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坎那嚣张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政事堂内死寂得能听到彼此粗重的喘息和心跳。案头，太上皇张迪留下的紫檀木匣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散发着无形的威压与嘲讽；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高坎那跋扈的酒气和赤裸的威胁。
耿南仲瘫在太师椅里，仿佛被抽干了所有骨头，花白的头发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他闭上眼，眼前交替闪现着赵桓殷切又病态的目光、太上皇赵佶那高深莫测的“道君”面孔、以及勋贵宗室们贪婪无厌的嘴脸。
“王黼……”耿南仲的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我们……是在油锅里煎啊。”
王黼也面无人色，握着笔的手还在微微颤抖。他比耿南仲更清楚国库和内帑的真实情况——那是一个巨大的、深不见底的黑洞。“耿相，太上皇这十万贯‘御股’……我们……推不掉。” 这是血淋淋的现实，太上皇的意志，在名义上和潜规则里，都拥有着恐怖的份量。“那些‘皇产’和‘贡品’，无论值不值钱，都得认！否则，龙德宫一道旨意下来，你我……顷刻便是粉身碎骨！”
“认？”耿南仲猛地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睛，带着一丝绝望的疯狂，“拿什么认？！总股本就五十万贯，太上皇空口白牙拿走十万贯！他拿走的不是纸，是实实在在的股份！是未来钱庄的红利！是挤占其他股东的空间！” 他指着那匣子，手指哆嗦着，“用这些破烂充抵？钱庄还没开张，股本就被他生生掏空了两成！这钱庄还能有信用吗？还能‘裕民’吗？笑话！天大的笑话！”
“至于高坎那群蠹虫……”耿南仲咬牙切齿，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每股作价翻倍？账面注水到一百万贯？他们倒是打得好算盘！用虚高的股价提前锁定未来收益，把朝廷和所有真金白银入股的傻子都当成了垫脚石！这要是传出去，谁还敢信这钱庄？昌隆号那些精明的老西儿们，第一个就要把我们的底裤都看穿！”
王黼何尝不明白其中的凶险？但他更怕眼前的刀。“耿相，勋贵这边……高俅父子代表的殿前司兵权，还有宗室那盘根错节的关系网，我们……同样得罪不起。高坎那混账说得对，没有他们‘维持体面’，钱庄开张之日，就是混乱之时！随便煽动点流民或者安排些‘盗匪’，就足以让陛下震怒，让我们万劫不复！”
两座大山，一座代表着过去至高无上的权威和难以撼动的宗法，一座代表着当下掌控暴力机器的既得利益集团。耿南仲和王黼，这两个名义上权倾朝野的宰相，被死死地夹在中间，动弹不得，连呼吸都带着血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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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时间的沉默，如同钝刀子割肉。耿南仲的目光在太上皇的紫檀匣和记录着勋贵要求的宣纸上来回扫视，最终，一丝扭曲的、近乎疯狂的“智慧”在他浑浊的眼中闪过。
“既然都想吃……”耿南仲的声音低沉而诡异，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狠劲，“那就……都给他们！不仅要给，还要给得‘名正言顺’！让这锅粥，彻底搅浑！”
王黼愕然抬头：“耿相？”
“太上皇的十万贯‘御股’，认！”耿南仲斩钉截铁，“就用他老人家的‘皇产’和‘贡品’作价！他老人家说值十万贯，那就值十万贯！账面上，写得清清楚楚：‘道君教主皇帝陛下御股，作价十万贯！’ 谁敢质疑？谁配质疑？” 他脸上露出一丝狞笑，“至于那些皇庄、字画、贡缎到底值不值……呵呵，让钱庄开业后自己去头疼吧！反正那时，太上皇的股契已经攥在手里了！”
王黼倒吸一口凉气，这是把未来的雷埋在了钱庄内部！但似乎……别无他法。
“至于勋贵宗室……”耿南仲的眼中闪烁着更危险的光芒，“他们要账面作价翻倍？好！满足他们！”
“耿相！这如何使得？”王黼惊得差点跳起来。
“使不得？那就等着刀架脖子吧！”耿南仲低吼道，“我们改章程！总股本……就按高坎说的，定为一百万贯！但，实收股本，还是五十万贯！”
王黼瞬间明白了，脸色煞白：“您是说……股本注水？一半是虚股？！
“没错！”耿南仲喘着粗气，像一头濒死的困兽，“勋贵宗室那两成，名义上价值二十万贯（对应总股本百万），但只需按原计划缴纳十万贯现银（对应实收股本五十万）！这样，他们的账面股份价值翻倍了，面子上好看，实际出的血没变！他们不是要‘预期’吗？这就是‘预期’！至于那凭空多出来的五十万贯虚股……分摊！宫里陛下的五成，名义上价值五十万贯，但陛下实际……唉，还是用‘皇产’和专营权作价，实际价值几何，天知道！太上皇那十万贯御股，名义上占一成（百万之一成），实际……还是那堆‘破烂’！文官和机动的那部分，也按比例放大名义份额，但实缴……能收多少算多少！”
这简直是旷古未闻的金融骗局！一个注册资本号称百万贯的钱庄，实际到位的银子可能连一半都不到，其中还有大量难以变现的“皇帝欠条”和“太上皇破烂”！剩下的，全是画在纸上的大饼——虚股！
“那……那多出来的虚股红利怎么分？”王黼声音发颤，他看到了一个吞噬一切的无底洞。
“分？”耿南仲冷笑，“初期哪来的红利？就算有，也优先偿付实缴股本的红利！虚股？哼，先挂着吧！告诉他们，这叫‘发展红利’，等钱庄赚了大钱，股价自然升值，他们手里的虚股就值钱了！现在嘛……能保住本金就不错了！” 这完全是空手套白狼加庞氏骗局的混合体！
“可……可这瞒得过谁？一旦泄露……”王黼觉得这比直接拒绝勋贵更危险。
“瞒？”耿南仲眼中闪过一丝狠戾，“为什么要瞒？章程上写得清清楚楚，‘总股本一百万贯’，至于实收多少……那是钱庄内部运作的‘机密’！谁敢查？谁能查？御史台？哼，把机动股本里的‘干股’切一块出来，堵住关键人物的嘴！昌隆号？他们就算看穿，敢公开质疑朝廷的钱庄吗？只要陛下还在龙椅上，只要我们手里还有权，这纸糊的房子，一时半会儿就塌不了！先过了眼前这关，把钱庄开起来，把金人的岁币凑上再说！以后……以后的事，顾不上了！”
这是彻头彻尾的饮鸩止渴！耿南仲为了平衡太上皇和勋贵的贪婪，为了满足皇帝病态的期望，不惜亲手炮制一个从诞生起就带着巨大欺诈性和致命隐患的“裕民官钱总号”。他像一个输红了眼的赌徒，把所有赌注都押在了“暂时不会穿帮”的侥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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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数日，政事堂成了汴梁最忙碌也最诡异的地方。一道道经过“巧妙”修饰的章程、一份份措辞“恳切”又暗含威胁的劝募书，被秘密送往各处。
龙德宫 一份印制精美、盖着政事堂大印的“股契凭证”，连同耿南仲亲自撰写、极尽阿谀之能事的谢恩奏疏，被恭敬地送入张迪手中。凭证上赫然写着：“道君教主皇帝陛下御股，作价十万贯，占裕民官钱总号股本一成。” 赵佶看着凭证，嘴角勾起一丝满意的、高深莫测的微笑。他不在乎钱庄会不会倒，只在乎自己的意志得到了满足。
宗正寺和各王府收到了“特大喜讯”：朝廷感念勋贵忠义，特将裕民总号总股本定为一百万贯，以彰其功！勋贵宗室占股两成，价值二十万贯！只需“象征性”缴纳每股一百贯（即实缴十万贯），即可享受未来百万贯级别的分红与升值！勋贵们弹冠相庆，直夸耿相、王少宰“会办事”，高衙内更是得意洋洋，仿佛这“注水”的功劳全是他挣来的。至于实缴？能拖就拖，能少就少！
三省六部、他们收到的“劝募书”则充满了悲情与暗示。强调陛下内帑空虚，太上皇慷慨解囊，勋贵踊跃认购。最关键的是，认购数额的“建议”名单，如同官场升迁的密码本，无声地标注着价码。官员们或咬牙切齿，或喜上眉梢，纷纷在恐惧和贪婪的驱使下，掏空家底或搜刮地方，将一笔笔沾着血泪的银子汇入那个名为“裕民”、实为黑洞的账户。
机动股本则如同润滑剂，悄无声息地流入了大太监们的“外宅”、御史台某些清流突然富庶起来的“远亲”、以及几位关键位置上的“不倒翁”手中。这些人，将成为这艘破船最初的护航者，用他们的沉默或片面的赞誉，暂时掩盖船底的巨大裂缝。
耿南仲和王黼如同两个透支了所有精力的傀儡，在各方势力的夹缝中完成了这场史无前例的“分赃”。当最后一笔“认购”被勉强登记在册（其中包含了大量以各种实物、田产甚至未来税收预期抵押折算的“股金”），看着账面上那“辉煌”的一百万贯总股本和实际可怜巴巴、掺杂了大量水分的“实收资本”，两人没有一丝喜悦，只有深入骨髓的疲惫和恐惧。
王黼看着那本厚厚的、充满了谎言的账册，声音飘忽：“耿相……我们……算是成了？”
耿南仲靠在冰冷的椅背上，眼神空洞地望着政事堂雕花的藻井，那里曾经象征着宰执天下的威严，此刻却像一个巨大的、随时会塌陷的囚笼。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听见：
“成了？呵……不过是把棺材板，钉得更紧了些罢了。”
他仿佛已经看到，那个即将挂上“裕民官钱总号”鎏金大招牌的门楼，并非什么财源广进之地，而是一座用谎言堆砌、被贪婪蛀空、只需一点火星就会轰然倒塌的纸牌屋。这座纸牌屋下，埋着大宋最后一点元气，也埋着他耿南仲和王黼注定遗臭万年的棺椁。
而此刻，远在汴梁城某个不起眼的角落，一个关于“官办钱庄，百万虚股，皇帝老子空手套白狼”的流言，如同瘟疫的种子，正通过某个在政事堂外洒扫时“偶然”听到只言片语的老吏之口，悄然在贩夫走卒、市井小民间散播开来……风暴，已在酝酿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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