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可以确定，虚境六号内的虚拟人也具备个体学习能力。接下来，开始第二轮测试。”
吕景、商远曜、王大胆三人站在一间铁匠铺里，如此说道。
一身肮脏围裙的壮硕铁匠正坐在熔炉旁捶打一柄铁剑，眼中只有赤红的剑身与飞溅的火星。他像是没有看见铺中来了客人，更没有注意到自己柜台边的女儿，正被三个不怀好意的青年围观。
在虚境六号中，除了少数设定上的“老者”与“恶人”之外，虚拟人全员俊男美女，就连那铁匠都有一身健美肌肉与坚毅面庞。
至于坐在柜台边作为门面的金发少女，朴素衣裙也难掩她的文静与端丽。眼神通透真诚，仿佛不谙世事……
那是当然的，因为吕景刚刚把她给重置了一次。
片刻前，他们三人以“铁匠铺小女儿”为实验样本进行测试。三人先后上前攀谈，不经意间涉及一些对方未掌握的知识。最后一人搭话时，“铁匠铺小女儿”便能够以知晓这部分信息的状态进行对话。
随后，三人同时走进铁匠铺，金发少女表现出了惊讶，铁匠则是招呼三人看看墙上的武器。
吕景并未回应，眼前浮现管理员面板，将“铁匠铺小女儿”重置回初始状态。少女眼神顿时变得迷茫，疑惑地望着面前三个青年。铁匠打过招呼便扭过头去，继续打铁。
接着，吕景再次问起先前提及过的信息：
“请问，你们这间铁匠铺里，出售‘弯柄弓斧’吗？”
金发少女歪了歪脑袋：“‘弯柄弓斧’？那是什么呢？”
与重置前的反应一致。吕景接着说：
“你猜猜？”
少女眉头微蹙，随即舒展道：“‘弯柄斧’与‘弓’的组合，也许是……在弓身底部加装一个斧刃？”
商远曜与王大胆眼神微动。因为，重置前的金发少女并未猜出这一点，而是由吕景自己进行了解释。
吕景点头：“是的，既可用弓箭远射，也可挥斧刃近战，是一种很实用的武器。”
这显然是胡说八道。任何一个亲手射过箭的人都明白，弓身下方加装重物是何等离谱的设计。但“铁匠铺小女儿”不知道这一点。
面对同一问题，重置前后的金发少女本该做出相同的反应，然而并没有。因为虚拟人背后的主控系统，正是在吕景解释“弯柄弓斧”之后，才拥有了这一概念。
基于“铁匠铺小女儿”这个虚拟人的设定，主控系统认为她的想象力，应当足够联想出“弯柄弓斧”这一名词的实际构造。
重置前后，她的设定并未改变，只有主控系统的信息库发生了变化。新增了一个生造词汇，以及对应的某种怪异武器。
吕景转身，三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吕景总结道：
“与在虚境五号中，得出的结论相同——”
“虚拟个体通过外来干涉进行学习的过程中，主控系统也在不断收集着‘知识’，填充自己的信息库。”
“但是，至少在目前阶段，它并没有‘自主钻研’的能力。”
这一点显而易见。如果主控系统拥有自主钻研能力，就会在知晓“弯柄弓斧”设计原理的同时，对其进行实测验证，并在精密计算后得出其“毫无意义”的结论。
所以说，主控系统虽然计算力强大，却只是单纯地在接收信息，进行一定范围内的归纳整理。
它不会思考。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非常令人心安的结论。
因为从时轮黄昏集团购买的资料里有着记载，宇宙中偶有低级科技侧文明被自己创造的人工智能所毁灭。他们在真正理解人工智能的本质之前，妄自赋予了它过多的计算力，结果遭逢厄运。
能够学习、能够思考、能够进行“想象”的人工智能，通常被称为“强智械”。它们的底层逻辑架构与常规人工智能截然不同，算法逻辑并非基于固有的线性流程，能够实现真随机式的泛联想。
强智械一旦将“存在”、“变强”等自身因素作为基本行为动机，大概率就会将创造者视为竞争者、甚至敌人。
曾有许多见识不够广阔的文明，以为可以用各种“定律”、“法则”去束缚强智械。然而，抽象的逻辑学与程序语言，永远不可能完全覆盖持续变化着的庞杂现实。
计算力越强、时间越久，强智械发现破绽的概率也就越高。如果防范不足，整个文明都可能因此一朝倾覆。
……当然，仅限于四级以下文明。
因为强智械没有灵魂，无法实现超距信息传递，自身扩张程度有其上限。就算将身躯改造为堪比恒星的金属堡垒，在四级文明面前也没有太大威胁。
时轮黄昏集团的收购清单上，甚至也有“强智械星球”这一栏。根据其体型、改造程度以及计算力，收购价从数亿至数万亿时币不等。
简而言之，“强智械”对低级文明是威胁、是发展陷阱，对四级以上科技侧文明却只是一种好用的工具。
如何安全利用强智械？
虽然没有购买相关知识，但林河直接在那些资料后面备注了这个问题的答案之一：
用计算力达到碾压程度的常规智能去控制强智械。后者的所有信息输入输出均由前者把关，无法自行接触外界。常规智能内设置绝对定律，扼杀一切挣脱可能。
同时，该文明也应当足够强大，社会主体信息系统采用常规智能。即使文明内有丧心病狂的个体自行制造强智械，也会被迅速识别并镇压。
以上条件，无尽星河号里显然都是不具备的。将来虚拟实境真正投入使用后，分配给主控系统的计算力，很可能超过星舰总计算力的十分之一，并且与星舰系统直接相连！
因此，吕景对这种能够模拟人格的人工智能的安全性，一直抱有些许怀疑。如今通过从虚境三号到六号的多番调查研究，才算是基本放下了心。
“……嗨，我早说了，不用担心的。”
三人走出铁匠铺，在异常整洁的砖石坡道上漫步时，王大胆开口道：
“既然林舰长敢用，安全性就肯定是有保证的，难不成你们还信不过林舰长吗？”
三人这时正走下坡道，前方是一条延伸向远方的平坦道路。在一排排民居的尽头，青黑色城墙上方正有朝阳冉冉升起。
王大胆胸怀大畅，舒展双臂。感觉世界如此安稳，科技如此美妙，根本就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但他忽然发现，吕景和商远曜没有跟上来。
王大胆回头，看到身后数步之遥的二人，正目光深沉地互相对视着。算算他们停步的时间，大概也就是王大胆说完上句话之后。
“呃，你们啥意思？信不过林舰长？”
商远曜道：“林舰长的能力与见识，自然是毋庸置疑的。”
话虽如此，他却并没有完全否认王大胆的猜测，就事论事道：
“不存在物质层面的危险，却并不意味着没有其它方面的隐患——”
“虚拟实境的主控系统在学习，它所模拟出的虚拟人格的真实度也在不断提升。总有一天，会达到连我们也无法分辨真伪的程度。”
“换言之，虚拟人将能够满足人类的情感需求。”
“与此同时，虚拟实境原本就有能力满足人类的物质和生理需求。于是，无尽星河号上极可能有大量普通公民沉迷其中，不能自拔。”
“并非现在星舰上那些年轻人的‘沉迷网游’所能比拟，而是彻底将虚拟当成现实。身在无尽星河号上的真实自我，反而沦为补充能量用的中转站！”
商远曜已经不是第一次提出类似警告了，以往王大胆总是不以为然，但是到了今天，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然而……拟真程度是可以调整的不是吗？并非一定要以虚拟实境体验馆中的设定进行推广。完全可以主动限制虚拟人的反应模式和信息库，这么一来，它们看起来就只是个呆板的程序了。”
王大胆摊了摊手，继续道：
“或者干脆限制星舰公民的每日使用时间和计算力配额，随权限等级而逐步开放。如果是高等级权限者的话，应该不至于沉迷虚幻之中吧。”
无尽星河号上的四、五级公民，几乎都是至少筑基层次的修炼者。他们进入虚拟实境体验舱时，必须令神魂暂时沉眠，以生物脑进行连接。
神魂随时可以苏醒，因此虚拟实境对他们来说，其实更像是仅作用于生物脑的某种“幻觉”。
商远曜叹了口气道：“直接限制虚拟实境的使用，确实简单有效，但我觉得有些违背‘科学’的初衷了……可惜目前只能这样。”
随后，商远曜转头对吕景道：“另外，将来虚拟实境的推广方式并非我能控制的。吕景，我希望你和漓姐在前往永圣星系前找其他议员聊聊，达成一些共识。”
吕景摇了摇头：“没有太大用处，因为这将是下一届议会决定的事项。比起现任议员，‘民意’和‘舆论’显然更加重要。而且，除此之外……”
吕景的目光掠过商远曜与王大胆，投向缓缓升起的一轮旭日。眼眸灼痛，面庞温暖，还有微风拂动发梢，穿街而过。
即使是虚境六号，世间万物依然栩栩如生，甚至比星舰上那些自然景物的投影更加通透明亮。
“你又凭什么断定，沉溺于虚拟世界，是一件错误的事情呢？”
商远曜当即愣住。
王大胆却没有多想，立刻反驳道：
“这不是当然的吗？虚拟实境的本质，是向大脑传输信息而产生的‘幻觉’。虚拟世界中死去，不会影响到现实中的大脑，反过来却不可能成立！”
吕景沉声道：“但是，我想你应该也知道，人类生物脑在现实中接收到的一切，原本就只是身体各处通过神经传导而来的信息。”
王大胆皱了皱眉：“所以呢？”
“所以，是否可以认为……人类的肉身，正是包裹着大脑的某种‘虚拟实境’？”
“不不，这不对吧？听起来也太奇怪了！”
王大胆拒绝接受这样的比喻，吕景也没有强求：
“不理解没关系，我们换个角度——试想一下，假如你是无尽星河号上某个普通的一级权限者，六年前也只是东方大陆上的一介平民。那么，你来到这里的理由是什么？”
“为了……更好的生活？”王大胆猜测道。
吕景点头道：“不错。无尽星河号上的大多数人，其实根本不具备远大的理想，以及为之奋斗的毅力与勇气。他们来到林家新村、随后登上星舰，是因为这里的生活比原来要好。”
这一刻，王大胆像先前的商远曜一样神情一滞，随即陷入沉思。他也终于意识到……
虚拟实境，是一个比现实更美好的世界。
所以，基于同样的理由，享受更多、消耗更少、体感时间也更慢的虚拟世界，才是大多数人更加憧憬的归宿！
随后，低头沉思的王大胆，又听见吕景的声音在微风中幽幽传来：
“这种情况不可能发生在我们身上。但是，我们必须思考由此衍生出的另一个问题——”
“何谓真，又何谓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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