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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1章 经蠹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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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城,秦淮河畔的脂粉气与文墨香,向来是混杂一处,难分难解的。近年,这六朝金粉地又添了一道怪异的景致。城西青溪边上,一座雅致精舍的门楣之上,高悬一块乌木牌匾,上书两个泥金大字——“莲社”。不知底细的外人乍看,还以为是群虔诚佛子清修之所。可若凑近了,便能听见里面传出的阵阵哄笑,夹杂着对佛经的肆意曲解与对僧伽的刻薄讥讽,把那份表面上的雅致,撕得粉碎。

这“莲社”主人,姓李名慕玄,字空明,是个三十出头的读书人。此人出身尚可,读过几年圣贤书,也略略翻过几卷佛经,却未能从圣贤之言里养出半点敬畏之心,反倒凭此练就了一条能把黑说成白、把圆说成方的油滑舌头。李慕玄自号“慕玄居士”,常着宽大袍袖,手持一串油光水滑的紫檀佛珠,俨然一副有道之士的派头。他纠集了一帮气味相投的“名士”:有那钱通钱达三,家中做绸缎生意,富得流油,却最恨和尚化缘;有孙诳孙子虚,一个屡试不第的老秀才,满腹牢骚无处倾泻;还有赵妄赵无稽,画得几笔花鸟,却自诩狂狷,视一切规矩为粪土。

这日午后,莲社之内又是高朋满座。精舍轩敞,窗明几净,窗外几竿修竹掩映,本是个极清幽的去处。可此刻,室内却是烟雾缭绕,茶香混着酒气,喧哗鼎沸。李慕玄斜倚在铺了锦垫的湘妃榻上,手指间夹着一根细长的旱烟管,青烟袅袅。他半眯着眼,看着眼前一张张因兴奋或酒精而泛红的脸孔。

“诸位,诸位!”钱通钱达三拍着肥厚的手掌,唾沫星子横飞,他那张圆脸上,两撇精心修剪的鼠须随着说话一翘一翘,“前日我去那鸡鸣寺随喜,嘿,真是开了眼界!你们猜怎么着?那知客僧,竟向我索要十两银子的香火钱,说是要塑什么金身!啧啧,这哪里是出家人,分明是坐地起价的商贾!佛门清净?我看是铜臭熏天!”他声音洪亮,带着一种富商特有的、自以为看透世情的得意。

“钱兄此言,真是一针见血!”老秀才孙诳立刻接口,他枯瘦的身子向前倾着,细长的脖子青筋微露,眼神浑浊却闪着尖刻的光,“什么‘四大皆空’?全是蒙人的鬼话!你看那些大和尚,肥头大耳,面色红润,比我这穷酸秀才滋润百倍!他们若真空了,何不将庙里那些金身佛像、田产地契都散了?分明是口是心非,假慈悲!我读圣贤书,只知‘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他们倒好,打着佛祖旗号,坐享其成!我看这《金刚经》里讲的‘凡所有相,皆是虚妄’,正是他们自己写照!”他激动地咳嗽起来,端起旁边的冷茶灌了一口。

角落里画画的赵妄抬起头,嘴角撇出一个讥诮的弧度,他笔下正勾勒着一个大腹便便、笑容贪婪的和尚形象:“孙老说得妙!依我看,这些戒律清规,更是可笑至极。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屁话!不过是给自己破戒找的遮羞布!我辈性情中人,率性而为,方是真自在。那些条条框框,不过是束缚愚夫愚妇的绳索,我等岂能被它所困?”他蘸了点朱砂,在和尚的袈裟上涂了几笔,显得分外刺眼。

李慕玄听着众人的议论,嘴角噙着一丝矜持而满意的笑意。他慢悠悠地放下烟管,端起手边的细瓷盖碗,用碗盖轻轻撇着浮沫,姿态优雅,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屋内的嘈杂:“诸位高论,皆发人深省。然依鄙人浅见,佛门最虚妄处,莫过于其所谓‘因果’之说。”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见都凝神听着,才继续道,“譬如这《金刚经》,被奉为无上宝典,通篇所言,不过是‘空’之一字。既言万法皆空,那善恶之报,轮回之苦,又从何而来?岂非自相矛盾?依我看,这‘空’字妙用无穷,正好为我辈所用。既知一切皆空,何妨游戏人间?今日有酒今日醉,哪管他明日是与非!所谓持戒、所谓因果,不过是唬人的把戏,束缚人心的枷锁罢了。我等勘破此‘空’,便是得了大自在!” 他引经据典,将“空”字歪曲为放纵享乐的凭据,言语间充满了智珠在握的优越感。

“妙!妙极!” “李兄高见!拨云见日,醍醐灌顶啊!” “正是此理!勘破‘空’字,方是真逍遥!” 喝彩声、拍案叫绝声立时响成一片。精舍内烟雾酒气弥漫,充满了对佛法的轻慢与对自身“智慧”的陶醉。窗外,天色不知何时已阴沉下来,一阵穿堂风忽地卷过,吹得案几上的经卷哗哗作响,翻动间,纸页上端正的墨字仿佛扭曲了一瞬。靠近门口的一个小厮激灵灵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总觉得这风里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阴冷,直往骨头缝里钻。他偷眼觑向主座上侃侃而谈、神采飞扬的李慕玄,只觉得主人那身飘逸的居士袍和手中捻动的佛珠,此刻看来竟有几分说不出的诡异。

日子就在这莲社的喧嚣蜚议中,如秦淮河水般汩汩流逝。李慕玄的“居士”名头愈发响亮,莲社也成了金陵城里某些自命不凡者趋之若鹜的“清谈”胜地。谤佛谤僧,曲解经义,成了他们标榜“智慧”与“风骨”的日常功课。然而,一丝难以言喻的不安,如同初春河面下悄然涌动的暗流,开始在这群口舌无遮拦的“名士”间悄然滋生。

最先显出异状的,是那富商钱通。

那日,莲社众人又在精舍内高谈阔论,照例将佛门僧伽贬损得体无完肤。钱通坐在一张宽大的酸枝木圈椅里,肥胖的身体陷在锦垫中。他正唾沫横飞地讲述自己如何识破一个“假托化缘、实为行骗”的游方僧,言语间极尽刻薄之能事。正说到兴头上,他那张油光满面的胖脸突然僵住,眉峰紧紧蹙起,仿佛背上被无数细小的针尖同时刺中,又痒又痛,难以忍受。

“嘶……”钱通倒抽一口凉气,肥胖的身躯在椅子上不自在地扭动起来,双手下意识地反过去抓挠后背。可隔着厚实的绸缎衣衫,那深入骨髓的奇痒刺痛丝毫未减,反而愈演愈烈。

“钱兄,你这是?”李慕玄正端着茶盏,见状微微蹙眉。众人也停下议论,目光投向举止怪异的钱通。

“没…没事!”钱通强挤出一丝笑容,额角却已渗出细密的汗珠,脸皮微微抽搐,“许是…许是这新裁的杭绸里子有些糙,磨得慌。”他努力想维持住方才的谈兴,但那背上难以名状的难受感如同附骨之蛆,搅得他心神不宁,坐立难安。接下来的小半个时辰,钱通如坐针毡,再也无法投入那激昂的谤议之中,只是时不时地扭动一下身体,脸色越来越难看。众人见他如此,也觉扫兴,不久便各自散了。

自那日起,钱通便有些不对劲。先是背上的不适感日夜纠缠,如同无数蚂蚁在皮肉下啃噬爬行,痒痛钻心。他请了金陵城里最有名的几位郎中,诊脉观色,汤药膏药用了无数,银子流水般花出去,背上那怪异的痛痒却丝毫不见缓解,反而日渐沉重,仿佛有块无形的巨石压在那里,让他呼吸都觉不畅。更令他惊恐的是,每当夜深人静,万籁俱寂,他辗转难眠之际,耳边总会响起一种极细微、却又异常清晰的声音。

那声音并非人言,也非器物摩擦,而是……诵经声!

低沉、单调、反复,如同无数老僧在极其遥远的地方齐声念诵。起初听不真切,只觉嗡嗡扰人。渐渐地,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每一个音节都像冰冷的钢针,直直刺入他的耳膜,扎进他的脑髓。他惊恐地用被子蒙住头,用棉花塞住耳朵,但那诵经声如同附骨之蛆,穿透一切阻隔,固执地在他脑海深处回响。声音里似乎夹杂着《金刚经》的片段,又像是别的什么经文,单调重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审判般的意味。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祗树给孤独园……”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

这些往日被他肆意曲解嘲弄的经文,此刻化为无形的利刃,反复切割着他的神经。钱通被折磨得形销骨立,原本红润的圆脸迅速干瘪下去,眼窝深陷,布满了血丝,眼神涣散,嘴里时常神经质地喃喃自语:“别念了……求求你们……别念了……”

这诡异的变故,很快便在莲社的小圈子里传开了。众人起初只当钱通是得了怪病,或是亏心事做多了招了邪祟,私下议论,虽有些不安,却也并不十分在意。李慕玄甚至还当众调侃:“钱兄怕是平日亏待了哪路‘神仙’,如今讨债上门了?可见这因果报应之说,也并非全然无用,至少能吓唬吓唬心虚之人嘛!” 引来一阵附和的笑声。然而,这笑声里,多少已带上了些强撑的意味。

一日午后,李慕玄独自在莲社精舍的书房内整理近日“论道”的手稿。他心情颇佳,刚又完成了一篇雄文,将《楞严经》中“七处征心”的玄妙法理,硬生生掰扯成了人心变幻莫测、无可捉摸,故而一切修行皆属徒劳的“高论”。窗外阳光正好,透过雕花窗棂洒在书案上,暖洋洋的。他正提笔蘸墨,打算为这篇得意之作添上几笔注脚,目光不经意间扫过书案一角。

那里随意堆放着几卷佛经,多是他们平日里用来寻章摘句、歪曲批驳的“靶子”。最上面一卷,正是翻开的《妙法莲华经》。

李慕玄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只见那微微泛黄的宣纸经页上,原本清晰工整的墨字,竟像被无形的火焰燎烤过一般,边缘变得模糊、焦黑,丝丝缕缕地向上卷曲、剥蚀。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在那些卷曲剥落的墨迹深处,竟缓缓地、极其诡异地沁出一种暗红粘稠的液体!那液体如同活物,沿着文字的笔画蔓延,渐渐覆盖了原本的墨色,在纸面上形成一片片扭曲、狰狞、暗红刺目的血字!

“若有…恶人…以不善心…于一劫中…现于佛前…常毁骂佛…其罪尚轻…若人以一恶言…毁訾在家出家…读诵法华经者…其罪甚重…”那血淋淋的字迹,正是《法华经·法师品》中关于毁谤佛法僧三宝罪业极重的经文!

李慕玄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握着毛笔的手猛地一抖,一大滴浓墨“啪嗒”一声滴落在稿纸上,迅速洇开,像一个丑陋的伤疤。他死死盯着那卷血经,呼吸变得粗重,心跳如擂鼓。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尖颤抖着,想要去触碰那诡异的血字,想确认这究竟是不是自己眼花了,或是哪个下人的恶作剧。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粘稠暗红的字迹时,那血字竟似活了过来!仿佛有生命般微微搏动了一下,一股难以言喻的阴冷、怨毒、带着浓重血腥气的意念,如同实质的冰锥,顺着指尖猛地刺入!李慕玄“啊”地一声惨叫,触电般缩回手,连连后退,后背重重撞在坚硬的书架上,震得几卷书册掉落在地。他脸色惨白如纸,额头冷汗涔涔而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几乎要破膛而出。

书房内一片死寂,只有他自己粗重的喘息声在回荡。阳光依旧明媚,却再也驱不散他心头那浓得化不开的阴寒。那卷血经静静地躺在书案上,暗红的字迹在光线下显得愈发刺眼妖异,如同地狱裂开的一道缝隙。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李慕玄,他再也不敢独自待在这间书房。那卷血经被他用一块锦缎死死包裹,锁进了最底层的柜子深处,仿佛锁住了一个随时会破封而出的恶魔。然而,真正的噩梦才刚刚开始。

当夜,李慕玄在极度的疲惫与惊惶中昏沉睡去。然而,他并未得到片刻安宁。

他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无法言喻的、庞大得令人窒息的空间。没有天,没有地,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缓缓流动的暗金色光芒。他低头,惊恐地发现自己没有了身体!他变成了一卷巨大无比、薄如蝉翼的经卷!经卷的质地非金非玉,非丝非麻,上面密密麻麻布满了无数细小的文字,每一个字都散发着微弱的、冰冷的金光。他认得那些字——那是他曾经引以为傲、肆意歪曲批驳过的《金刚经》、《法华经》、《楞严经》……所有被他轻贱过的经文,此刻都成了构成他“身体”的囚牢!

更让他魂飞魄散的是,这无边无际的空间里,响起了低沉而宏大的诵经声。这声音并非来自一处,而是从四面八方、从宇宙的每一个角落同时涌来,汇聚成一股震撼灵魂的洪流。随着诵经声,无数身影在流动的暗金色光芒中浮现、凝聚。

那是僧侣!无穷无尽的僧侣!

他们身着破旧的袈裟,形容枯槁,有的宝相庄严,有的满面悲苦,有的则面目狰狞如同忿怒金刚!他们来自不同的时代,不同的地域,但此刻,所有僧侣的目光都穿透虚空,冰冷地、毫无感情地聚焦在“他”——这卷巨大的经书之上。

诵经声陡然拔高,变得尖锐、急促,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渴求与一种审判般的庄严。无数枯瘦、指甲尖利如钩的手,从四面八方伸了过来!那些手,带着刺骨的寒意,带着焚毁一切的执念,争先恐后地抓向他!

“不——!!”李慕玄在梦中发出无声的嘶吼,感觉自己的“身体”——那巨大的经卷——被无数只手紧紧攥住、撕扯。嗤啦——!一阵灵魂被活活撕裂的剧痛传来!他看到自己“身体”的一角被一个面目模糊的老僧狠狠撕下!那老僧看也不看,直接将那一片流淌着金色微光的“书页”塞入口中,如同饿鬼般贪婪地咀嚼起来!嗤啦!又是一声!另一片“书页”被一个年轻的苦行僧扯去,他眼中含着泪,却毫不犹豫地将“书页”吞下……

撕扯!啃噬!咀嚼!

他感觉自己正在被分食!被这些他曾经肆意侮辱、讥讽为“寄生虫”、“伪善者”的僧侣们,一口口地撕碎、吞吃!那被撕裂、被咀嚼的痛楚是如此清晰、如此深入骨髓,远胜过世间任何一种酷刑!更可怕的是,他能清晰地“听”到那些僧侣咀嚼时发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沙沙”声,以及吞咽时喉咙滚动的“咕噜”声,仿佛就在他的耳边进行!每一个吞咽的动作,都伴随着他一部分“存在”的彻底湮灭!

“住手!放过我!我知道错了!!”李慕玄在极度的痛苦与恐惧中疯狂呐喊,但那无声的呐喊瞬间就被淹没在宏大的诵经声和恐怖的咀嚼声里。

“啊——!”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惨叫划破了莲社精舍的静夜。李慕玄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浑身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被冷汗浸透。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他下意识地伸手摸向自己的后背、手臂、胸膛,确认身体是否还完整无缺。指尖触碰到温热的皮肤,但那梦中被撕扯啃噬的剧痛感,却如同烙印般清晰地残留着,让他忍不住浑身颤抖。

窗外,夜色浓重如墨,万籁俱寂。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和擂鼓般的心跳声,在空旷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格外恐怖。他蜷缩在床角,双手死死抱着头,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僧侣们撕扯经卷的“嗤啦”声,咀嚼吞咽的“沙沙”声,仿佛还在耳边回荡,挥之不去。这一夜,他瞪大着布满血丝的眼睛,在无边的恐惧中煎熬,直至天色微明,再也不敢合眼。

莲社精舍的“雅集”再也无法恢复往日的喧嚣。钱通病入膏肓的消息像瘟疫一样在社友间传开,紧接着是李慕玄那夜惊魂的惨叫和他白日里如同惊弓之鸟的憔悴模样。一种沉甸甸的、名为恐惧的巨石,压在了每一个曾经高谈阔论、肆意谤佛者的心头。精舍内气氛压抑,往日的高谈阔论变成了窃窃私语,杯盘碰撞的声音都显得格外刺耳。然而,祸不单行。

一日,孙诳孙子虚那老秀才在家中书房枯坐。他面前摊着一本《论语》,却半个字也看不进去。钱通的惨状和李慕玄的失魂落魄,像两块冰冷的石头压在他胸口。他烦躁地站起身,想倒杯茶定定神。刚转过身,脚下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一个趔趄向前扑倒。慌乱中,他下意识地用手撑向旁边的书架。

只听“嘶啦——”一声裂帛般的脆响,伴随着孙诳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嚎!

他身后的老仆闻声冲进来,眼前的景象让他魂飞魄散。只见孙诳扑倒在地,身体剧烈地抽搐着。而在他那件洗得发白的旧青布直裰的背部,竟被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透过撕裂的衣衫,露出的不是血肉,而是一片诡异的、微微泛着暗黄色泽的……像是鞣制过的皮革!更骇人的是,那“皮革”之上,密密麻麻布满了凸起的、深黑色的字迹!那字迹苍劲古拙,赫然是佛经的经文!字迹深陷在皮肉之下,如同活物般微微搏动着。

“老爷!老爷您怎么了!”老仆吓得魂不附体,扑上去想扶起孙诳。

“痛煞我也!痛煞我也!”孙诳涕泪横流,面孔扭曲得不成人形,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仿佛那后背的皮肉正在被无形的力量强行剥离,“我的背……我的背……像有刀在割……在剥啊!”他感觉背部那一片经文覆盖的地方,传来阵阵撕裂般的剧痛,仿佛整张人皮都要被那凸起的经文撑破、剥落下来!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都牵动着那片皮肤,带来难以忍受的酷刑。

消息传到莲社,如同在滚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冷水。李慕玄闻讯,本就苍白的脸色瞬间褪尽最后一丝血色。他猛地想起了自己的噩梦——化身经卷,被无数僧侣撕扯分食!难道……那噩梦竟要应验在现世?一股冰冷的绝望攫住了他。

恐慌如同瘟疫般在莲社成员中蔓延。赵妄赵无稽在家中画室,正对着自己往日画的那些讥讽僧侣的画作发呆,忽觉后背一阵奇异的麻痒刺痛。他惊恐地冲到铜镜前,费力地扭头看去。镜中映出的景象让他如遭雷击——他那光洁的后背上,竟也隐隐浮现出纵横交错的墨线!起初只是淡痕,如同新墨未干,但很快,那墨线便深深凹陷下去,形成笔画清晰的经文!他怪叫一声,画笔脱手掉落,颜料溅了一地。

紧接着,是莲社里另一个常客,平日最爱嘲笑持戒僧侣“迂腐不化”的周姓子弟。他在秦淮河畔花船上饮酒作乐,酒酣耳热之际,被一个相熟的粉头在背上轻轻拍了一下。就是这轻轻一拍,周姓子弟竟如同被烧红的烙铁烫到一般,猛地从椅子上弹跳起来,发出杀猪般的惨叫!他反手撕开自己的锦袍,露出后背——那里赫然也浮现出大片经文,粉头那一拍,正拍在经文之上,如同直接拍在了他裸露的神经上!

短短数日之内,莲社核心的七八位成员,无一幸免!每一个人的背上,都浮现出或清晰、或模糊,或大段、或片段的佛经文字!《金刚经》、《法华经》、《地藏经》……正是他们曾经肆意曲解、恶毒嘲弄过的那些经文!这些文字如同活的烙印,深陷在他们的皮肉之下,带来日夜不停的麻痒、刺痛,以及一种越来越强烈的、皮肉与身体正被强行剥离的恐怖感觉。往日里高谈阔论、指点江山的“名士”们,如今个个面色青灰,眼窝深陷,走路佝偻,如同背负着千斤重担的囚徒。金陵城中,关于“莲社遭报应”、“背生经咒”的流言,如同长了翅膀的毒虫,迅速扩散开来,引得人心惶惶。

李慕玄彻底崩溃了。他再也不敢踏入莲社精舍一步,那地方如今在他眼中,已与修罗地狱无异。他如同惊弓之鸟,惶惶不可终日。白日里,他躲在城中最偏僻的客栈角落,门窗紧闭,用厚厚的帘幕遮挡光线。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他惊跳起来。他不敢看任何写着字的东西,尤其是佛经,总觉得那些墨字会突然扭曲、滴血。夜里,他噩梦连连,每一次都是那被无数枯手撕扯分食的可怖场景,醒来后浑身冰冷,如同刚从冰窖里捞出。

那如影随形、日夜不停的诵经声又回来了!不再是钱通一个人听到的低语,而是如同千军万马在他耳边齐声念诵,宏大、冰冷、充满审判的意味。每一个音节都像冰冷的凿子,狠狠凿在他的头骨上。他拼命捂住耳朵,用头撞墙,但那声音仿佛直接响在他的灵魂深处,挥之不去。

更可怕的是背上的异动。起初只是麻痒,如同虫蚁爬行。很快,就变成了持续的、越来越清晰的刺痛,仿佛有无数根烧红的针,在皮肉之下沿着那浮现的经文笔画,反复穿刺、灼烧。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背上的皮肤变得异常紧绷、干燥,像一张被过度拉伸、烘烤的羊皮纸。每一次穿衣摩擦,都带来一阵钻心的锐痛。他甚至能感觉到那皮下的经文在微微搏动、膨胀,像是有生命的东西在汲取他的血肉生长!

“要剥下来了……要剥下来了……”这个念头如同毒蛇,死死缠绕着他的心神,啃噬着他最后一点理智。他看着铜镜中自己憔悴如鬼的面容,看着背上那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凸起的诡异经文,巨大的绝望和恐惧终于压垮了他。

逃!必须逃!逃离金陵!逃离这些同样在等死的“社友”!逃离这无处不在的诵经声!逃离这随时可能将他剥皮拆骨的诅咒!

一个浓雾弥漫的清晨,李慕玄如同丧家之犬,只带着几件换洗衣物和一点散碎银子,仓皇地溜出了金陵城。他甚至不敢走官道,只拣荒僻的小路,漫无目的地向北奔逃。他不知要去哪里,只想离那梦魇之地越远越好。一路所见,任何一座寺庙的飞檐,任何一个僧侣的身影,甚至路边一个简单的佛龛,都能让他惊骇欲绝,如同见了鬼魅,立刻远远避开,绕道而行。

风餐露宿,担惊受怕。不过几日,李慕玄已是蓬头垢面,形销骨立,衣衫褴褛,比最落魄的乞丐还要狼狈三分。背上的刺痛日益加剧,那皮肉分离的感觉越来越真实,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后背,带来撕裂般的痛苦。诵经声如同附骨之蛆,日夜在他脑中轰鸣。他感觉自己像一截正在被掏空、被风干的朽木,离彻底崩溃只差一步。

这一日黄昏,他踉踉跄跄逃到了一片荒凉的山野。乱石嶙峋,荆棘丛生,杳无人烟。夕阳的余晖给嶙峋的山石镀上一层凄冷的血色。李慕玄又累又饿又怕,精神恍惚,一脚踏空,从一处陡坡滚落下去,摔进了一个浅浅的、布满碎石的山坳里,昏死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冰冷刺骨的山风将他吹醒。他浑身剧痛,尤其是后背,仿佛被无数把钝刀反复切割。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却感觉身体像散了架。就在这绝望之际,一个低沉、嘶哑,如同砂石摩擦般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他头顶响起: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施主这身‘贝叶’,铸得何其艰难。”

李慕玄吓得魂飞魄散,猛地抬头!

只见山坳上方,一块突兀的黑色巨石边缘,不知何时竟端坐着一个人影!残阳如血,给那人影镶上了一圈模糊而诡异的金边。

那是一个老僧。

极其枯瘦,穿着一件打满补丁、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破旧袈裟。最令人心悸的是他的面容——如同刀劈斧凿般沟壑纵横,布满风霜刻下的痕迹。他只有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的位置,只剩下一个深陷的、黑洞洞的窟窿,边缘的皮肉萎缩纠结,如同干瘪的树皮。仅存的那只右眼,却异常清澈明亮,深邃得如同古井寒潭,此刻正静静地俯视着山坳里狼狈不堪的李慕玄。那目光里没有悲悯,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令人不寒而栗的平静。他枯瘦如鹰爪的双手,正结着一个简单的禅定手印,放在胸前。

“啊——!”李慕玄发出一声非人的惨嚎,连滚带爬地向后退缩,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山石上,痛得他眼前发黑,“鬼!鬼啊!别过来!别过来!”他抓起地上的碎石,胡乱地向那独眼老僧的方向掷去,碎石无力地落在老僧身前几尺远的地方。

独眼老僧对李慕玄的惊恐和攻击恍若未见。他那只独眼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李慕玄因挣扎而掀起的破烂后襟处。那里,一片暗黄、布满凸起黑色字迹的皮肤,在暮色中若隐若现。

“口业如刀,自斫其身。”老僧的声音依旧嘶哑低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李慕玄的灵魂上,“谤法谤僧,轻贱三宝。这口中喷出的毒焰,终将自身焚为灰烬。尔等将无上妙法,视为谈资笑柄,曲解糟蹋,可知那字字句句,皆是般若真金?尔等轻慢僧伽,讥讽持戒,可知那一袭袈裟,乃是忍辱衣,是解脱幢?”他微微摇头,那只黑洞洞的眼窝在暮色中更显幽深,“口业所铸,身成贝叶。这背上的经文,便是尔等亲手刻下的罪业碑文。剥皮之苦,正是尔等昔日口舌造业时,加诸他人心魂之上的无形刀斧,如今悉数反噬己身,分毫不爽。”

“贝叶?”李慕玄浑身剧震,如同被一道闪电劈中!他猛地想起了那个可怕的梦——自己化身巨大经卷,被无数僧侣撕扯分食!难道……难道这背上要剥落的皮……就是……

“不!大师!高僧!菩萨!救救我!救救我啊!”李慕玄所有的恐惧、所有的绝望、所有残存的求生欲,在这一刻轰然爆发。他再也顾不得什么名士风度,什么读书人的体面,如同最卑贱的虫豸,手脚并用地向山石上的老僧爬去,涕泪横流,额头在冰冷的石地上磕得砰砰作响,“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我再也不敢谤佛谤僧了!求您大发慈悲,救我一命!求您把这经文去掉!把这诅咒去掉啊!”他语无伦次地哭喊着,声音嘶哑破裂,充满了最原始的恐惧和哀求。

独眼老僧依旧端坐不动,那只独眼平静地看着脚下磕头如捣蒜的李慕玄。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无悲悯,也无厌恶,只有一种看透世情轮回的漠然。

“因果已成,如影随形。刀斧加身,岂是求饶可免?”老僧的声音淡漠得不带一丝波澜,“这剥皮剜肉之苦,便是尔等昔日口业所化的刀兵地狱,提前现前。求饶?晚了。”他那只独眼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李慕玄的皮肉,看到了他背上那正在与身体做最后剥离的“人皮经卷”。

“然……”老僧的话锋极其轻微地一转,那只独眼中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光芒,像是寒潭深处掠过的一道微不可察的涟漪,“苦海沉沦,回头一念。身虽受报,灵性未绝。这无边苦楚,未尝不是……回头之岸?”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极其轻微,仿佛一声叹息,消散在越来越浓的暮色和山风之中。

李慕玄完全听不懂老僧后面那如同偈语般的话。他只听到了“晚了”两个字!这两个字如同最后的丧钟,在他脑海中轰然炸响!最后一点希望彻底破灭!巨大的恐惧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吞噬。他停止了磕头,身体僵直,保持着匍匐在地的姿势,眼神彻底涣散,口中发出嗬嗬的、毫无意义的抽气声,涎水混合着泥土,顺着嘴角流下。他的神智,在这压倒性的绝望中,终于彻底崩溃了。

就在这时,遥远的天际,金陵城的方向,一道惨白刺目的闪电猛地撕裂了浓重的暮色,如同天神的利剑劈开了沉沉夜幕!紧接着,一声撼天动地的炸雷轰然爆响!

“轰——咔!!!”

雷声滚滚,如同万千战车碾过天穹,带着毁灭一切的威势,震得整个山野都在簌簌发抖!狂风骤起,卷起漫天沙石枯叶,发出凄厉的呜咽。

李慕玄被这突如其来的天地之威惊得一颤,茫然地抬起头。就在雷光闪耀、照亮天际的那一瞬间,他仿佛看到了极其遥远的地方——金陵城的上空,隐隐有数道刺目的火光冲天而起!火光之中,似乎还夹杂着几个模糊扭曲、正在疯狂挣扎的人形轮廓!紧接着,几声微弱的、却充满了世间最极致痛苦的惨嚎,仿佛跨越了遥远的空间,被狂风裹挟着,隐隐约约地送入了他的耳中!那声音凄厉绝望,如同地狱深处传来的哀鸣,正是钱通、孙诳、赵妄等“莲社”核心成员的声音!

雷光转瞬即逝,火光和人影消失无踪,惨嚎声也被隆隆的雷声和呼啸的风声吞没。但李慕玄的眼前,却仿佛永远烙下了那恐怖的一幕——他的“社友”们,在烈火中惨嚎、扭曲、化为飞灰!

“烧起来了……烧起来了……”李慕玄蜷缩在冰冷的山石间,浑身筛糠般剧烈颤抖,牙齿咯咯作响,眼神空洞地望着金陵城的方向,反复念叨着这几个字,脸上混合着极度的恐惧和一种怪异的、如同解脱般的麻木。

惊雷过后,豆大的雨点开始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很快就连成了瓢泼之势。冰冷的雨水浇在李慕玄头上、身上,将他彻底淋透。他却浑然不觉,依旧蜷缩在那里,口中念念有词,时哭时笑,状若疯魔。

山石之上,那独眼老僧的身影不知何时已悄然消失,仿佛从未出现过,只余下山风呼啸,冷雨如注。

李慕玄疯了。

他就这样在荒山野岭间游荡,如同一个真正的孤魂野鬼。饿了,就扒拉些草根树皮,甚至和野狗争抢一点腐食;渴了,就喝山涧里的浑水、坑洼里的雨水。他蓬头垢面,衣衫早已烂成了碎布条,勉强挂在枯柴般的身体上。最显眼的是他背上,那大片暗黄、布满凸起黑色经文的皮肤,在风吹日晒下变得更加干燥、紧绷,边缘处甚至出现了细微的卷曲,如同即将剥落的树皮,在破衣烂衫间若隐若现。

他彻底忘记了“李慕玄”是谁,忘记了“莲社”,忘记了金陵城的繁华。他的世界里只剩下两样东西:深入骨髓的恐惧,以及……僧侣。

任何与僧人有关的事物,都能引发他极端的反应。远远看到寺庙的飞檐斗拱,他会像受惊的兔子一样,发出凄厉的尖叫,连滚带爬地躲进最深的草丛或石缝里,瑟瑟发抖,直到那“可怕”的建筑消失在视线之外。若是不巧在路上迎面撞见一个真正的行脚僧人,那景象更是骇人——他会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猛地扑倒在地,四肢着地,额头死死抵在肮脏的泥土里,浑身剧烈地颤抖,口中发出含糊不清、却充满了极致恐惧和卑微哀求的呜咽:

“啊!……饶命!……菩萨饶命!……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剥皮……痛啊……痛……”鼻涕眼泪糊了满脸,混着泥土,狼狈不堪。他就那样死死趴着,直到那困惑不解的僧人远远走开,才敢抬起头,眼神依旧涣散,脸上带着劫后余生般的呆滞和茫然。

他就这样漫无目的地流浪,从荒山到破败的村落,从村落又到更远的、陌生的城镇边缘。他成了人们口中的“疯居士”、“背经疯子”。顽童会朝他扔石子,路人会掩鼻绕行,投以厌恶或怜悯的目光。但他浑然不觉,只活在自己那个充满诵经声、撕扯感和无尽恐惧的世界里。

一年后的某个冬日。寒风凛冽,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李慕玄流浪到了一座颇有名气的古刹所在的山脚下。他蜷缩在一处避风的残破山亭角落里,怀里抱着几根捡来的枯枝,似乎想以此汲取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暖意。他眼神呆滞地望着亭外萧索的冬景,嘴里无意识地喃喃着:“剥皮……经……火……痛……”

山道上,远远走来一队僧侣。为首的是一位须眉皆白、面容清癯的老和尚,身披大红袈裟,手持九环锡杖,法相庄严。身后跟着几位年轻僧人,个个神情肃穆。他们是受邀前往古刹讲经的高僧大德。

李慕玄浑浊呆滞的目光,捕捉到了那抹刺眼的红色袈裟。

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击中!他枯瘦的身体猛地一僵,浑浊的眼球剧烈地转动起来,恐惧如同潮水瞬间淹没了那点可怜的呆滞。他发出一声短促而尖利的抽气,手脚并用地从山亭角落爬了出来!动作之快,与他平日的迟滞判若两人。

他冲到山亭外的泥地上,毫不犹豫地,五体投地!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坚硬、混杂着碎石的冻土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他破烂的衣衫根本无法遮蔽身体,后背那片暗黄、布满凸起黑色经文、边缘已然干裂卷曲的皮肤,完全暴露在凛冽的寒风中。那皮肤紧贴在嶙峋的脊骨上,如同一张被强行绷在骷髅架上的、写满罪孽的陈旧羊皮纸。

“饶命……菩萨饶命……不敢谤了……再也不敢了……痛……痛啊……”他含糊不清地哭喊着,声音嘶哑破裂,充满了最卑微的乞怜。身体因极度的恐惧和寒冷而剧烈颤抖,每一次磕头都似乎用尽了全身力气,额头很快就在冻土上磕出了血印,混着泥土,一片狼藉。

那队僧侣被这突然冲出来、行如此大礼的疯乞丐惊住了。年轻僧人们面露惊疑,停下了脚步。为首的老和尚却神色不动,目光平静地扫过地上那卑微颤抖的身影,最后落在他背上那片诡异可怖的皮肤上。老和尚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那双阅尽世情的眼中,似乎掠过一丝了然的悲悯,旋即又恢复了古井无波。

老和尚没有上前,也没有出言安抚。他停下了脚步,双手缓缓合十,对着那匍匐在地、磕头不止的疯癫身影,极其庄重地躬身,行了一个标准的问讯礼。动作舒缓而充满慈悲的仪轨。

行礼完毕,老和尚不再停留,手持锡杖,步履沉稳地继续向山上古刹行去。年轻僧人们虽满心疑惑,也连忙合十跟上。

山风呼啸,卷起地上的枯叶和尘土,扑打在依旧匍匐在地、额头抵着冰冷泥土的李慕玄身上。

就在那老和尚合十行礼、转身离去的瞬间,一直如同被无形枷锁禁锢、只剩下恐惧和机械磕头动作的李慕玄,身体猛地一震!

他那双因长期疯癫而浑浊涣散、如同蒙着厚厚灰尘的眼眸深处,仿佛被投入了一颗极细微的石子。一点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极其陌生的光芒,如同寒夜中濒临熄灭的残烛,极其艰难地挣扎着,想要穿透那厚重的、由恐惧和业障编织的迷雾,挣扎着亮了一下。

那是什么?不是恐惧,不是麻木,不是疯狂……那一点微弱的光芒,像是一滴冰冷的雨水,意外地落入了滚烫的油锅,激起了短暂而混乱的涟漪——是困惑?是茫然?还是……一丝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更无法承受的、源自灵魂最深处的……刺痛?

这感觉一闪而逝,快得如同幻觉。那点微弱的光芒瞬间被更浓重的恐惧和麻木吞噬、覆盖。李慕玄的身体依旧在寒风中剧烈地颤抖着,额头死死抵着冰冷肮脏的泥土,口中依旧无意识地、含糊地重复着那些浸透了血泪的呓语:“痛……不敢了……饶命……”

只是这一次,那麻木重复的呓语声里,似乎极其短暂地、极其微弱地……哽了一下。像是一根生锈的琴弦,被无意间拨动,发出了一声喑哑的、不成调的悲鸣。

寒风吹过山亭,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无声地飘向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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