骤然扩展、水平如镜的光幕覆盖苍穹之后，燕轻歌就再也感觉不到段星渊的气息了。
仍是黑夜……或者说，阳光仍被隔绝。横亘天际的平面远看像是黑色，燕轻歌却明白，它根本没有色彩，却又不透明，肉眼看到的一切都只是空气中积淀的阴影。
天地之力聚集而来时凛冽的威压，此时也迅速消散。这是个不祥的信号，说明段星渊确实受困了，他的神念无法越过这个平面。
身为元婴圣君，他本不应该如此容易遇险。最坏的情况，也只不过是传送回御虚门，然后放弃这次行动而已。
然而，仅仅几息之后，燕轻歌感觉到苍西灵洲的地脉猛然一动。如巨龙翻身，腾蛇厉啸，又像是天地间代表“秩序”的一根弦绷断了，灵气如潮，猝然翻涌！
在金丹修士的感知中，就如同平静的灵气大海陡然沸腾，苍西灵洲上任何一个上品宗门都会受到影响。而在燕轻歌的眼里，这却更是意味着——
段星渊元婴破碎！
虽然没了元婴不代表彻底死亡，但也相当于境界跌落，化为残魂。金丹修士碎丹凝婴之后，得天道认可。但若失去元婴，就会同时失去主宰天地的资格，以致地脉灵气失控。
那么，为什么？
林河究竟是以何种手段击碎了段星渊的元婴，在这之后，是否立刻绞杀残魂，令他彻底陨落？
燕轻歌一无所知。他只知道，段星渊凶多吉少。
根据理性判断得出的结论，却在他平静如深潭的思绪中泛起波澜。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神念如电，瞬息回溯自己的过往，回想起了……那个求索了一生的问题。
——我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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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轻歌是个孤儿，诞生在苍西灵洲一座偏远小城。
这世上绝大多数城市，都不存在官方开办的公益性质的孤儿院。更多的时候，孤儿会被城市中的地下帮派收养，聚集起来培养成扒手、打手，肮脏丑陋地活着，抑或毫无意义地死去。
但他从记事起，就住在一座阳光明媚的庭院内。两层楼的木制屋宅虽然古老，却总是打扫得很干净，细微的霉味也被满院的花香盖过。
这是他的幸运，也是像他一样的十多个幼年孤儿的幸运。
一个年轻女子收养了他们，供他们吃穿，教他们读写，就像对自己的孩子般温柔。事实上，她最初来到这个城市的时候，自己也只是个少女。
她叫做燕怡柔，非常温婉的名字，面容、语气也同样犹如迷蒙的烟雨。只是随着年岁渐长，幼时的燕轻歌隐约还能感觉到她深埋心底的坚强。
燕怡柔给所有孩子起了名字，让他们听起来就像是豪门公子，或者大家闺秀。燕轻歌是她收养的第一个孩子，一年年过去，原本空落落的宅院越发热闹，渐渐长大的孩子们也能够帮上许多忙。
那段其乐融融的日子，是燕轻歌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
阳光充足的庭院角落，大姐姐坐在树荫下的躺椅上，默默看书。远处有孩子玩耍打闹，近处有矮桌上茶杯里飘起的袅袅热气。
这个时候，燕轻歌总是坐在燕怡柔身后不远处，捧着本书装模作样，偶尔悄悄地向她望去一眼。看她乌亮的头发，纤细的身姿，以及这片仿佛时间凝滞的庭院。
然而，燕轻歌十岁那年，平静的生活终于走到了尽头。
燕怡柔对他说过，自己来自远方的修士家族，燕家。因为不愿意在父亲安排下与另一个家族联姻，收拾行装逃到了这里。正是因此，即使不事生产，他们也不愁用度。
燕怡柔带上了足够凡人几辈子生活的财富，还包括不少灵石。她给几个较大的孩子传授了基本功法，只是暂时无人成功踏入修行之门。
那一年，燕家的人找到了这里。察觉到对方恶意的燕轻歌在大门口出声示警，接着被随手扫开，肋骨断折、吐血不止。
燕怡柔从屋里出来，燕轻歌记得她那时的表情，是无奈、绝望、直至认命，以及对燕轻歌的担忧关切。
燕家的人要她乖乖回去，否则杀光院里所有孩子。燕怡柔很快做出了决定，作为交换，要求他们治好燕轻歌。听到这里，他终于晕了过去。
醒来时床边满是担忧的小脸，燕轻歌翻身坐起，身体已然无恙。胸口大片血迹散发出刺鼻气味，燕轻歌暗暗发誓，要从燕家手里把燕怡柔救回来。
也许是愈体符箓的辅助，又或者生死之间走过一遭的心境变化，燕轻歌很快踏入炼气。作为年龄最大的小哥哥，撑起了孤儿院里的一切。
燕怡柔留下了不少银两，足够孩子们活到成年，但燕轻歌还是拖着一把柴刀，加入了当地的地下帮会“摧山帮”。三年之后，少年燕轻歌已经迈入炼气中期，成为帮中的头号战将，鬼头刀下亡魂累累。
摧山帮做大，令身为筑基修士的城主颇为不满。城主府于午夜奇袭帮派大殿，燕轻歌在孤儿院中得到手下消息，却没有赶去救援，而是带着孤儿院内所有人出城。趁城主亲卫队无暇他顾时，杀尽拦截守卫，远逃他方。
大概是觉得这些孩子不足挂齿，又或者大战之后忙着与其他家族划分利益。最终，城主府没有派人追杀。燕轻歌带着弟弟妹妹们又找了个小城落脚，但是就在他想要重操旧业的时候，遭到了反对——
别去了，太危险了。
大家都这么说。因为不仅是燕轻歌危险，他们这些弱小的孩子们更加危险。长达一个月时间，朝不保夕的逃亡已经把他们吓坏了，即使已经安定下来，也时常夜半惊醒。
燕轻歌说，他要变强，去救回怡柔姐。
孩子们说，怡柔姐自己是个大小姐，现在的生活肯定比他们要好。去救她？没有意义的。而且怡柔姐说过，燕家是筑基都不止一个的大家族啊。
燕轻歌没有被说服。
他选择默默地离开。孩子们也大了，能读会写，将来能够照顾好自己。他背着刀离开这座小城，去更繁华的地方，更污浊的地方，拔刀，挥刀，然后从死人堆里爬出去。
无数次险死还生，又更多次地砍掉强敌的头颅。不知什么时候起，他的武器换成了剑，修炼着前辈传授的驳杂心法，以及从别人手里抢来的一本剑谱。
不知不觉，又是五年过去，炼气巅峰的燕轻歌忽然发现，自己杀筑基犹如屠鸡杀狗。他成了一个帮派的首领，连先天城主都默认了他的存在。于是他知道，是时候了。
去救回燕怡柔。
艺高胆大，独行天下。来到燕家所在的城市，堂而皇之地站在最宽敞的大门前，对四名一脸紧张的卫兵讲明了来意。
年轻的卫兵面面相觑，只有一个年岁稍长的中年人告诉燕轻歌，早在七八年前，燕怡柔就嫁到了张家。张家大少爷从小对她痴心一片，甘愿等待多年，始终没有放弃寻找她的下落，最终夙愿得偿。
说得就像是有情人终成眷属。
燕轻歌不相信，直接转头去了张家。本以为会受到刁难，没想到门卫通报之后，燕怡柔亲自出来迎接了。
尽管已经三十多岁，她还是如当年一样清丽动人。服装庄重华贵，更增添了些许牡丹般的高贵气度。燕怡柔惊喜地请他入内，在庭院中长谈，询问他这些年的经历，以及孤儿院其他孩子的现况。
燕轻歌无法回答。
难道他要说自己已经杀人如麻，更有五年多不曾与其他人见面？说不出口，所以只能推说这两年外出游历，出发时其他人也过得很好。
燕怡柔大概是信了，表现得很高兴。燕轻歌趁机问她的近况，问她为何嫁过来。燕怡柔神色一黯，却也没说什么，只是回到房间内，带出了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
她的儿子。
她没有过多解释，但燕轻歌立刻就明白了。也许开始时心有抗拒，在孩子出世之后，身为母亲的她接受了现实。
燕怡柔依然关心着孤儿院的孩子们，真心实意地为他们而喜悦。谈起少女时离家出走的经历，她说自己那时年少不懂事，不过终究还是有了好的结果。
是啊。
她最终结婚生子，有了和谐美满的生活，孤儿院的孩子们也在远方好好地过着自己日子，像燕轻歌这样资质高的，更可以自由地行走天下……
对燕怡柔来说，这就是现在她所能想象到的，最好的结果了吧？
然而这个时候，燕轻歌却猛然想起从前，燕怡柔眺望远方时，眼底浮现的坚强与憧憬。如今她的眼神中，却再也看不到这样的光彩。
想去远方吗？
想筑道基，入先天，乃至结丹、凝婴、化神吗？
燕轻歌没有问，因为这些对他来说也非常遥远。而且即使他问了，得到的也只会是“你在开玩笑吧”一样的敷衍回应。
燕怡柔不是小孩子了，她有自己的人生，自己的家庭，自己的未来。并不算差，只是燕轻歌隐约觉得缺了点什么。
但很显然，那已经失去的东西，永远也无法补回了。
燕怡柔想要设宴款待，燕轻歌拒绝了，推说还有事情要做，并答应将来还会到这里，告知其他人的近况。
走出张府，顶着斜照的夕阳，燕轻歌浑浑噩噩地在大街上走着。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救回燕怡柔的誓言，不知不觉间，在她温柔的微笑中烟消云散了。
十八岁的燕轻歌不禁苦笑——
时至今日，我活着……又是为了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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