豹毛已经将上午的巡逻队派了出去，但把银溪留在了营地里。整整两天，她都烦躁不安，不知该说什么，抑或还是根本不要开口为好。也许银溪与灰条的私会已经顺其自然地结束了。但豹毛明白自己的希望与捕捉蓟花冠毛无异。银溪年纪尚轻，正深陷爱河。让她独自处理这个问题风险太大了，豹毛也想保护她，不希望她酿下会使自己与河族都后悔终生的大错。她必须与银溪谈谈。 她用尾巴示意银溪过来，努力装出漫不经心的语气：“和我一起去狩猎吧。” “我吗？”银溪惊讶地对她眨眨眼。 豹毛环顾空地。她还能是在说谁呢？莎草涓、荫爪和锦葵尾都在巫医巢穴外歇息。夺走了缠须的疾病依旧使他们身体虚弱，但他们显然愿意为了呼吸一些新鲜空气忍受蒙蒙细雨。旁边的泥毛在分拣药草，芦苇尾则忙于从长老巢穴中将缠须的窝清理掉。 鸟鸣正忙着帮灰池搜集芦苇。年迈的灰色母猫终于决定到长老巢穴里做个窝。豹毛很欣慰。灰池之前几次参加巡逻队时显得迷迷糊糊的。她需要休息，鸟鸣也会很高兴有猫做伴的。 豹毛朝出入口走去，银溪的脚步却似乎有些拖沓。她难道猜中了豹毛打算将这次组队当作交谈的契机吗？ “你希望我们在哪儿狩猎？”她们来到垫脚石前，银溪问道。 “去浸水草甸吧。”豹毛跃过垫脚石，在河流另一侧等待。她还没想好要对银溪说什么。“我们去给鸟鸣抓只青蛙来。”她轻声说。 银溪跟上前来。“她一定在怀念缠须。他一过世，营地似乎也和以前不同了。” “我永远也习惯不了失去族猫的伤痛。”豹毛想起白掌，一阵心痛。他是否在星族观望着银溪与灰条秘密相会呢？ 她停在浸水草甸边缘。片片泛着微光的池水汪在深草丛的低洼地间，倒映出阴沉的天色。其中一个小池的水面荡起涟漪。里头有东西在移动。她向池水走去，张开嘴嗅尝青蛙的气味，然后停在离水畔几条尾巴远外。一只青蛙正笨拙地在泥地上爬行。她俯下身子预备跃出，但青蛙扎进水面，消失了。 豹毛抖散毛发，蜷伏在一片湿地草丛间。 银溪用鼻头挑开路，在她身旁也摆好架势。 “我曾在这里教过白掌该怎么狩猎。”豹毛感到一阵伤感的刺痛，“当时还有蛙跃帮忙。我大概就是从那时起爱上他的。” “你爱过蛙跃？”银溪猛地将口鼻转过来。 “有那么奇怪吗？”她难不成以为，让蛙跃动过心的只有藓毛一个？ “我想，不算奇怪吧。”银溪将口鼻转回池水的方向，“我只是想象不出你会爱上谁。” 豹毛有些怔愣：“真的吗？” “你有点儿老了。” “我才没那么老呢。” “你比我年龄大。”银溪注视着池塘。 “我爱上他的时候，可能也就差不多是你这年纪吧。”豹毛动了动脚掌。用这个当开场白也还不赖。“我以为我会爱他一辈子，他也会爱我一辈子。但生活不是这样的。我们还肩负其他责任。” “我猜，是你肩负其他责任吧。”银溪说道，“你想专心放在副族长事务上。” “那并不意味着，我没为放弃蛙跃后悔过。”豹毛说道，“但我知道，我必须做出对我族群最有利的选择。” “大概也是对你最有利的选择。”银溪没有看她。 “你是什么意思？” “我猜，你成为副族长的渴望比和蛙跃在一起的意愿更强。” 突如其来的愠怒令豹毛吃了一惊。银溪是在批判她？“族群比蛙跃更需要我。” 银溪将尾巴收在身侧：“对自己的选择坚定不移的感觉，一定很不错吧。” 豹毛坐直身子。她不喜欢银溪的语气。“我是对河族坚定不移。”她尖锐地说道，“我在乎的是河族，我也会为了保卫河族不惜代价。” 银溪看向她。“你把我拖到这里来，是为了这个吗？”她也坐起身子，“你担心我会威胁到族群？” 豹毛眨眨眼。银溪显然猜中了自己将她带来此地的用意。 我 就那么容易被看穿？ 她试图读懂银溪的目光。“难道你不担心自己会威胁到他们吗？” “我为什么要担心？”银溪的脑袋歪向一侧。 “你自己清楚。”她厉声说。刚才银溪表现得思维多敏锐啊，这使她此时的迟钝更加令豹毛烦躁。“灰条是雷族的公猫。” “灰条？”她睁圆了眼睛。 她真要假装自己纯洁无辜吗？“别装乖了。” “你是怎么知道我在和他见面的？” “我见过你们俩在一起。” “你监视过我？” “我观察过你。”豹毛是不会为留意族猫动向道歉的。 银溪转开了视线。“我爱他。” “他是我们的仇敌。” “他不是我的仇敌。” 豹毛的呼吸哽在喉咙里。她忽然明白，白掌死后银溪是为什么来到巫医巢穴了。 我听说灰条尽力救白掌了。 银溪并不想知道族猫遭遇了什么。她只是想替她爱的那只猫辩护！“有多久了？”她质问道。 “那是我自己的事。”银溪穿过草丛。一只青蛙逃入水中，池水随之泛起弧形的涟漪。豹毛不去理睬。她可以晚些时候再帮鸟鸣抓只青蛙。眼下，她必须努力让银溪看清利害。 “这是族群的事。”豹毛跟上她，“你难道不明白，你与他私会是违背武士守则的吗？” “我们又没有伤害到谁。”银溪反驳。 “要是继续下去，总会造成伤害的。” “怎么？”银溪低声对她吼道，“我不过是爱上了一只猫，怎么伤害得了谁？” 豹毛不依不饶：“如果钩星知道了这件事，他会怎么说？” 银溪瞥向自己的脚掌：“谁在乎呢？” “我在乎。”豹毛说道，“我不希望他受伤害，也不希望你受伤害。” “谁也不会受伤害的！” “你真这样以为？”她喝道。 银溪没有回答：“你别来烦我行吗？我不会威胁到你亲爱的族猫们的。” 豹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话：“他们也是你亲爱的族猫！” “对！他们是！而和你不同的是，我信任他们。我不需要像只爱管闲事的老母鸭一样偷偷摸摸监视他们！” 熊熊怒火在豹毛的皮毛下燃烧，但她逼自己深吸了一口气，放平毛发。愤怒无济于事。“我是族群的副族长。我有必要当这只爱管闲事的老母鸭。我需要清楚发生的一切，这样我才能帮助我的族猫做出正确的选择，成为最优秀的武士。只有这样，河族才能强盛兴旺。” “你以为我爱上一只出身其他族群的猫，河族就兴旺不了了是吗？” “如果每只猫都去打破武士守则，族群就不成族群了。”豹毛注视着她。这是武士守则最基本的内容。她怎能不懂？“那就是一群泼皮猫，一群不顾他者，只管随心所欲的泼皮猫。” “但我爱他！”银溪眼中头一次亮起了痛苦的光，“我不能仅仅因为武士守则说不允许，就停止对他的爱。你说你爱过蛙跃。那你认定族群更需要你的时候，难道对他的爱就停止了吗？”一字一句滚滚而来，仿佛母猫实在情难自已。豹毛胸中涌起怜悯，而银溪仍滔滔不绝。“我倒是想这么做呢。我倒真希望我的情感能受理性裁决。” 豹毛迈步走近。“我对蛙跃的爱大概会永远持续下去。”她说道，“每当看见他和藓毛在一起时，我都会感到嫉妒，也都会希望自己不要嫉妒。我为此难过。但我也知道自己做出了正确的决定。我清楚我们俩是没有结果的。” 银溪眼中又一次闪过怒意：“而你希望我也这样做。” “你不明白吗？”豹毛绝望地说道，“你没有选择。你不能让灰条做你的伴侣。他是只雷族猫。” 他还杀死了白掌。 她咽下后头这句话，这句话不会有帮助的。“你唯一与他相伴的办法，就是离开河族。” 银溪挺起胸膛：“我还真说不定会这么做。” 震惊在豹毛的喉头涌动：“去当泼皮猫？” “我会加入雷族。” “你要加入敌对的族群？”豹毛不敢置信地盯着她，“想想你这样会让钩星多么心碎！” “他会想通的。” “他是族长！”豹毛厉声说，“他自己的幼崽都背叛了族群，他还怎么抬得起头？” “那不叫背叛。”银溪的皮毛略略耸起，“不过是种选择罢了。就像你想当副族长一样。” 豹毛嗤之以鼻：“和我想当副族长没有任何共同点。我那样做是为了我们族群的利益。你只是在考虑自己！” “那又何错之有！” “你是位武士。”豹毛突然感到疲惫。银溪不可能是真心说出这些话的。她是只好猫。她既忠诚又聪慧。若不是被情感的飓风裹挟着，她决计讲不出这种话来。 她们一言不发地站了片刻，仿佛两只母猫都意识到，自己该说的话都说尽了。后来，银溪开口了。 “你会告诉别的猫吗？”此时，她的声音出现了颤抖，“会告发我和灰条吗？” 豹毛没有动作。泄露银溪的秘密有害无益，只会在族群内引发不满。族猫们会各执一词。其中一些会以这只年轻母猫为敌，而那会使她彻底与河族离心背德。那不正是豹毛费尽心思希望避免的情况吗？钩星也会被架到一个左右为难的位置上。他不可能替她说话，但与她对峙又会伤透他的心。要是他不得不流放自己的亲女儿呢？“我不会说的。”她说道。 银溪的蓝色大眼睛里流露出庆幸：“谢谢你。” “但你必须保证，不能再见他了。” 银溪身子一僵：“我做不到！我爱他，他也爱着我。” 尽管深知这段爱情不该发生，但对年轻武士的同情仍令豹毛心脏生疼。“无论你怎么选，都会伤心。”她柔声说道，“但你必须想清楚，是不是也要伤了你父亲的心才作罢。”利用愧疚感说服银溪的做法令她不齿，但这是事实。既然她与灰条的恋情继续下去，只会给自己和族群带来伤害，豹毛又还有什么别的办法来说服她呢？ “求你别告诉他，”银溪无助地说道，“暂时别说。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自己把这事处理好。” 豹毛不安地移动脚掌。不诚实会危害族群利益，但就这件事而言，坦然相告大概也会造成同样的损害。何况银溪年纪尚轻。豹毛不希望仅仅因为她一时受制于自己的情感，她就成了大家日后记忆里的叛徒。保护她是豹毛的责任。倘若这份责任要求她暂时保守银溪的秘密，那她就会这么做。但她仍会尽可能——以其他方式——制止银溪犯下弥天大错。 接下来的日子里，银溪从营地里消失时，豹毛尽量视而不见。一天天过去，她希望虎斑母猫与灰条的恋情快要终止了。但她也生怕银溪只是距离被众猫侧目的日子又靠近了一天。 雨水没完没了地拍打在营地间。钩星近来焦灼不安，始终留意着河流涨水的形势。豹毛歇进她的窝，一整天的巡逻让她疲惫极了，她此时仍能听见雨点噼里啪啦地往营地里砸。尽管近来捕鱼有些困难，但她很高兴巡逻队带回了足够的食物，确保没有猫会饿着肚子回窝里。大部分猎获都来自陆地上，只有河道转弯时水流稍稍放慢形成的浅滩里捞出了几条鱼。豹毛吃的是一只麻雀，牙缝里现在还塞着几团羽毛。她一边用舌头把羽毛剔出来，一边往窝铺深处缩，闭上双眼。银溪仍叫她担心，但她尽可能将这些思绪推开。 我可以明天再考虑这件事。她对自己说完，便沉入睡梦之中。 一声痛苦的哀号劈入她的梦乡，令她猛地抬起头。巢穴里仍黑洞洞的，但一些窝已经空了。剩下的族猫们正一个个坐起来，皮毛倒竖，呻吟声仍在从空地中传来。 她朝芦苇尾眨眨眼，后者两眼惊慌，瞪得溜圆。“出什么事了？”豹毛大声问。 “我不知道。”芦苇尾从窝铺里爬出来，直奔巢穴出入口。 她也俯身跟了出去。 锦葵尾正蜷缩在巫医巢穴旁。鸟鸣在边上干呕。泥毛在挤在空地里的猫之间奔忙。病猫们毛发皱乱，流露出显而易见的痛苦。 豹毛奔到泥毛身侧：“他们怎么了？” 她说话间，莎草墙下的巨爪剧烈呕吐起来。 泥毛眼中闪现恐惧：“从表现看，他们都中毒了。” 豹毛惊慌地望向育婴室。雾脚最近才分娩过。藓毛的孩子们差不多快要尝试第一次吃猎物了。“藓毛和雾脚还好吗？” “育婴室里没有出现症状。”他说道。一阵庆幸涌过豹毛周身。泥毛对眨着眼睛从武士巢穴里钻出来的莎草涓点点头。“带上还没有病症的猫去搜集锦葵，”他告诉她，“我需要你们尽可能多带些回来。” 莎草涓点头应下。 “动作要快，”豹毛补充说。接着，她顿了顿，一个念头在她脑子里亮起来，她紧接着问道：“你今晚吃了什么？” 莎草涓瞧了瞧她：“一只水鼠。” 水獭斑、杉皮和刺牙都从武士巢穴里钻了出来，焦急地看着生病的族猫们。 “发生什么事了？”水獭斑问道。 “他们中毒了。”豹毛快步朝她走去，“你今晚吃的是什么？” “我和灰池一起吃了只老鼠。”她回答。 “你呢？”豹毛问杉皮。 “椋鸟。” “我也吃了椋鸟。”刺牙不问自答。 豹毛快步赶到巨爪身侧。学徒浑身发颤地缩在莎草丛底下。“你今晚吃的是什么？”她柔声问。 “鳟鱼。”他含糊地说，痛苦令他眼神发亮。 她冲到锦葵尾旁。“你是不是吃了鱼？”她问。 “我和鸟鸣分吃了一条鲢鱼。”锦葵尾强忍不适告诉她。 他们吃的都是河里的食物。从河岸上带回来的猎获没有给任何猫造成不适，但吃鱼的猫却病倒了。豹毛忽觉浑身发凉。河流——他们一直以来赖以为生的河流——却不知怎的毒害了她的族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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