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或许是想把我嫁出去。”
一路叽叽喳喳聊着这段时日的状况，漫步在河边的艾尔娜忽然转换了话题。
“我猜您觉得这是为人父母来得太迟的举动。我可不打算这般。”
虽说皱了皱眉，可表情并不严肃。
帕维尔无声地叹息，停下了脚步。跟着止步的艾尔娜，一脸天真地面对着他。那如水面般波光粼粼的眼睛反射着午后的阳光，让帕维尔的思绪愈发深沉。
如今，哈尔迪的盘算目的昭然若揭。这无疑是以在巴登街寻觅豪宅为条件，将买来的女儿以更高价出售。对这个男人那个男人而言，就像是在展示商品般，把女儿推到身前，显然就是如此。
“艾尔娜，您为何不回巴登街呢？”
帕维尔不忍心说出他对为人父母之事毫无兴趣，只是想把您卖掉。
“我倒是愿意，可我答应过会在什维林待上一年。等这段时间满了，自然是要回巴登街去的。”
“您父亲的意思恐怕并非如此。”
“即便如此，我的决定也不会更改。我从父亲那里得了帮助，可我的家人是祖母。”
与面带微笑不同，艾尔娜的眼神异常坚定。看似无比柔弱，实则比任何人都自尊心更强、更坚毅，正是帕维尔多年来所熟知的那个巴登街姑娘的模样。
究竟怎样才是对这孩子最好的。
无论怎样绞尽脑汁，帕维尔都未能寻得一个像样的答案。
即便艾尔娜决心回伯福德，哈尔迪子爵也断不会轻易放过女儿。他会不择手段把这孩子卖给出价最高之人。尽管清楚这点，可当下却无能为力，这让帕维尔深感无奈。
“到此为止吧，帕维尔。”
父亲在去年冬天突然说出这话，那是在帮木材厂干活的一个下午。
“与巴登街姑娘的往来之事。是时候停下了。您，还有您的孙女，都不再是孩子了。”
父亲抽着烟斗，望着远处的天空，接着说道。虽说语调生硬，可眼神里透着真切的牵挂。
“从下个假期开始，没什么非得下来的。” 若想成为一名艺术家，就该专注于您的工作，别在这小地方浪费时间。”
一番粗鲁的劝告后，父亲离开了岗位。
帕维尔摘下沾满木材碎屑的手套，静静地凝视着父亲目光所触及的天空。冬天特有的苍白而尖锐的阳光刺痛了眼睛。
直至光线让他的双眼发冷，帕维尔才退后了一大步。离开故乡是在那之后的五天。
接受父亲的忠告，也是出于自己的思量。帕维尔很清楚，对自己而言，艾尔娜仿若姐姐，可世间的眼光却并非如此。木屋之子与没落贵族的外孙女。围绕着自己的传闻接连不断。此刻是该彼此疏远了。
为了践行这一承诺，帕维尔在一年多的时间里一次都未去过巴福德。与艾尔娜通信的次数也明显减少。所以只当一切都已结束。做梦都未曾料到会在此处以这般方式与艾尔娜相见。
“艾尔娜，若遇需要帮忙之事，定要来找我。”
帕维尔极力嘱咐道。这是在不打破隔阂的前提下所能想到的最佳法子。
“好呀，多谢您，帕维尔。”
喜笑颜开的艾尔娜又开始在河边踱步。每当风儿拂来，荷叶边、宽檐帽上的花朵与蝴蝶结，还有飘逸礼服的花边，以及阳伞边缘的装饰，都摇曳起来。帕维尔瞧着她如同一朵硕大花朵的模样，不禁扑哧笑出了声。
再次讲述自己近况的艾尔娜在散步将近结束时，意外地提出了这个问题。
“对了，帕维尔。这座城里有法子卖花圈吗？”
“花圈？您在这儿做这个？“
帕维尔惊慌失措地反问。即便哈尔迪家日渐没落，也断不可能让身处社交界的女儿做这营生。那些零碎钱也没法给家里带来多大帮助。
“并非工作，我闲暇时会制作些花。期望能如在巴福德那般将其售出。我能把钱寄给祖母。”
虽是装作漫不经心地说，可艾尔娜看上去相当热切。
“我去查查看。”
帕维尔干脆利落地应道。不难想象，若没有艾尔娜卖花圈贴补家用，巴登家的日子会是何等光景。
“我把画卖给了索尔道百货公司的老板。我去问问能否交货。”
“百货公司？多谢！太感谢啦，帕维尔！”
帕维尔望着兴奋不已的艾尔娜，略带失落的笑了笑。
艾尔娜还是那个艾尔娜。
这一事实，同时带来了喜忧参半的滋味。
是艾尔娜。
目光不经意投向马车窗外，看到那个女人的瞬间，比约恩便确认无疑。虽说距离不算太近，但绝不会错。从桥上走来的女人，必定是艾尔娜·哈尔迪，那个偷走他奖杯的蛮横小偷。
比约恩眯起眼睛，审视着这意外的一幕。待与她们的距离更近一些，才发觉女子身旁年轻男子的存在。
帕维洛尔。
忆起这个不知是否还记得的名字的刹那，马车与并肩而行的两人擦肩而过。比约恩迅速将目光从窗口收回，可那女人笑得如午后阿维特河般波光粼粼的残影，却清晰地留存下来。
她是个心怀鬼胎的淑女，一面寻觅新郎，一面在社交圈周旋，还与艺术院的画家暗通款曲。果不其然，堪称格拉迪斯·哈特福德的接班人。
“他们在玩乐。”
待马车驶入闹市，比约恩得出这明快的结论。同时，也为那些被那张天真无邪的脸蛋所蒙蔽、被那女人玩弄于股掌的众多白痴们，表示了一番哀悼。
不管怎样，多亏这突然现身社交圈的女人，这一季才不会无聊透顶。究竟谁会成为那可怜猎物，着实有趣得紧。他只需欣赏这比任何戏剧都欢快的喧闹，而后将赌注夺回便是。
戴上脱下的手套时，流动的风景止住了。抹去这毫无意义的记忆，比约恩迈着轻快的步子走下马车。
弗雷尔银行坐落于金融街的核心区域，其建筑仿若神庙般雄伟恢宏。石雕建筑由八根巨大的柱子支撑，上头装饰着精美的浮雕。弗雷尔，乃是雷臣建国神话中的战争与智慧之神。这也是踏上远征之路的征服王菲利普二世亲自指挥的舰船之名。
朝着这受王室祖神庇佑的黄金殿堂，比约恩迈开了爽利的步伐。
两人约定下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再相见，而后分别。
帕维尔欲送人，艾尔娜死活不肯。艾尔娜道：“如今知晓如何搭乘车站马车，是跟女仆学的。”脸上满是天真的自豪。
帕维尔立于桥头，望着渐行渐远的艾尔娜。从那背影，隐约忆起初见那孩子的日子。
那是暮春的一个午后，雨下得极大，乡间小路上处处是水坑。帕维尔赶着骡子拉的车，替父亲跑腿的途中，瞧见一个浑身泥水的小女孩，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待认出她是巴登男作家的外孙女时，已近得能看清她的面容。
“要不要载你一程？”
未如往常般视而不见，反倒先开了口，这是冲动之举。艾尔娜一惊，愣在原地。想必是跳过一个大水坑时跌落其中。
“我从附近路过，送你一程。”
帕维尔再度劝道。纠结片刻的孩子，竟乖乖上了车。传言中与村里孩子从不来往的高傲贵族小姐，似乎只是谣言。
一路乘车，孩子一言不发。只是一脸漠然地盯着自己那双狼狈不堪的皮鞋。虽懊悔做了这没来由的事，可既已让孩子上车，也不好再赶她下去，帕维尔便默默赶着骡子。
“这个……”
艾尔娜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在车停下之后。未打招呼，便一跃而下，还当是个倒霉的贵族小姐，可孩子却犹犹豫豫地伸出了什么。
帕维尔稀里糊涂地接过。是一块难吃的甘草糖，像是咳嗽的老太太或要吃的东西。
帕维尔正不知所措，艾尔娜又从胳膊上的篮子里拿出东西。这次是包在纸里的饼干。
“谢谢。我会好好享用。”
在孩子将篮子里的东西尽数拿出前，帕维尔赶忙说道。坐立不安、察言观色的艾尔娜这才如释重负，开怀大笑。就在那一刻，帕维尔明白了她为何缄默不语。孩子缺了一颗门牙。
不知是否因被发觉而觉尴尬，艾尔娜赶忙抿起嘴唇，蹦蹦跳跳地朝巴登街的宅邸方向跑去。而后，她突然转身，喊着“谢谢，迟来的问候”，并轻轻挥了挥手。
“帕维尔！”
渐远的艾尔娜猛地转身，呼喊着他的名字。帕维尔静静地望着此刻的艾尔娜，她站在一个往昔回忆已然消逝的位置。
“谢谢！”
艾尔娜如那天的女孩一般打着招呼。依旧是那个尴尬地挥动小手的孩子。
就到此为止吧，帕维尔。
父亲那复杂的声音仿佛在耳畔回响。这话没错，帕维尔至今仍能欣然接受。反正只是小妹。“没有什么能够更进一步发展的关系”，事实便是如此。
帕维尔也挥了挥手。像那天的少年一般，对着如今的艾尔娜微笑。
到此为止。
红线依然有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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