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望无际的苍翠草原上，坐落着昌盛繁荣的巍巍巨城。
高大厚重却一尘不染的城墙，熙熙攘攘却同样洁净的街道，以及色调明亮崭新的碧瓦红墙，令这座城市看上去不太真实，宛如精心雕琢而成的建筑模型。
但街市间人声鼎沸，城楼上旗帜飘扬，天空中青鸟飞掠。再加上偶然可见的袅袅炊烟与不知何处屋檐下传来的风铃鸣响，又让这里如此刻的天色一般充满了蓬勃朝气。
大概是清晨时分，在城市上方铺展开的天穹，宛如梦想般高远、通透、蔚蓝。
而在城市中央，一座童话般的城堡高高耸立。
它有着洁白如玉的外墙，幽蓝穹顶仿佛倒映天光。将最柔和与最热烈的色彩混合揉碎，化为这座城堡的砖石与纹饰。
长阶、拱门、庭院、厅堂，直至巍峨浩大的主殿，再到最高处的塔楼望台。城堡与整座城市宛如一体，又超然其上。
“……这个世界的风景，应该算是六个虚拟世界中最好的了。”
叶漓靠在塔楼顶端的栏杆边上，眺望着城市与原野，天穹与远山。
她身边站着吕萱和伊维娜，三人都穿着带裙撑的华丽连衣裙，长发用各式珠钗盘成略显浮夸的发型。
吕萱对此不太习惯，用手指卷着自己甜甜圈般的头发，同时说道：
“毕竟这里是虚境六号，世界的真实度比之前更低呢。所以布景更加理想化，不再计算空气微尘、建筑风化之类的因素，视野同样更加清晰了。”
从虚境一号到六号，她们在虚拟世界中的体感时间已经过去了半年。然而事实上，外界仅仅过去了不到三天。
拟真程度越低，时间流速的可调整幅度也就越高。当然，由于虚拟实境的信息传输通过生物脑进行，无法借助神魂的计算力，她们的思维能力相对于现实中明显减弱了。
伊维娜在一旁端着一杯带托盘的红茶，优雅地小口缀饮，微笑道：
“味觉和之前相比没有明显变化，不过……‘吞咽’动作并非必要，没有液体流过食道的触感。”
叶漓看了她一眼，若有所思地点着头，忽然抬起右手，握拳往自己的腹部捶了一下。她随即轻哼一声，眉头微皱：
“唔……没错，腹腔内不存在内脏的痛觉判定。也就是说，从这个虚境六号开始，我们的身体就是个空壳了。”
身旁的吕萱自然地伸出手去，帮叶漓揉起肚子，面色如常道：
“其实我觉得吧，像这样的世界才有点‘虚拟世界’的意味。比如虚境一号，那也太真实了不是吗？且不说计算力资源的浪费，过于拟真的世界，容易让人分不清现实和虚假啊。”
叶漓低头看了看放在自己小腹上的纤细手掌，扭头望向吕萱，缓缓道：“远曜也这么认为，不过……”
吕萱奇道：“怎么，漓姐你有不同意见？还是说你跟王大胆一样，怀念当年仍是个凡人时的感觉？”
“不不，我的意思是……”
叶漓突然柳眉倒竖，一手握住吕萱右腕，一手按住肩膀，猛地发劲将她往地上摔去！
“谁允许你随便摸我肚子了？！”
吕萱猝不及防，脸颊直接和砖石地面来了个亲密接触，右臂也被折出了一个十分怪异的角度，趴在地上哀嚎着。
这时，叶漓反倒有些诧异了：
“喂喂，不至于吧。默认痛觉是百分之十，以你的忍受能力，这根本算不上什么才对！”
“啊疼疼疼……”
吕萱左手撑地，以跪坐的姿势直起上身，接着将自己的右臂缓缓扳回来：
“和之前一样，我刚到虚境六号就把痛觉拉满了……额，漓姐，你这是什么眼神？”
叶漓无奈道：“我怎么感觉你这家伙越来越不正常了。”
“啊哈哈，不要在意这些细节。”
右臂复位后，痛觉也随之消退，吕萱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肩膀，下半身本该被压弯的裙撑同样回归原位。
“你瞧瞧，刚才骨折的形态也不正确，我们体内骨架的建模肯定和现实有所出入。刚刚这么一下，除了虚拟面板上的血条掉了点，我连裙摆都没脏呢。”
叶漓点头道：“我的发力感也不太真实，因为体内并未模拟出肌肉群，和虚境前三号差别还是蛮大的。”
吕萱道：“我记得从虚境四号开始，关节技的作用就开始逐步减弱了，这个世界显然更是如此……不过，锁喉呢？是否能造成窒息感，窒息又是否会导致虚拟体‘死亡’？”
叶漓眼前一亮：“哦？这个问题有意思。那么小萱，你就勉为其难充当一下实验素材？”
“那……就要看漓姐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吕萱挑了挑眉，仗着自己身材比叶漓高一些，说话间颇有些居高临下的挑衅意味：
“如果是你战败，就轮到我对你的身体为所欲为了哦？”
“咳咳！”
叶漓还没回话，一旁端着红茶的伊维娜就忍不住打断了她们。作为一位曾经的贵族小姐、大魔法师，她实在是看不得两个衣裙华丽的美少女像肌肉蛮子一样肉搏的场景。
“片刻前，我们和吕先生他们分开的时候，说好了由他们去接触虚拟市民，我们调查城堡内的虚拟个体。我们在塔楼上玩得够久了，是不是也该去……做点正事？”
“……有道理。”
叶漓沉默数秒，随即郑重点头，又转头数落起了吕萱：“你看看人家伊维娜，多文静，多可爱！小萱你呢？哼，整天就想着打打杀杀！”
“明明是漓姐你先动手的……呃，算了，当我没说。”
受到威胁的吕萱当即认怂。不过说实在的，她感觉自己和叶漓真打起来的话，胜算很大。
因为在进入虚拟实境之前，两人都不曾学习过凡人间的徒手格斗。从虚境一号开始，在商远曜的指导下，断断续续进行了几个月的训练，也算是小有所成。
虚拟世界中没有法力，无法动用神念，两人被拉到了同一起跑线上。由于虚拟身躯是从外界扫描而来，吕萱个子更高、臀腿更丰满，基础身体素质比叶漓稍强一些。
当然，所有实战的结果都是或败或平，吕萱从来没有赢过。
毕竟……吕萱必须维护叶漓的自尊心，以免叶漓恼羞成怒，以后不陪她打了。
主意已定，三人准备走下塔楼，但在下楼方式上产生了分歧。经过快速表决，叶漓和伊维娜否决了吕萱直接翻过栏杆跳下去的提议。
“从这里到主殿屋顶大约只有二十米，落地受身做得好的话，生命值应该不会掉光……”
叶漓叱道：“住口！我可不想再从复活点跑过来！”
伊维娜也说：“而且别忘了，我们的身份设定是城堡里的公主。做这种事，被人看到了不太好吧？”
“呵呵，不过……越是违反人设的举动，越能够看出虚拟人的应变逻辑不是吗？”
吕萱背对着护栏，以清朗天地为背景，微笑说道。
叶漓与伊维娜同时一愣，竟然觉得吕萱这话颇有道理——因为，吕景他们一直都是这么做的。
从虚境三号开始，才出现了人形智能个体。因为虚拟实境体验馆所拥有的计算力，不足以模拟出真实的大脑。
最初他们尝试找出虚拟个体人格逻辑上的破绽，但是几乎不可能。虚拟人能够自然地做出符合自身设定的行动，甚至在死亡时表现出极度真实的绝望与恐惧。
吕景杀死第一个虚拟人时，叶漓等人都有点慌了。直到吕景开启管理员权限，将那个农夫复活。看到他恍若无事地向陌生人打招呼，叶漓才终于感受到理所应当的“虚假感”。
它是假的。
这是个虚假的世界。
但问题绝非到此为止。叶漓不禁在想，要是这样的人工智能跑到了外界，伪装成洛里克·路德菲尔那样的魂修，又该怎样分清生物与机械呢？
正是因此，从虚境三号开始，吕景和商远曜不约而同地认为虚拟人格才是接下来研究的重心。与其相比，物质层面的模拟就显得不太重要了。
当然，如果脱离虚拟实境，凭借各自计算力和管理员权限，叶漓等人可以读取系统信息，轻易判断出它的实质。
问题在于，假如在现实中遇上了陌生的机械造物，在无法获知其内部逻辑的前提下，又该如何对其“人格”进行证伪呢？
六人对此展开研究，从虚境三号到六号，接触了大量虚拟智能个体。以虚境六号为例，仅仅脚下的这座城市中，就生活着上百万栩栩如生的虚拟人。
在中央智脑的控制下，所有个体均具备独立的内外部设定，根据实际情况进行实时演算，做出它们应有的反应与行为。
在这个世界，已经有机会靠言语找出虚拟人的破绽。但如果单纯旁观虚拟人之间的互动，而不主动进行交流，那就依然无法看出它们与真人的区别。
“所以……要跳楼吗？”吕萱又提议了一次。
“还是不要吧，我们可是城堡里的公主。待会闹大了，国王下令关我们禁闭怎么办？”
伊维娜连忙劝阻，同时为了以防万一，默默将自己的痛觉比例调到了百分之一。
吕萱摊手道：“被关起来出不去，我们还可以自杀复活不是么？下不了手的话，我帮你？”
“喂，可别欺负伊维娜！”
叶漓说着，伸手抓住伊维娜的手掌，拉着她转身下楼：“娜娜跟我走，别理这个暴力分子，会被她带坏的！”
吕萱不满地鼓起腮帮子，却也只能老实跟上，顺着环形阶梯向下走去。空旷的塔楼内回响起她们规律的脚步声，侧面洁白砖墙上的空洞窗口中投进均匀的光影。
吕萱一个人走在后面，看着前边两人手牵手肩并肩，不由得又是一阵懊恼，忍不住道：
“漓姐！你可别不承认啊，当初在虚境一号的时候，是你首先提出，要在虚拟世界锻炼格斗技的！”
伊维娜扭头看了吕萱一眼，脚步也随之略显踉跄。叶漓却根本没有回头，扶了伊维娜一把，随口道：
“是啊，怎么了？”
吕萱无语道：“那你还有脸说我是暴力分子？”
叶漓耸了耸肩：“嗯……这不一样，我是有理由的。”
“什么理由？揍我可以让你心情愉悦？”
听了这话，叶漓身子一僵，停下脚步，但仍然没有转身，仰头笑道：
“哈哈，你想多了，这怎么可能呢……”
塔楼内忽然陷入了诡异的寂静。叶漓感觉不对，回头正看见吕萱和伊维娜紧盯着自己。伊维娜是意外中带着惊恐，吕萱是惊讶中带着期待……
“等一下，你们都擅自误解了些什么啊！”
眼见自己形象不保，叶漓连忙道：“我告诉你们真正的原因吧——听说过‘无归星海’吗？”
伊维娜愣了一下道：“我看过资料，似乎是神级异常区域之一，其中禁绝游离能量，探索者无法回归……”
叶漓点点头，尽可能云淡风轻地说道：
“在那里，所有人都是凡人。如果将来某一天，我有机会与林河一起前往无归星海。先练练凡人的格斗技术，到时候说不定会有些用处。”
本以为会看到吕萱失望的表情，但下一刻，叶漓居然看见她露出了仿佛意料之中般的微笑。
就像许多年前第一次见面时，那个矮小瘦弱的十二岁女孩，脸上柔软而顺从的清浅笑意。
叶漓忽然想要开口问些什么。
“嗯……那个，小萱啊。”
“怎么了？”
因为站在上一级台阶，身姿比平时更加高挑的吕萱歪头问道。身在虚拟世界，情绪却无比真切地激荡着的叶漓迟疑良久，忽然扭过头去：
“……没什么，走吧，我们下楼。”
叶漓的左手一直牵着伊维娜，这时右手伸出，握住了吕萱的纤纤柔夷。三人并肩而行，在童话般的城堡塔楼中，缓步走下一级级台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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