、带着难以置信的迟疑,转过了身。

是素娥!

昏暗的光线下,她那张清丽的脸庞显得异常苍白憔悴,眼窝深陷,布满了红血丝,像是刚刚哭过,又像是许久未曾安眠。然而,当她的目光落在踉跄冲出来的“柳明”身上时,那双疲惫的眸子骤然亮了一下,随即又被更深的惊疑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陌生感所笼罩。她紧紧盯着“柳明”的脸,那眼神锐利得像针,仿佛要穿透这层熟悉的皮囊,看清内里的真相。

钱万贯被这目光刺得一滞,心头那团火热的欲望仿佛被浇了一小盆冷水。他强自镇定,努力模仿着记忆中柳明那种文弱书生的语气,挤出一个自以为温和的笑容,声音因为虚弱和刻意而显得有些古怪:“素娥……我……我好像……好多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拖着沉重的脚步向素娥走去,目光贪婪地在她身上逡巡,那眼神深处燃烧的赤裸裸的占有欲,几乎要破瞳而出。他伸出手,想要去抓住素娥的手腕,那动作带着一种急不可耐的粗暴,全然不是柳明应有的温存。

素娥在他伸出手的瞬间,猛地向后退了一小步,避开了他的触碰。她眼中的惊疑瞬间冻结,化作一片冰冷的审视。她的目光死死锁住“柳明”的脸,尤其是他那双眼睛——那双曾经温润、清澈,此刻却充满了让她极度不适的浑浊、贪婪和陌生的眼睛。

钱万贯的手僵在半空,脸上那刻意挤出的笑容也凝固了。他心头火起,这女人怎么回事?他都“活”过来了,她不该扑上来喜极而泣吗?这躲闪的眼神是什么意思?

“素娥,你……”他强压着烦躁,声音沉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威胁。

素娥没有回答。她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了“柳明”的手上。那只苍白瘦削的手,此刻正以一种极其别扭的姿态伸着——拇指压着食指,其余三指微蜷,这是钱万贯数钱、把玩物件时惯用的手势,带着一股市侩的斤斤计较,与柳明执笔翻书时那种自然舒展的姿态,截然不同!

一丝彻骨的寒意,瞬间从素娥的脚底窜上脊背!她猛地抬起头,再次对上“柳明”的眼睛。这一次,她的眼神里没有了惊疑,只剩下冰冷的洞悉和一种……近乎悲悯的嘲讽。她的身体微微颤抖着,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巨大的、被亵渎的愤怒和彻骨的失望。

“相公……”素娥终于开口了,声音很轻,却像淬了冰的刀锋,一字一句,清晰地割开昏暗的空气,“你醒了,真是……太好了。”

钱万贯心头一松,脸上刚想重新堆起笑容。

素娥的下一句话却让他如坠冰窟:

“只是……我夫君柳明,他自幼体弱畏苦,喝药时总是蹙着眉,像个小孩子……”她的目光扫过“柳明”此刻毫无波澜、甚至隐隐透出不耐烦的脸,“可你方才看我端药出来,眉头都没动一下。”

钱万贯的心猛地一沉!糟了!他光顾着狂喜和占有欲,哪里还记得去模仿柳明喝药时那细微的表情!

素娥的声音没有停,反而更冷,更清晰,带着一种看穿一切的锐利:“还有,我夫君他惯用右手。无论端碗、执笔、抚我鬓发……皆是右手。”她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狠狠刺向“柳明”那只还僵在半空、保持着别扭姿势的左手,“而你,方才想碰我,伸出的却是左手!”

轰——!

钱万贯只觉得脑子里像有什么东西炸开了!伪装被彻底撕碎的羞怒、长久谋划功亏一篑的暴怒,还有被一个他视为囊中之物的女人如此冰冷揭穿的狂怒,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那属于钱万贯的、唯我独尊的凶戾本性,再也无法被这具文弱书生的皮囊所遮掩!

“贱人!”他猛地收回手,脸上的温和伪装彻底剥落,扭曲成一个狰狞的、属于钱万贯的凶恶表情,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刺耳,充满了市井泼皮的粗鄙和暴戾,“给脸不要脸!装什么贞洁烈妇!你那痨病鬼相公早他妈死透了!骨头渣子都凉了!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是老子钱万贯!”

他唾沫横飞,指着素娥的鼻子,眼中燃烧着疯狂和一种被戳穿后的歇斯底里:“老子花了天大的价钱,费尽心机,才得了这身子!就是为了你!你他妈还在这儿跟老子摆谱?”他喘着粗气,仿佛要用唾沫星子将素娥钉在墙上,“老子告诉你!识相的,乖乖伺候老子!保管你吃香的喝辣的,穿金戴银!比跟着那穷鬼强一万倍!”

他越说越激动,仿佛要证明自己的“价值”,证明素娥的“不识抬举”,一个恶毒的念头脱口而出:“你那死鬼相公值几个钱?嗯?三十两银子!老子花三十两银子就能把你从他身边买走!够不够?啊?够不够买你一夜?!”

“三十两银子”几个字,像淬了剧毒的针,狠狠扎进素娥的心口!她一直强撑的冰冷和镇定,在这一刻轰然崩塌!原来……原来丈夫的突然“好转”,这具躯壳里陌生的眼神、别扭的动作、粗鄙的言语……一切的诡异,都源于眼前这个恶魔用肮脏的金钱和邪术进行的掠夺!他不仅夺走了丈夫的躯壳,还要用最肮脏的金钱来侮辱她,侮辱她与柳明之间那份清贫却干净的情意!

“畜牲——!”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嘶喊从素娥喉咙里迸发出来!那不是恐惧的尖叫,而是积压了所有悲愤、屈辱和绝望的火山喷发!

就在钱万贯那张扭曲的肥脸还在唾沫横飞地叫嚣着“三十两”时,素娥猛地抄起了手边灶台上那碗刚刚温好、还冒着滚烫热气的药!她没有任何犹豫,用尽全身的力气,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狠狠朝着钱万贯那张令人作呕的脸砸了过去!

“我夫君——无价!!”

粗瓷碗挟着滚烫的药汁和素娥所有的恨意,在空中划出一道黑褐色的弧线,如同复仇的雷霆!

“砰——哗啦!”

刺耳的碎裂声在狭小的堂屋里炸响!滚烫的药汁混合着尖锐的碎瓷片,如同密集的冰雹,狠狠泼溅在钱万贯的脸上、脖颈上、胸膛上!

“啊——!”钱万贯发出一声杀猪般的惨嚎!脸上、脖子上瞬间传来火烧火燎的剧痛,还有被碎瓷划破皮肤的锐痛!他下意识地捂住脸,狼狈不堪地向后踉跄,脚下踩到黏腻的药汁和碎瓷,一个趔趄重重摔倒在地,后脑勺“咚”地一声磕在冰冷的泥地上,眼前金星乱冒。

然而,比这皮肉之苦更让他魂飞魄散的,是紧随其后的身体内部传来的剧变!

就在他摔倒、心神剧震的瞬间,一股无法形容的、源自骨髓深处的冰冷和虚弱感,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席卷了全身!这感觉来得如此凶猛、如此熟悉——正是柳明油尽灯枯前那深入骨髓的衰败和死亡气息!仿佛这具身体里残存的最后一点生机,被他刚才的暴怒和此刻的狼狈彻底耗尽,那早已潜伏的、属于柳明的沉疴和业障,瞬间反扑,牢牢攥住了他这鸠占鹊巢的魂魄!

他感觉自己的肺像被无数只手狠狠攥紧、撕扯,每一次试图吸气都带来刀割般的锐痛和令人窒息的阻塞感!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而无力地乱跳,仿佛下一秒就要爆开!四肢百骸的力气像退潮般迅速消失,连抬起一根手指都变得无比艰难。一股浓烈的血腥味猛地涌上喉咙口,他剧烈地呛咳起来,咳得撕心裂肺,浑身抽搐,一股温热的、带着铁锈味的液体不受控制地从嘴角溢出,顺着下巴流淌下来,滴落在肮脏的地面上。

是血!

钱万贯惊恐地瞪大双眼,看着自己咳出的鲜血,感受着身体急速衰败的恐怖进程。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勒得他几乎无法呼吸!怎么会这样?他明明已经夺舍成功!明明已经拥有了这具身体!为什么……为什么这身体反而在加速崩溃?!

就在这绝望的窒息中,一个苍老、枯涩、仿佛从地底深处传来的叹息声,竟穿透了紧闭的门窗,如同冰冷的潮水,清晰地灌入了钱万贯的耳中:

“痴儿……夺舍者,承其疾苦,担其业障……此身之苦厄,即汝之苦厄……业力如影随形,岂是邪术可避?阿弥陀佛……”

是那个卖给他符咒的老僧的声音!那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情绪,却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钱万贯濒临崩溃的心房上!

“承其疾苦……担其业障……”钱万贯瘫在冰冷黏腻的地上,咳喘不止,血沫不断从嘴角涌出,脑子里嗡嗡作响,只剩下这八个字在疯狂回荡。原来……原来那老鬼早就知道!这邪术根本不是通向极乐的天梯,而是直坠地狱的陷阱!他夺来的不是青春和美人,而是柳明积年的沉疴和临死的痛苦!他钱万贯,现在是拖着柳明这具残破的躯壳,在替他承受油尽灯枯的酷刑!

“不!不——!”一股巨大的、灭顶的恐惧和绝望攫住了他!他不能死在这里!不能死在柳明这个穷鬼的破屋子里!他要回去!回到他自己的身体里去!那具虽然肥胖但健康、属于他钱万贯的、堆满了金银财宝的身体!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钱万贯爆发出濒死野兽般的嚎叫,他挣扎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脸上被烫红、被碎瓷划破的地方火辣辣地疼,嘴里满是血腥味,肺里像塞满了烧红的炭,每一次呼吸都痛不欲生。但他顾不上了!他只想逃离这个地狱般的屋子,逃离这具正在急速腐烂的躯壳!

他跌跌撞撞,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向那扇破门,肩膀狠狠撞开门板,一头扎进了外面呼啸的寒风之中。身后,传来素娥压抑不住的、悲恸欲绝的呜咽声,如同细密的针,追着他刺来。

夜黑如墨,寒风像无数把冰冷的刀子,刮在脸上被烫伤和划破的地方,带来钻心的疼痛。钱万贯(占据着柳明躯壳的钱万贯)在黑暗的巷子里深一脚浅一脚地狂奔,肺像破风箱一样剧烈拉扯,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血腥味和尖锐的刺痛,冰冷的空气灌入,几乎要将他的气管冻结。他感觉这具身体越来越不听使唤,双腿如同灌满了沉重的铅块,每一步都耗尽了力气。衰败和死亡的气息,如同附骨之蛆,紧紧缠绕着他,并且越来越浓烈。

他只有一个念头:回法华寺!回到那间密室!回到他自己那具虽然肥胖但健康有力的身体里去!只要魂魄归位,他钱万贯还是河间府呼风唤雨的豪商!什么柳明,什么素娥,什么夺舍的业障……统统见鬼去吧!

法华寺那黑黢黢的轮廓终于在望。后门虚掩着,被他来时买通的小沙弥留了门。他像一头慌不择路的困兽,一头撞了进去,凭着模糊的记忆,在迷宫般的回廊和荒废的殿宇间跌跌撞撞地穿行。阴森森的殿堂,残破的佛像在黑暗中投下狰狞的阴影,夜风吹过残破的窗纸,发出呜呜咽咽如同鬼哭的声响。

终于,他看到了那间偏僻角落里的经堂密室。门虚掩着,里面一片死寂。

“我的身体……我的身体就在里面!”钱万贯心头涌起一股狂喜,仿佛看到了救命稻草。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扑到门边,颤抖着、带着巨大的希冀,猛地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木门!

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混合着血腥、腐肉和野兽腥臊的恶臭,如同实质的拳头,狠狠砸在他的脸上!密室里一片狼藉,地上那盏油灯早已熄灭,只剩下一小滩凝固的油脂。借着门外透进的惨淡月光,钱万贯看到了让他魂飞魄散、永生难忘的一幕!

他盘坐施法的那张草席上,空空如也。

而在草席旁边的阴影里,蜷缩着一团巨大的、模糊不清的东西。月光吝啬地照亮了边缘——那是他钱万贯的身体!那身昂贵的紫貂皮裘被撕扯得破烂不堪,露出下面同样被撕裂的血肉!肥胖的身躯以一种极不自然的姿势扭曲着,脖颈处一片血肉模糊,几乎被啃断!一张脸……那张曾经富态、此刻却因极度惊恐而扭曲变形的胖脸,大张着嘴,空洞的眼窝直勾勾地对着门口的方向,里面只剩下无边的绝望和死寂。几只肥硕的老鼠正在那残破的躯体上飞快地窜动啃噬,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悉索声。而在尸体旁边,赫然散落着几根沾着暗红血污的、粗硬的黄毛——是野狗的痕迹!

“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到极致的惨嚎,猛地从“柳明”的喉咙里爆发出来!那声音尖利、绝望、充满了无法置信的崩溃!钱万贯(柳明的躯壳)双腿一软,像一滩烂泥般瘫倒在冰冷的门槛上,浑身筛糠般剧烈颤抖,牙齿咯咯作响,眼睛死死盯着那具被野狗啃噬得不成人形的、属于自己的尸体!

完了!全完了!

他的身体……他唯一的归路……没了!被野狗拖来,啃成了这副模样!

巨大的恐惧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彻底淹没。他夺舍而来,却要承受柳明的病痛和死亡;他以为能全身而退,却发现自己的原身早已成了野狗的腹中餐!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他成了一个被彻底困在柳明这具濒死躯壳里的孤魂野鬼,只能眼睁睁等着和这具身体一同腐烂!

“不……不……这不是真的……”他瘫在地上,语无伦次地喃喃,眼神涣散,仿佛灵魂已经先于这具身体死去。

就在他陷入彻底的绝望深渊,意识即将被黑暗吞噬之际,一阵轻微却异常清晰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踏碎了寺院的死寂,停在了这间散发着腐臭的密室门外。

钱万贯如同惊弓之鸟,猛地一颤,涣散的目光惊恐地投向门口。

惨淡的月光勾勒出两个身影。

当先一人,身形摇摇欲坠,几乎完全倚靠在旁边人的身上。他瘦得脱了形,穿着一件单薄的、同样洗得发白的中衣,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深陷的眼窝在月光下如同两个黑洞,颧骨高高凸起,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青灰。他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锣般的杂音和浓重的血腥气。不是别人,正是柳明!是那个本该魂飞魄散的柳明!

而搀扶着他,用自己单薄肩膀支撑着他全部重量的人,正是素娥!

素娥的脸色比柳明好不了多少,苍白得像纸,嘴唇被咬得渗出血丝。她的左手紧紧搀扶着柳明,右手的手腕处,赫然缠着一圈被鲜血浸透的粗布!鲜血甚至还在缓慢地渗出,在那粗布上洇开刺目的暗红。她的脸上布满泪痕,泪痕之下,却有着一种近乎殉道者的平静和决绝。她的眼睛,红肿不堪,此刻正冷冷地、带着彻骨的恨意和一种奇异悲悯,穿透黑暗,钉在瘫倒在地、占据着她丈夫躯壳的钱万贯身上!

“你……”钱万贯瘫在冰冷的泥地上,喉咙里嗬嗬作响,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只能发出破碎的音节。他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难以置信地看着门口那两个身影——一个是本该魂飞魄散的柳明,一个是他刚刚逃离的、手腕染血的素娥!这怎么可能?!

素娥的目光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牢牢锁在钱万贯身上。那眼神里没有丝毫意外,只有深不见底的恨意和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她没有理会钱万贯那见了鬼般的神情,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臂弯里那具虚弱到极致的身体上。

柳明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伴随着胸腔深处拉风箱般的杂音和压抑不住的呛咳。他深陷的眼窝艰难地转动,目光落在密室中那具被野狗啃噬得不成人形的肥胖尸体上,又缓缓移向瘫在地上、占据着自己躯壳、一脸惊骇欲绝的钱万贯。他枯槁的脸上肌肉微微抽搐,似乎想说什么,却只从喉咙里挤出更多破碎的咳喘和血沫。

素娥心痛如绞,用尽全力支撑住丈夫摇摇欲坠的身体。她微微侧过头,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像是在安抚柳明,又像是在宣告:“明郎,别怕……你看,那害你的畜牲,就在眼前。他跑不掉了……我们的债,该清了。”

她的目光重新投向钱万贯,那眼神冰冷刺骨,声音却异常平静:“钱万贯,你处心积虑,夺我夫躯壳,害他魂魄离散,几近湮灭。你可知‘业障’二字,从来不是虚言?”她微微抬起那只缠着浸血粗布的右手手腕,鲜血正从布缝中缓缓渗出,一滴,一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绽开小小的、暗红色的花。“你夺走的,我今日便要你,连本带利……还回来!”

钱万贯瘫在地上,身体里属于柳明的沉疴正疯狂反噬,剧痛和窒息感一阵强过一阵。他听着素娥那冰冷的话语,看着她腕间刺目的鲜血,一股灭顶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他想挣扎,想吼叫,想质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可喉咙里堵满了血沫,只能发出“嗬嗬”的怪响,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

素娥不再看他。她小心翼翼地扶着柳明,让他倚靠在冰冷的门框上勉强站稳。柳明虚弱得几乎站立不住,只能将全身的重量倚在门框上,深陷的双眼痛苦地半闭着,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气。

素娥的目光落在柳明惨白如纸的脸上,那眼神瞬间变得无比温柔,却又带着一种近乎献祭般的决绝。她毫不犹豫地抬起那只受伤的右手,用牙齿咬住缠绕手腕的粗布一端,猛地一扯!

“嗤啦——”

被鲜血浸透、半凝固的布条被粗暴地撕开,露出了下面皮肉翻卷、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瞬间失去了束缚,如同开闸的溪流,汩汩涌出!

钱万贯惊恐地看到,素娥竟将那不断涌出鲜血的手腕,直接凑到了柳明干裂的唇边!温热的、带着生命气息的血液,滴落在柳明惨白的唇瓣上,顺着唇缝渗入。

“明郎……喝下去……”素娥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却无比坚定,“用我的血……引你的魂……回家……”

柳明似乎被唇上的温热和铁锈味刺激,眼皮颤动了一下。他下意识地、虚弱地伸出舌头,舔舐着那救命的温热液体。随着血液的流入,他那原本微弱到几乎消失的气息,竟似乎……极其极其微弱地……稳定了一丝丝?深陷的眼窝里,那点微弱的光芒,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火星,极其艰难地、却又顽强地重新亮起了一丝微光。

但这远远不够!

素娥猛地收回手腕,任由鲜血顺着手臂流淌。她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个小巧的、粗陶的药碗——正是之前被她砸向钱万贯的那种药碗。她毫不犹豫地将自己流血的手腕悬在碗口上方!

温热的鲜血,如同断线的红珠,滴滴答答,落入那粗粝的碗底,迅速汇聚成一小滩刺目的猩红。

这还没完!素娥死死盯着碗中自己的鲜血,她开始流泪。那不是悲伤的泪,而是极度凝聚心神、用尽灵魂力量呼唤的泪!大颗大颗的泪珠,如同断了线的珍珠,滚过她苍白的面颊,簌簌落下。令人骇然的是,那泪水竟带着淡淡的、诡异的粉红色!如同被血浸染过一般!血泪混合着不断滴落的腕血,落入碗中,与那暗红的血液交融在一起。

“以我心头血为引……”素娥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凄厉和悲怆,在阴森的寺院密室间回荡,“以我离魂泪为凭……天地鬼神共鉴!唤我夫君柳明——魂兮!归来——!!!”

最后那声“归来”,如同杜鹃啼血,凄厉绝望,直冲霄汉!仿佛耗尽了她全部的生命力!

就在这声泣血呼唤响起的刹那,瘫在地上的钱万贯感觉自己的魂魄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攥住!一股无法抗拒的、恐怖的吸力,猛地从那只盛满了素娥血泪的粗陶药碗中爆发出来!目标,直指他这鸠占鹊巢的魂魄!

“不——!”钱万贯发出最后一声绝望到极致的嘶吼!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灵魂仿佛要被硬生生从那具属于柳明的躯壳里撕扯出来!他拼命地抗拒,想要抓住这具躯壳,就像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然而,那吸力沛然莫御,带着素娥以血泪为祭所化的滔天恨意和执念,根本不是他这窃居的魂魄所能抵挡!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一直虚弱地倚在门框上的柳明,身体猛地一震!他深陷的眼窝骤然睁开,里面那点微弱的光芒如同被注入了生命,瞬间变得清晰、凝聚!一股无形的力量,仿佛被素娥的血泪呼唤所牵引,又仿佛感应到那碗中血泪蕴含的至纯至烈的气息,猛地从柳明那残破的身体深处苏醒!化作一道看不见的锁链,与素娥药碗中爆发出的吸力遥相呼应,同时死死锁定了钱万贯那挣扎的魂魄!

两股力量,一股来自碗中血泪的召唤,一股来自柳明身体本源的抗拒和牵引,如同无形的巨钳,狠狠钳住了钱万贯的魂魄!

“啊——!”钱万贯的惨嚎戛然而止,如同被掐断了脖子的鸡。

就在这魂魄被撕扯、即将离体的生死关头,钱万贯感觉胸口突然一烫!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怀里燃烧起来!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去——

只见他(柳明的躯壳)胸前衣襟内侧,一点幽暗的、如同鬼火般的绿光猛地亮起!正是那张折叠成三角、原本贴在柳明额头的夺舍符纸!此刻,它像是受到了某种强大力量的刺激和反噬,竟无火自燃!

一点幽绿的火苗,诡异地从符纸三角的尖端窜起!那火焰冰冷刺骨,没有一丝热度,反而散发着令人毛骨悚然的阴寒!火苗迅速蔓延,贪婪地舔舐着那张暗黄色的符纸。符纸上那些用朱砂绘制的、扭曲怪异的符文,在幽绿的火焰中如同活物般扭动、尖叫,发出只有灵魂才能感知到的、无声的凄厉哀嚎!

符纸在飞速化为灰烬!

随着符纸的燃烧,那股撕扯千万贯魂魄的恐怖吸力骤然倍增!同时,一股源自符纸本身的、阴邪的反噬之力也如同附骨之蛆,顺着那吸力,狠狠反噬向钱万贯的魂魄!仿佛要将他这个失败的施术者一同拖入毁灭的深渊!

“噗——”

一口暗红发黑、带着内脏碎块的血箭,猛地从钱万贯(柳明的躯壳)口中狂喷而出!他占据的这具身体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彻底软倒下去,脸朝下重重砸在冰冷的地面上,身体剧烈地抽搐着,口鼻中不断涌出黑血和泡沫,眼看是活不成了。而他那挣扎的魂魄,在符纸燃烧的幽绿火光和双重力量的撕扯反噬下,如同风中残烛,发出无声的、濒临湮灭的尖啸!

素娥对钱万贯的惨状视若无睹。她所有的精神都集中在手中的药碗和倚在门边的丈夫身上。当那符纸燃起的幽绿火光映亮密室的一瞬,她眼中精光一闪!

就是此刻!

她双手稳稳地捧起那只盛满了她心头热血和离魂血泪的药碗,碗中的液体在幽绿火光映照下,呈现出一种惊心动魄、妖异而神圣的暗红色泽。她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和所有的信念,将碗口对准地上那具剧烈抽搐、已然濒死的“柳明”躯壳,以及其中即将被彻底撕碎的、属于钱万贯的魂魄,狠狠一泼!

“滚出去——!!!”

暗红色的血泪药汁,如同决堤的洪流,带着素娥泣血的意志和破邪的力量,挟裹着符纸燃烧残留的阴邪反噬之力,狠狠泼洒在钱万贯的身上!

“嗤——!”

如同滚油泼雪!一股浓郁到令人作呕的焦糊味伴随着钱万贯魂魄发出的最后一声、非人所能想象的凄厉惨嚎骤然爆发!那声音充满了极致的痛苦、怨毒和不甘,瞬间刺破了法华寺死寂的夜空!

幽绿的符火在泼洒的血泪中猛地暴涨,随即又如同被掐灭般骤然消失!那张夺舍邪符,连同最后一点灰烬,彻底化为虚无!

地上那具属于柳明的躯壳,在血泪泼洒和符纸燃尽的瞬间,猛地停止了抽搐。最后一口黑血从嘴角溢出,瞳孔彻底放大、涣散,失去了所有生机。而钱万贯那充满怨毒的惨嚎声,也如同被利刃切断,戛然而止,只余下袅袅的、令人心悸的回音在阴冷的密室中盘旋。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当血泪泼出,符纸燃尽,钱万贯的惨嚎戛然而止的瞬间,一直倚靠在门框上、气息微弱如游丝的柳明,身体猛地一震!

仿佛有一股无形的、温暖而强大的力量,猛地注入了这具濒死的躯壳。他那原本因痛苦而紧蹙的眉头,极其轻微地舒展了一丝。深陷的眼窝中,那点微弱的光芒如同被拨亮的灯芯,骤然变得清晰、稳定!虽然依旧黯淡,却不再飘摇欲灭。

他急促、破败的呼吸,在几次艰难而深长的吸气后,竟奇迹般地稍稍平缓了一些。虽然每一次呼吸依然伴随着胸腔深处的杂音和隐痛,但那令人窒息的、濒临断绝的感觉,似乎……减弱了?

柳明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沉重的头颅。他的目光,越过了地上那具刚刚断气的、属于他自己的躯壳,越过了那摊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污血,最终,落在了几步之外、脸色惨白如纸、摇摇欲坠、手腕还在不断淌血的素娥身上。

他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极其微弱的气流声。又是一阵剧烈的呛咳猛地袭来,他瘦弱的身体痛苦地蜷缩起来,咳得撕心裂肺,点点带着新鲜红色的血沫,溅落在他单薄的中衣前襟上,如同雪地里绽开的红梅。

咳喘稍稍平复,柳明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勉强抬起头。他看向素娥,目光浑浊而疲惫,却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痛楚,有茫然,更深处,是一种近乎心碎的怜惜。他看着她被鲜血染红的衣袖,看着她脸上未干的、带着血痕的泪迹,看着她那因失血过多和心力交瘁而摇摇欲坠的身体。

他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一只枯瘦如柴、颤抖不止的手,指尖微微指向素娥那只还在滴血的手腕。嘴唇再次艰难地蠕动,破碎嘶哑的声音,微弱得如同风中飘絮,却清晰地穿透了密室的死寂:

“药……苦么……?”

素娥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她看着丈夫那双终于重新有了焦距、盛满了痛楚和怜惜的眼睛,听着他那微弱却无比熟悉的询问。刹那间,所有的坚强、所有的恨意、所有的恐惧和绝望,如同退潮般消失无踪。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汹涌的泪水瞬间决堤!

她踉跄着扑到柳明身边,不顾自己还在流血的手腕,用尽全力伸出双臂,紧紧、紧紧地抱住了丈夫那瘦骨嶙峋、冰冷颤抖的身体。仿佛要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里,用自己生命的温度去暖热他。

她把脸深深埋在柳明瘦削的颈窝,滚烫的泪水混合着血水,浸湿了他单薄的衣衫。她拼命地摇头,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泪交融的咸腥,却又蕴含着一种穿透生死、至死不渝的温柔和坚定:

“不苦……明郎……一点都不苦……只要你回来……回来就好……”

墙角那片最浓重的阴影里,一团模糊的、人形的轮廓正剧烈地扭曲、抽搐。那轮廓极其黯淡,如同被水洇开的墨迹,边缘不断波动、溃散,仿佛随时会彻底消失在黑暗里。只能勉强辨认出那曾属于钱万贯的、肥胖的轮廓。没有声音,没有实体,只有一种极度痛苦的、无声的嘶嚎和挣扎,如同溺水者最后的痉挛,从那团扭曲的阴影中散发出来,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怨毒、不甘和……一种深入骨髓的、被整个世界遗弃的冰冷绝望。

柳明和素娥紧紧相拥的身影,那劫后余生、血泪交织的温存,像一道最刺眼的光,狠狠灼烧着那团阴影。钱万贯残留的意识碎片,如同破碎的镜子,映照着他贪婪的一生——堆满库房的金银,众人谄媚的笑脸,对柳明躯壳的觊觎,对素娥美色的垂涎……最终,所有的画面都定格在眼前:自己那具被野狗啃噬的肥胖尸体,柳明那具被自己占据又抛弃的冰冷躯壳,还有眼前这对紧紧相拥、仿佛拥有整个世界的贫贱夫妻!

极致的嫉妒如同毒蛇噬心!极致的悔恨如同岩浆焚身!他处心积虑,散尽千金,用尽邪术,最终得到了什么?无尽的病痛折磨,野狗啃噬的原身,被困死在这破败躯壳里的绝望,还有……这彻头彻尾、一无所有的……孤魂野鬼的下场!

这人间……这充满算计、掠夺、痛苦和冰冷绝望的人间!

“苦……啊……”

一声嘶哑、扭曲、非人非鬼、凝聚了所有怨毒和绝望的嚎叫,如同地狱深处刮出的阴风,猛地从那团扭曲溃散的阴影中爆发出来!那声音直接刺入灵魂,充满了无尽的怨毒和一种被整个世界彻底抛弃的冰冷绝望:

“苦!这人间……太——苦——了——!!!”

最后一个字,拖着长长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尾音,仿佛用尽了所有的力气,也抽干了那阴影最后一点凝聚的形态。嚎叫声戛然而止,如同被利刃斩断。

墙角那团属于钱万贯的、模糊扭曲的阴影,在发出那声泣血般的嚎叫后,如同被戳破的泡沫,猛地剧烈波动了一下,随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稀薄下去。边缘处丝丝缕缕地溃散、消融,像墨汁滴入浑浊的水中,迅速地洇开、淡化。不过几个呼吸间,那团不甘的阴影便彻底融入了密室的黑暗深处,再也寻不到一丝痕迹。

仿佛从未存在过。

法华寺后山的夜风,依旧在荒芜的殿宇和枯枝间呜咽穿行,呜咽声盘旋不去。那声音空洞而悠长,如同无数迷失的魂灵在黑暗中低徊,永无休止地吟唱着无人能解的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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