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卫国告辞时，天色已经完全黑透了。冉母执意要留他吃饭，被他婉拒了。最后，冉母把搪瓷缸子塞到他手里，里面是刚沏好的热茶，烫得他手心发麻，然后不由分说地让冉秋叶送他。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在寂静的院子里。晚风吹过，带来了老槐树的阵阵花香，也送来了邻居家夫妻压低了声音的争吵。此刻，院里的喧嚣都沉寂了下去，只剩下他们两人轻微的脚步声。
走到院门口，方卫国停下脚步，背对着身后可能存在的窥探目光。他看着面前的冉秋叶，她被昏暗的光影笼罩着，显得格外单薄。
“秋叶，”他第一次这样叫她的名字，而不是“冉老师”。“从我这儿拿药，单位……是没法报销的。”
冉秋叶的心一紧。
“每个月，至少要三百块。”
三百块！这个数字像一块巨石，轰然砸在冉秋叶的心上。她一个月的工资，刨去要上交给家里的，再刨去供弟弟妹妹的，一个月能剩下十块钱都算好的。三百块，对她家来说，无异于天文数字。
刚刚燃起的希望火苗，“噗”的一声，被这盆冷酷的现实之水彻底浇灭。她的肩膀控制不住地垮了下来，一直强撑着的坚强，在这一刻土崩瓦解。她死死咬着嘴唇，不想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可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砸在胸前的的确良衬衫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方卫国心里一痛，下意识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方洗得干干净净的蓝色手帕，递了过去。
冉秋叶却像是没看见，只是倔强地低着头，任由眼泪无声地流淌。她的沉默，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让人心碎。
眼泪越流越急。方卫国的心也跟着揪紧了。他看了一眼四周，胡同里漆黑一片，静得能听见飞蛾扑打灯罩的声音。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他上前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缩短到几乎可以感受到彼此的呼吸。他没有再把手帕递过去，而是握着手帕的一角，用那柔软的棉布，极其轻柔地、试探地，去擦拭她脸颊上的泪痕。
他的动作很笨拙，甚至有些颤抖。
在那一瞬间，冉秋叶浑身一僵，像被惊到的小鹿。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肥皂清香，能感觉到他指尖透过手帕传来的、粗糙又滚烫的温度。晚风是凉的，他的触碰却是热的，这冰与火的交织，让她的大脑一片空白。
她忘了哭，也忘了躲闪，只是怔怔地抬起头，撞进他那双深邃如夜的眼眸里。那双眼睛里，有心疼，有怜惜，还有一种她看不懂、却让她心慌意乱的东西。
“别怕，”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嗓音因刻意压低而显得有些沙哑，像羽毛轻轻搔刮着她的耳膜，“有我呢。”
这三个字，比任何承诺都来得更重，更烫。它没有说要怎么帮忙，也没有说钱从哪里来，却像一颗定心丸，蛮横地砸进了她早已慌乱成一片废墟的心里。
方卫国指尖的温度仿佛还烙在冉秋叶的脸颊上，那块小小的、被泪水浸湿又被手帕擦干的皮肤，此刻正滚烫得厉害。她僵在原地，忘了言语，心跳如擂鼓，在这寂静的胡同里震耳欲聋。
她看到方卫国收回手，也有些不自然地将手帕叠好，塞回了裤兜。他清了清嗓子，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这样吧，”他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沉稳，却又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我明儿一早就去金神医那儿，先给你拿一个疗程的药。让冉伯父先试试，看看效果。钱的事……不急，咱们往后再说。”
这句“往后再说”，像一根羽毛，轻轻拨动了冉秋叶的心弦。但随之而来的，是更强烈的羞愧与自尊。她不能，她绝不能让他如此看轻自己。仿佛是下定了决心，她猛地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卷被手心汗水浸得有些潮湿的钞票和一小把零钱，几乎是塞到了方卫国的手里。
那是她这个月省吃俭用，从牙缝里抠出来的全部家当。五十八块七毛三分。
“卫……卫国同志，”她鼓足勇气，第一次这样称呼他，舌尖却像打了结，“这是我身上所有的钱了。你先拿着，我知道肯定不够，但你……你得收下。”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倔强。这是她最后的尊严。
方卫国看着手里那团温热的、皱巴巴的钱，仿佛能感受到她所有的窘迫与坚持。他没有推辞，因为他懂她。推辞，就是对她自尊的践踏。他坦然地将钱收进口袋，沉甸甸的，压在了心上。
“好，我收下。”他凝视着她，目光深沉，“多的退，少的……你再补。”
“多的退，少的补”，这六个字，像一个巧妙的钩子，把两人未知的将来轻轻勾连在了一起。它不是施舍，而是一场公平的、可以延续的交易。
冉秋叶的心，瞬间落回了实处。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紧绷的肩膀也松弛了下来。
“天不早了，你快回去吧。”方卫国说。
“嗯。”她点点头，却没动。
方卫国似乎明白了什么，轻声说：“以后……就叫我卫国吧。”
冉秋叶的脸颊又是一热，她低着头，用细不可闻的声音应道：“那你……也别叫我冉老师了，叫我秋叶。”
“好，秋叶。”他叫出这个名字，像是含了一颗温润的玉石在口中。
“天黑，路滑，你……你慢点骑。”直到方卫国跨上那辆半旧的二八大杠自行车，冉秋叶才终于又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知道了。”
车铃“叮铃”一响，清脆的声音划破夜空。冉秋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看着那个高大的身影蹬着车，渐渐汇入胡同深处的黑暗里，直到那模糊的轮廓和微弱的车灯都再也看不见了，她才缓缓转身。
晚风吹过，槐花的香气似乎都带上了一丝清甜。
她用手背碰了碰刚才被他擦过的地方，那里，仿佛还残留着一丝属于他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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