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幽深空，无人知晓的星海某处。
一条纤长光线在天文尺度下缓缓划过星空。若观测精度足够高，便能看出这条光线实则是一片破碎空间的洪流。宇宙真空被折叠、扭曲，内部外形修长的星舰就能以超光速行进。
倏忽之间，群星已在身后。
“神狩之矛”主舰内，一间宛如月下宫廷般幽寂典雅的大厅中。血圣族人雷狄瀚站在厅中散发荧光的血池边，冷漠地望着他的客人。
“洛里克·路德菲尔，你是一个很奇怪的人类。”他评价道。
站在血池对面的，是一具外形拟真的金发男子人偶，身躯与服饰均由液态金属变化而成。幽幽红光照亮他的体表，呈现出宛如瓷器般光洁的质感。
金发人偶并未立刻回应，所以雷狄瀚继续道：
“我见过的人类中，有不少直至死亡都不愿放弃身为人类的自我认同。但也有更多，为了生存、为了变强，舍弃自身种族，融合高等血脉，甚至放任灵魂被打上奴仆钢印。”
“唯有你，洛里克，你的选择令我难以理解。”
“我知道，人类文明中存在‘魂修’、‘鬼修’，也有将意识数据化以求长生的家伙。但你与他们都不一样。”
“你……把自己变弱了。”
“我感觉得出，巅峰时期的你应该与我相似，距离二阶只差一份文明契约。你本该是修炼侧文明的一员，却将自己的灵魂束缚于孱弱的金属之中。你重凝能量核心易如反掌，却被躯体拖累，迟迟迈不出这一步！”
“或许你有自己的考量，不愿将其暴露给与你同行的那个威廉德斯。所以你登舰后我没有立即询问，把疑问留到了你主动来访的此刻——”
“洛里克，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金发人偶脸上光泽浮动，显露出颇为自然的笑容，嗓音也如常人一般温和：
“因为，我认为这样的经验或许将来会有用。当然，更重要的是……”
“作为林先生的‘观察代表’而来到这里的我，面对您这样的血圣族人，显然还是不具备血肉的非生物形态更加合适吧？”
“有理。”
雷狄瀚点头：“就像你那个同伴，虽然身为一阶超凡，在我面前依旧会感到本能的畏惧。为抑制恐惧而迸发愤怒，再因为‘产生愤怒’，而再度涌现畏惧之情……”
“呵呵，人类，正是如此纠结、如此滑稽的物种啊！”
雷狄瀚仰头轻笑，投向金发人偶的目光多了些许藐视。就在这时，洛里克语气不卑不亢地回应道：
“就像您一样？”
笑声戛然而止。雷狄瀚的脸色迅速阴沉下来，厉声道：
“不要太嚣张了，人类！你以为我不敢杀死二阶大能的使者？别忘了，我此行的目标，就是击杀二阶！”
金发人偶丝毫没有被对方隐约展露的杀意所威慑，仍然面带微笑道：“但您并没有十足把握，对吗？您不想来，不敢来，但非来不可。”
雷狄瀚冷哼一声，面前血池中的光辉仿佛冷了一个色调，但仔细观察，却又似乎毫无变化。
只听洛里克继续道：
“您必须让那位沧辉界天仙彻底死亡。在此基础上，您想要从中取得更多的利益。”
“最好的结果，是您自己找到了沧辉界天仙的弱点，在其余二阶到来之前将其击败；其次，是由林先生出手，事成后按协议进行相应分成；最糟的是您队友们身后的势力循迹而来，夺取一切。”
“然而，从过程上来说，三种情况对您个人的危险程度依次递减。若您仅仅打算击杀沧辉界天仙，甚至不需要亲自走上这一趟。若您想要获得更多，就必须亲身涉险，甚至再度直面天仙！”
雷狄瀚略微眯起眼睛：“你在试探我？”
洛里克微笑道：“尚且称不上试探。通过这段时间对您和您团队的了解，我认为，您的选择显而易见。”
“是吗？”雷狄瀚冷笑着，“作为林河的使者，你准备如何向他汇报？”
洛里克摇了摇头：“我什么也不会说。”
雷狄瀚微微一怔，随即道：“你敢对你们的二阶有所隐瞒？将来回归时，你该如何面对他？”
洛里克平静道：“修改自己的记忆就好了。以我目前寄托于金属躯体的神魂形态，可以利用不同躯体中的信息差异性，伪造出毫无破绽的虚假记忆。”
雷狄瀚皱起眉头。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个体，对于自己的记忆，竟宛如身外之物般毫不在意！
雷狄瀚沉声道：“看样子，你早就做好了背叛林河的准备？”
洛里克道：“如果有必要的话，也可以在沧辉界诈死，不再回归。”
雷狄瀚道：“付出如此代价，冒着巨大风险，你又打算从我这里、从这次行动中获得什么？”
金发人偶忽然单膝跪地，握拳放在心口，视线投向雷狄瀚脚尖，正是血圣族标准的主仆之礼。只听洛里克缓缓道：
“雷狄瀚先生，请允许在下成为您的谋士。”
“林河与您签订的协议太过苛刻，因此在下斗胆，代替他与您进行合作。我将帮助您分析沧辉界天道的规律，找出沧辉界天仙的弱点。如有机会，也将助您亲手斩杀宿敌！”
金发人偶发出的声音在异常辽阔的厅中回荡，并未经由翻译，因为洛里克使用的本就是血圣族的语言。
雷狄瀚神色淡漠，冷冷道：
“我是不可能信任你的，这也不必多说。更重要的是……你凭什么认为自己具备凌驾我之上的谋略？”
“在下不敢这么想。但是，任何生物的计算力都有其极限，更容易拘泥于过往的认知范围。与您有着截然不同的出身与经历的在下，或许能在某些领域、某个时候，提出您从未设想过的新奇观点。”
金发人偶抬头，见雷狄瀚依旧冷眼相待，当即缓缓起身，继续道：
“理论上来说，沧辉界天仙的力量远强于‘神狩之矛’团队本身，正面碰撞毫无胜算。但为了实现最大利益，您必须以弱胜强。”
“为了达成目的，需要找到通往胜利的某条道路。或者至少足够自信、自负、乃至狂妄，曾经想象过那样的结局。”
“强弱是相对的。”
“对无数原始星球的土着居民而言，一阶层次的存在，就足以被视为神明，不敢产生半点叛逆的念头。”
“但在时轮黄昏集团眼中，一阶只不过是随处可见的货物、材料。唯有四阶神主，才能算是宇宙尺度下的真正神明——”
“至于您，又是否已经足够狂妄，试图击坠……您眼中的神明？”
话音未落，雷狄瀚的眸光隐约有了一丝颤动。洛里克使用的“神明”一词，竟触动了他内心最深处的畏惧与憧憬。
但他依旧阴沉着脸，连带着面前血池中的幽光忽然暗淡。两人在昏暗中对视良久，直到雷狄瀚开口道：
“那么今后，我会在一定程度上参考你的意见。如果事情顺利，也将给予你合适的回报。但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金发人偶点头：“请讲。”
“你为什么要背叛林河？”
洛里克显然早已准备好了这个问题的答案，立刻答道：
“因为，林河从未真正信任过我。”
“您一定没有想到，林河成就二阶的时间，仅仅在不足十分之一星年之前。”
“在那场浩劫与博弈之中，我失败了。林河踏过我的骸骨，从容不迫地夺取胜利，随后慷慨地拯救了我。”
“但我知道，在无尽星河号上，我绝不可能得到成就二阶的机会。现在的我，算得上一个优秀的属下。若成二阶，却会成为一个不可控的变数……”
雷狄瀚忽然道：“所以，你想要从仿佛注定的未来中挣脱出来？”
“是的。”
洛里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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