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铺开，苍穹如墨的时刻，即使身为金丹巅峰，燕轻歌仍是受到了无差别的强力压制。纵然只是天道的一线威能，也足以凌压这世间一切！
这是燕轻歌第一次见到段星渊全力施为，包括后者自己，在凝婴之后也是一样。圣宗律令主要针对超品宗门，正是为了遏制太过强大的元婴圣君。
同时，元婴圣君一旦动用天道之力，就会被世上其余元婴感知到。所以此时此刻，林河已经失去了谈判的余地。段星渊会在一炷香时间内将其击杀，随即搜魂，接着毁灭所有证据，再把圣宗的质询应付过去。
理论上应是如此。但燕轻歌仍有疑虑。
在片刻之前，那七位金丹刚刚到场的时候，林河说话间准确地判断出，他们一共带来了十件神宝。
同为金丹，燕轻歌无法感觉到对方身上带着什么，至少在神念触及之前不行。或许是机关术中存在另一个体系的感知方法，但若是如此，极可能意味着……
林河从一开始就知道燕轻歌的真实修为。
在这世上，要隐瞒自己的修为，就需要以法力在体表构筑一层无形伪装。相同层次的修士之间，通常无法看透相互的伪装。
即使境界高上一级，或者在此类法术上造诣极深，在不进行直接接触的前提下，也很难看穿对方的真实境界，只能知道“对方在隐藏实力”。
至于燕轻歌，以秘法将金丹隐藏在筑基期的肉身之间，理论上无法被元婴之下的修士感知。但不排除机关术有这样的能力，尤其是看到林河在段星渊手下保持不败之后。
如果在研究所内，林河就已经看穿了他……
那么岂非意味着，到目前为止的一切，都还在林河计划之中？！
苍西灵洲之中，能够派出金丹巅峰卧底的宗派，显然只有御虚门。而林河自己也明白云阳宗之事对元婴圣君的诱惑，两相比对，就可以确定燕轻歌的目的。
安排燕轻歌与叶漓两人参与护送，林河又在当晚表现出金丹巅峰的力量——正好足以令上品宗门垂涎，又在联合之下可以击败的程度。
于是金丹们极可能联手来袭，而燕轻歌也必然将当晚的事情告知段星渊。即使御虚门没有在那些门派中安插卧底，只要林河在那些金丹手上支撑片刻，段星渊就会赶到。
那么，林河引来段星渊的原因又是什么？他凭什么认为自己扛得住天道巨力？甚至于……
难道段星渊动用天道之力这一点，也是计划的一部分？
燕轻歌暗自揣测之时，漆黑天幕之上，玄奥光辉缭绕的段星渊终于放下了手掌。茫然不见尽头的黑暗大地上，回荡起了同样深沉的语声：
“自凝婴之后，就没有机会动用的力量……真是久违了啊。”
段星渊原本纯黑的眼球，此时宛如有星辰闪耀。稍稍抬眼，无意识的力量波动之下，地面上所有建筑轰然崩塌，花草枯萎树木崩裂，百里之内整片大地龟裂沉陷，仿佛末世降临。
燕轻歌和叶漓飘退数丈，身后城市的防护罩震动不已，表面各色流光凌乱闪烁。这片天地间，只剩下半空中的钢铁巨人仍然不动如山。
段星渊垂目望下，沉声道：“可以结束了。”
“是啊。”钢铁巨人中传出林河的声音，“你已经没有利用的价值了。”
极其可笑的言论，却没有半点惊慌的情绪。
是虚张声势，还是……胸有成竹？
燕轻歌不能确定。段星渊显然也心有疑虑，因此暂不出手，微微冷笑道：“你以为所谓‘法力吸纳装置’，挡得住这天地之威？”
“当然挡不住，这东西肯定是有上限的啊，要不我岂不是无敌了？”林河失笑道，语气竟然极为轻松。
“不过既然叫这名字了，你觉得，吸纳以后我会做什么？”
林河继续道：“这个星球的元婴，本质上就是天道以自身权能拔擢的手下，法力的‘层次’和天道同一水平，也即与化神相当。有这样的法力，就可以撬动空间的枷锁，施展出真正超脱星球的神通了。”
段星渊犹疑不定时，环绕钢铁巨人的薄膜突然撑开，变回原本百丈圆盘的形状，表面有微光一掠而过。接着，虽然仍是薄得没有厚度，圆盘却变得不再透明，一眼望去甚至无法判断它的颜色。
非黑非白，非实非虚。
段星渊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脸色骤变。林河却仍是轻松道：
“现在，它是‘次级常规物质宇宙单向局域降维装置’。在某些世界，类似的造物有个俗名叫做——”
段星渊再不迟疑，翻掌压下，无尽阴影从天而落，犹如苍天倾覆。
“二向箔！”
林河大喝声中，钢铁手臂向上一推。圆盘腾空而起，霎时间横向扩散到无尽远处。沿地表切线展开，以大气层外天道壁障为终点，就像是在星球外围的大气层边缘，刺入了凌厉的刀锋！
随后，锋面之外，骤然坍缩！
段星渊愕然发现，本应无人可挡的纯粹天道巨力，竟仿佛跌入了无穷深渊。不仅如此，他还看到那陡然出现，横亘下方的无边光幕在朝自己扑来。近乎于零的时间内，就已出现在他眼前！
金丹雷劫之外，有生以来第二次浮现的生命危机。
充斥天际的天地巨力似乎稍稍延缓了它的脚步。段星渊本能般向上方掠去，竭力远离那死亡的界限。但在瞬息间腾空万丈之后，他发现后方已经是天道壁障，退无可退。
这一刻，他竟看不到大气层，也看不见星空，视线与感知所及的一切都是散乱无序的光影与灵气。这片空间内的所有事物都乱成了一锅粥，争先恐后般向着那片光幕跌落。
直到这时，段星渊才终于明白了，那个被称为“二向箔”的东西，一直都在那里，没有移动。只是被它所分割出来的，天道壁障之内的一切，都在朝它落去。
感觉不到吸力，因为是空间层面上的吸纳，把这里的一切拢到一起，摊成一张薄饼。
段星渊立刻在身边布置传送阵，意图逃回御虚门，却失败了。身旁的空间已经开始了扭曲，就像一片网格扭成了麻花，以稳定空间为基础的传送阵无法成形。
避不开，逃不掉。
段星渊只觉得荒谬。身为这个星球上最强大的存在之一，俯视苍生数百年，更是刚刚爆发出了毁天灭地的力量。本该横扫一切，却为何在这从未见过的事物下折戟沉沙？
枯坐于御座上的悠久时光中，段星渊曾经想象过自己的死亡。
死于化神之劫，或者死于圣宗之手。都算得上合情合理，段星渊也认为自己可以接受，至少……当时这么认为。
然而现在，自身所处的最后一片空间，无可逆转地向那个无法理解的平面跌落的时刻，段星渊猛然醒悟了——
他不接受。
无论是何种原因，面对怎样的敌人，他都不愿意接受自己的死亡。他开始挣扎，法力爆发，空间扭曲，甚至神念全开，在一瞬间绘制出他能想到的所有法阵。
空间乱流中光芒乱闪，火花迸溅，却只像是海边繁杂的烟火，骤起骤落，沉入眼前无尽的深渊。
他感到恐惧，俊秀的脸庞从未有过地扭曲着，黑衣犹如活物般伸长扭曲，想要抓住些什么，却仍是徒劳无功。
最后一个瞬间，他发现身边只剩下了无光的幽深虚空，仿佛孤岛上的凡人面对侵蚀而来的海水。他本能地伸手抗拒，然后，手掌消失了。
元婴之体没有痛楚，所以他无比清醒地看着自己的手臂没入那个平面，由腕至肘，由肘至肩，随后，失去了一切。
落入其中的刹那，常驻于眉心的微光小人，神魂凝成的“元婴”也同时破碎。段星渊变成了一缕幽魂，感觉像是进入了一个无法感知外界的逼仄世界中。
空间流窜不定。这是他唯一的感觉。
他竭尽全力收拢自身，却还是在空间冲刷之下不断受损。段星渊渐渐想不起自己何时诞生，如何成长。
他意识到了什么，发狂般地竭力回想。却终究只能记起母亲模糊的脸庞，以及少年时师兄弟们影影绰绰的身形。
他发现自己再也记不起御虚门最初的模样，是山清水秀，还是怪石嶙峋？
他忘记了自己最早修炼的功法，仿佛一出生就是先天。他只记得先天期间那座专属的修炼大殿，穹顶上雕绘着古拙星图。灵气如海，轻烟袅袅，恍惚如梦寐。
他再也看不清记忆中的点点星光。
就像是在战场上节节败退，段星渊猛然变得暴躁，无差别地回溯着能够想起的一切。每一个人，每一句对话，每一个细节……
然而，每当思绪转换，刚刚无比鲜明的人物就猝然消散，无论如何都找不回原本的一鳞半爪。蓦然间，他发现自己连父亲的名字都记不得了，唯一的印象就是盘坐在山巅，苍老到极致的面孔。
段星渊终于明白，他正在由远到近地失去一切。
他还记得初见时燕轻歌关于“我是谁”的疑问。时至今日，他忽然无比迫切地想要知道答案。
……没有答案。
忘却的潮水席卷而来，段星渊感觉自己正变得越来越单薄，仿佛无根之木。永夜圣域的城市与荒野，御虚门的长老与弟子，都在微弱而缓慢地黯淡下去。
忽然间，他发现自己似乎从诞生时起，就端坐在寥落星辰下的御座上，能够记得名字与容貌的，只剩下燕轻歌一人。
好像在落入这般境地之前，燕轻歌也在场？他忽然想到。
希望轻歌能够活下来吧。
段星渊在心底许下了最后的愿望。
随后，一阵若有若无的惊惶袭来，连最后那个人的样子都随风飘散了。段星渊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为何在这里，而将来又该去往何处。他只是在心底默念着：
我是星渊圣君。
我是段星渊。
我是……
我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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