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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5章 食欲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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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东有酒楼,名“玉馔轩”,主人陈砚斋,本是个落魄秀才。他生得斯文儒雅,腹中却颇有些经营之道。自他接手这濒临倒闭的酒楼,短短数载,竟在繁华京城声名鹊起,成了达官显贵、豪商巨贾竞相追捧的饕餮圣地。

这日,玉馔轩二楼雅阁“漱玉斋”,一场盛宴正酣。檀木圆桌中央,一尊硕大的水晶莲花盏盛着琥珀色的羹汤,汤中浮沉着几片半透明、形如婴童小手的薄片,随波轻漾,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鲜香。这便是名动京华的“雪莲蹄”——主料乃是刚出生三日内、未曾沾地的乳猪蹄尖,辅以天山雪莲炖煮三天三夜,取其极致的清甜与胶质。

“妙!妙不可言!”首座的吏部侍郎王大人微闭双目,细细咀嚼着口中那滑腻之物,半晌才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此等滋味,非人间所有,直如琼浆玉液,涤荡肺腑。砚斋兄,你这庖厨之艺,真乃夺天地造化之功啊!”

席间众人纷纷附和,觥筹交错,满室飘荡着对珍馐的狂热赞叹与浓郁酒气。陈砚斋着一身素净长衫,立在门边阴影里,唇角含着谦卑而得体的笑意,拱手谦让:“诸位大人谬赞了。不过是些山野粗物,难得入贵人法眼罢了。”他目光低垂,扫过席间一张张因极致享受而微微扭曲的脸孔,心头却无半分得意,只余一片冰冷的麻木。玉馔轩的招牌,早已不是寻常山珍海味所能支撑。

宴会散尽,喧嚣退潮。陈砚斋独自步入后厨深处一间隐秘的斗室,室内唯有一桌一椅,一盏孤灯摇曳。他疲惫地坐下,揉着突突跳动的额角。桌上静静躺着一册泛黄古卷,封面是三个褪色的朱砂古篆——《玉馔录》。这书是数月前一位神秘西域富商所赠,言其记载着世间至味。初时,陈砚斋只当是些奇谈怪论,随手翻看,无非是些闻所未闻的食材搭配与匪夷所思的炮制之法。然而,当玉馔轩的珍禽异兽宴再也无法激起那些贵胄们麻木的味蕾时,一股难以言喻的焦躁攫住了他。他鬼使神差地再次打开了这册邪书。

昏黄灯光下,他的手指不受控制地滑过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字句:“……紫河车者,先天母气所凝,取其首产男胎者为上,清水漂净血污,去其筋膜,切薄如蝉翼,以文火隔水清蒸,佐以无根晨露、初春嫩笋尖少许,名曰‘玉胎羹’,食之能驻容颜,滋元阳……”

陈砚斋的呼吸骤然粗重起来,胃里一阵翻滚,几乎要呕吐。他猛地合上书卷,仿佛那书页会灼伤手指。他霍然起身,在狭小的斗室里烦躁地踱步。窗外月光惨白,映照着他惨白的脸。他走到水缸边,掬起一捧冰冷的井水狠狠泼在脸上。水珠顺着他紧绷的下颌滴落,寒意刺骨,却丝毫浇不灭心头那簇被《玉馔录》点燃的、名为“不甘”的幽暗火焰。他盯着水面上自己晃动的倒影,那双曾浸染诗书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正悄然碎裂、沉沦。

“玉胎羹……玉胎羹……”他喃喃自语,声音在死寂的斗室里回荡,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病态的偏执,“驻容颜……滋元阳……若真能成……玉馔轩……何愁不能……独步天下?” 一个可怕的念头,像初春最顽固的毒草,在他被名利熏染的心田里,悄然扎下了根。

数日后,城南最偏僻污秽的角落,一条散发着霉烂与死鼠气息的窄巷深处。陈砚斋裹着一件不起眼的灰布斗篷,帽檐压得极低,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他紧贴冰冷潮湿的墙壁,心跳如擂鼓,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巷子深处特有的、令人作呕的腐败气味。他在等待一个叫“刘婆”的人。

一个佝偻矮小的黑影无声地从旁边一扇破败的木门后闪出,如同从墙壁里渗出的污渍。刘婆脸上皱纹深如刀刻,浑浊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狡黠的光,像两粒蒙尘的玻璃珠。她上下打量着陈砚斋,干瘪的嘴唇咧开,露出稀疏的黄牙,声音嘶哑如破锣:“贵人……可是为那‘紫河车’而来?”

陈砚斋强忍着不适,喉头发紧,只从齿缝里挤出一个含糊的“嗯”字。

刘婆嘿嘿低笑两声,枯枝般的手伸进油腻的怀里摸索,掏出一个用破旧蓝布包裹、巴掌大的东西。布包微微渗着暗红的湿痕。她将那东西塞进陈砚斋冰凉颤抖的手里,一股浓烈的、混合着血腥与莫名腥甜的温热气息瞬间透过布帛钻入鼻腔。

“喏,刚下来的,头胎男丁,新鲜得很呐……贵人您验验?”刘婆的声音带着邀功的谄媚。

陈砚斋的手猛地一抖,那团温热的、沉甸甸的布包几乎脱手。他胃里翻江倒海,额上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他不敢低头看,更不敢打开那渗血的包裹,只觉那触感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战栗。他几乎是凭着本能,从袖中摸出几块沉甸甸的银子,看也不看地塞给刘婆,将那可怕的布团紧紧攥在手中,转身便逃也似地冲出了这条令人窒息的地狱之巷。

玉馔轩后厨的密室里,门窗紧闭,隔绝了外界一切声息。只有灶膛里幽蓝的火苗舔舐着锅底,发出轻微的噼啪声。陈砚斋脸色惨白如纸,双手却异常稳定。他用一把薄如柳叶的锋利小刀,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处理着布包里的东西。他强迫自己不去想这是什么,只专注于《玉馔录》上那精确到毫厘的步骤:去筋膜、切薄片、入清汤……动作机械而精准,仿佛在完成一件与己无关的工艺品。然而,当那微带血丝的、半透明的薄片在清澈的汤水中微微舒卷,一种奇异而难以言喻的、带着生命原始气息的鲜香悄然弥漫开来时,他麻木的神经被狠狠刺了一下。那味道,醇厚得诡异,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诱惑力,直钻肺腑。他胃里的翻腾奇异地平息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混杂着惊惧与一丝隐秘兴奋的战栗。

“玉胎羹”初试啼声,便如平地惊雷,震动了整个京城的美食圈。最初,只有寥寥几位位高权重又胆大包天、且深为陈砚斋所信任的老饕,被秘密邀请至玉馔轩最深处、守卫森严的“漱玉斋”。水晶碗盏端上,清汤澄澈见底,几片近乎透明的“玉片”沉浮其间,散发着一种难以名状、勾魂摄魄的异香。

吏部侍郎王大人是第一个动筷的。他小心翼翼地夹起一片,那薄片在玉箸间微微颤动。放入口中,瞬间,他脸上的表情凝固了,接着是难以置信的狂喜与迷醉,仿佛整个灵魂都被这极致之味攫取、升华。他闭上眼,喉结剧烈滚动,半晌才发出一声悠长而满足的叹息,眼角竟沁出些许湿润:“此味……只应天上有!砚斋,此乃……仙馔啊!吾毕生所求,不过如此!”

一石激起千层浪。“玉胎羹”之名不胫而走,却只在最高层的圈子内以隐秘的暗语流传。它成了身份与权势的终极象征,一个通往无上感官极乐的秘密钥匙。漱玉斋的门槛几乎被踏破,无数达官显贵捧着令人咋舌的金银珠宝,只为求一尝这传说中的“驻颜神品”、“元阳至宝”。玉馔轩门前,白日里车水马龙的景象被一种深夜才开始的、更为奢华也更为诡秘的车流所取代。一辆辆遮蔽严实的华贵马车,如同嗅到血腥的鲨鱼,在浓重的夜色掩护下,悄无声息地滑入玉馔轩的后巷。

陈砚斋端坐于他那间隐秘的斗室中,指尖滑过堆满桌案的房契、地契、成箱的金锭和璀璨的珠宝。灯火摇曳,映着他毫无波澜的脸。财富堆积如山,曾经梦寐以求的富贵荣华如今唾手可得。然而,他的眼神深处,却是一片荒芜的冰原。最初的惊惧与罪恶感早已被巨大的利益洪流冲刷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对更强烈刺激的饥渴。那些食客们迷醉狂喜的脸,那些对“玉胎羹”近乎顶礼膜拜的赞誉,非但未能填补他内心的空洞,反而像毒药,不断侵蚀着他仅剩的人性堤坝。《玉馔录》那泛黄的书页,如同一个无声的恶魔,在他耳边低语着更加黑暗、更加诱人的篇章。

“玉胎羹”的风靡,如同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陈砚斋很快发现,那些尝过“玉胎羹”的贵客们,短暂的迷醉与满足之后,眼神中会滋生出一种更为贪婪、更为焦灼的空洞。他们不再满足于那“温补”的胎盘之味,开始旁敲侧击,言语间充满了对更“本源”、更“鲜活”滋味的试探与渴望。这种无声的催促,如同无数细小的毒虫,日夜啃噬着陈砚斋的心。

一个阴雨连绵的午后,那位曾首尝“玉胎羹”的王侍郎再次秘密造访。他形容比上次见时更为憔悴,眼窝深陷,但眼神却亮得惊人,带着一种病态的亢奋。他屏退左右,枯瘦的手指紧紧抓住陈砚斋的手臂,力气大得惊人,声音嘶哑而急切:“砚斋兄!‘玉胎羹’……妙则妙矣!然则……似仍隔着一层纱!老夫近日翻阅古籍,言道……那未曾沾染半点尘世浊气、母腹中直接取出的‘先天之胎’,其精纯元气,方是真正的无上至宝!食之……或可窥长生门径!” 他浑浊的眼中射出近乎疯狂的光芒,死死盯着陈砚斋,“贤弟……你既有通天手段……何不……再进一步?!”

这番话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陈砚斋的心脏。他浑身一震,脸色瞬间变得比窗外的雨幕还要灰白。胃里翻江倒海,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然而,王侍郎那枯槁面容上燃烧的、不顾一切的渴求,以及话语中暗示的、更庞大的利益与更尊崇的地位,却像带着倒钩的锁链,牢牢缠住了他动摇的灵魂。拒绝?那意味着失去眼前的一切,甚至可能招致这些权贵滔天的怒火。应允?脚下便是真正万劫不复的深渊。

“王大人……”陈砚斋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此……此乃……有干天和……”

“天和?”王侍郎猛地打断他,发出一阵夜枭般的嗤笑,瘦削的脸颊因激动而扭曲,“吾辈所求,本就是逆天改命!贤弟啊,富贵险中求!只要你肯做……金山银山,泼天富贵,唾手可得!想想吧!” 他松开手,从袖中取出一张折叠的银票,轻轻推到陈砚斋面前,上面的数字足以买下半座城池。那轻飘飘的纸片,此刻却重逾千斤,压得陈砚斋几乎喘不过气。

送走王侍郎,陈砚斋像被抽掉了脊梁骨,瘫坐在冰冷的椅子上。斗室里死寂无声,只有窗外单调的雨声敲打着屋檐。他颤抖着再次翻开那本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玉馔录》。昏黄的灯光下,一行行比“玉胎羹”更加触目惊心的朱砂小字跳入眼帘,如同地狱的邀请函:“……欲求至鲜,莫过先天未啼之婴灵。取其五月成形、四肢俱全者为上佳。需以秘药活体浸之三日,锁其先天生机不散,再以极寒之刃瞬间剖取,保其形态鲜活如生……佐以百年女儿红、昆仑雪蛤油、初乳调和……名曰‘婴灵脍’。此物非人间之味,食之……神魂俱醉,飘飘然若登仙阙……”

“呕……”陈砚斋再也抑制不住,猛地扑向墙角的水桶,剧烈地呕吐起来,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掏空。他双手死死抠住冰冷的桶壁,指甲几乎要折断。胃里翻腾的是恐惧,是恶心,更是内心深处那个被巨大诱惑勾起的、名为“魔鬼”的声音。那声音在说:做吧……做了……你就是这京城、乃至整个天下……独一无二的……食神!恐惧与贪婪,如同两条毒蛇,在他濒临崩溃的理智边缘疯狂地绞杀、撕咬。

不知过了多久,呕吐终于停止。陈砚斋虚脱般地瘫软在地,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喘着粗气。他抬起手,抹去嘴角的污秽,眼神却在这一片狼藉中,渐渐凝固成一种令人心悸的、毫无温度的决绝。他看着自己沾满污迹的手,那手曾执笔写诗,如今却注定要沾染上洗刷不掉的、比墨汁更浓重的血腥。

他缓缓爬起,走到水盆边,一遍又一遍、近乎疯狂地搓洗着自己的双手。冰冷的水刺得皮肤生疼,却洗不去指缝间那仿佛已经渗入骨髓的、无形的污秽。镜子里映出一张扭曲的脸,苍白,憔悴,眼神空洞得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唯有那深处,燃着一点幽幽的、属于地狱的鬼火。

“刘婆……”他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嘶哑地吐出两个字,声音如同生锈的铁片在摩擦。那点鬼火,终于彻底吞噬了残存的光明。

“婴灵脍”的“食材”获取,其难度与凶险,远非“玉胎羹”可比。陈砚斋再次找到了城南的刘婆。当他说出要求时,饶是刘婆这种见惯了阴私勾当的老虔婆,浑浊的眼珠里也第一次露出了货真价实的惊骇。

“五……五个月?!还要活的……四肢俱全?!”刘婆倒吸一口凉气,枯瘦的身子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布满皱纹的脸上肌肉抽搐,“陈……陈老板……这……这可是要遭天打雷劈、断子绝孙的勾当啊!老婆子我……我……”

陈砚斋面无表情,直接将一个沉重的锦囊推到她面前。锦囊口微微敞开,里面是满满一袋黄澄澄的金叶子,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诱人又冰冷的光。他声音低沉,不带一丝波澜,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压力:“找到,要快,要干净。事成之后,再加三倍。” 他的目光像两把冰冷的锥子,直刺刘婆惊恐的眼底,“或者……你想让整个京城的‘牙婆’都换个活法?”

金钱的诱惑如同巨浪,死亡的威胁更如悬顶之剑。刘婆脸上的惊惧在巨大的利益与恐惧中剧烈挣扎,最终,贪婪彻底压倒了那点微薄的良知。她猛地抓过那袋金子,死死攥在怀里,浑浊的眼睛里只剩下疯狂和豁出去的狠厉,干瘪的嘴唇哆嗦着:“好……好!老婆子……老婆子拼了这条贱命!陈老板……你……你等信儿!” 她像一道扭曲的黑影,迅速消失在巷子更深的黑暗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等待的日子如同在滚烫的油锅里煎熬。陈砚斋坐立不安,食不知味,夜不能寐。每一次敲门声都让他心惊肉跳,仿佛索命的无常。他不敢去后厨,不敢看那些寻常的食材,总觉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若有似无的血腥气和……一种微弱的、仿佛来自幽冥的婴泣。他拼命用冷水洗脸,试图驱散脑中那可怕的幻听,但镜中那双布满血丝、深陷眼窝里的眼睛,那里面翻滚的恐惧、疯狂和一种近乎绝望的等待,却越来越清晰。他感觉自己正站在万丈悬崖的边缘,脚下是深不见底的黑暗,背后却有一股巨大的力量推着他,让他无法回头。

五日后,一个更深露重的凌晨。玉馔轩后门被轻轻叩响,声音短促而诡秘。陈砚斋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打开门。门外,刘婆裹在一件宽大的黑色斗篷里,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用厚厚黑布包裹、微微蠕动的长形包袱。一股浓烈刺鼻的药味混合着一种难以形容的、甜腻而令人作呕的腥气扑面而来。

“快……快接过去!”刘婆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脸色在微弱的月光下青白如鬼,眼神涣散,仿佛刚刚从地狱爬回来,“用……用了麻沸散……还……还活着……按……按你说的……五月……男胎……” 她像是被那包袱烫到,手一松,便将那沉甸甸的、带着微弱生命气息的包裹塞进陈砚斋怀里,然后像见了鬼一样,头也不回地跌跌撞撞冲进黑暗里,瞬间消失无踪。

陈砚斋抱着那团温热的、微微起伏的黑布包裹,如同抱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又像抱着一块千年寒冰。他踉跄着退入后厨,反手死死栓上门。密室里,只有灶膛里幽蓝的火苗无声跳跃。他颤抖着,一层层揭开那厚厚黑布。当最后一层布掀开时,他终于看清了里面的东西——一个蜷缩着的小小身体,皮肤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青紫色,在刺鼻的药味中,正极其微弱地、艰难地起伏着……

“呃……”一声短促的、不似人声的呜咽从陈砚斋喉咙里挤出。他猛地转过身,扶着冰冷的灶台,剧烈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后背。他不敢再看第二眼,巨大的恐惧和一种灭顶般的罪恶感几乎将他撕裂。他几乎是凭着《玉馔录》上那魔鬼般的指令在驱使身体——取过早已备好的、浸泡在某种刺骨冰寒药液中的薄刃小刀。那刀锋在幽暗的灯火下,反射出一点森冷、绝望的光。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最后一丝属于“人”的温度彻底熄灭,只剩下一种冰冷的、近乎非人的专注。他走向那个被药味包裹的、微弱蠕动的“食材”,如同走向一个必须完成的、冰冷的仪式。手,稳得可怕。刀光落下……

“漱玉斋”内,灯火辉煌,却亮得有些刺眼,将满室珠光宝气和一张张因期待而扭曲的面孔映照得如同戏台上的脸谱。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名贵熏香、酒气与难以言喻的紧张亢奋的奇异氛围。主位的王侍郎,更是坐立不安,枯瘦的手指神经质地敲击着紫檀桌面,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通往厨房的雕花门,里面仿佛锁着他通往长生仙境的唯一秘径。

终于,门无声地滑开。陈砚斋亲自捧着一个巨大的、覆盖着纯金穹顶的器皿走了进来。他脸色是一种失血过多的惨白,嘴唇紧抿,眼神空洞地落在虚空某处,仿佛灵魂已经抽离。他机械地将金罩放在桌子中央。

所有人的呼吸都屏住了。无数道贪婪、好奇、疯狂的目光聚焦在那金罩之上。陈砚斋的手放在罩顶冰冷的金钮上,微微停顿了一瞬。这一瞬,他脑中闪过那青紫蜷缩的微小身体,闪过刀刃切入的瞬间……胃里一阵剧烈的痉挛。他猛地用力,揭开了金罩!

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响起,随即是死一般的寂静。

穹顶之下,并非想象中的热腾腾菜肴,而是一个巨大的、晶莹剔透的琉璃盏。盏内盛满淡琥珀色的、微微颤动的凝脂冻状物。凝脂之中,赫然“镶嵌”着一个蜷缩的、完整无缺的、形如五月胎儿的物事!它通体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半透明粉红色,栩栩如生,小小的手指、脚趾清晰可见,双目紧闭,仿佛只是沉睡着。琉璃盏四周,精心点缀着艳丽的红芍药花瓣和翠绿的嫩芽,极致的“生”与这凝固的“死”形成触目惊心的对比。一股难以形容的、极度清冽又极度醇厚、仿佛凝聚了生命最本源精华的奇异异香,瞬间霸道地席卷了整个房间,钻入每个人的鼻腔,直冲天灵盖!

“嘶……这……这……”有人惊骇得说不出完整的话。

王侍郎第一个回过神来,他浑浊的老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枯瘦的手因为极度的激动而剧烈颤抖。他猛地拿起玉箸,毫不犹豫地伸向那琉璃盏中“胎儿”的头部。玉箸的尖端,精准地戳破了那层半透明的“皮肤”。

噗嗤。

一声轻微到几乎听不见的、如同气泡破裂的声响。

就在玉箸刺破那半透明表皮的瞬间,一股更加浓郁、更加纯粹、仿佛带着生命初啼般悸动的异香,如同无形的巨浪,轰然爆发!那香气仿佛有生命,带着一种妖异的穿透力,瞬间击溃了所有人最后的理智堤坝。

“嗬——”王侍郎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他再也顾不得什么仪态,猛地将箸尖上沾着的那点晶莹颤动的“冻肉”送入口中。他的动作引发了连锁反应。席间那些早已被欲望煎熬得双眼发红的权贵们,如同被解开枷锁的饿狼,纷纷伸出玉箸、金匙,争先恐后地扑向那盏中的“婴灵脍”。箸影交错,匙勺翻飞,伴随着压抑不住的低喘和满足的呻吟。

“妙!妙啊!此味……此味……”一个富商语无伦次,闭着眼,脸上肌肉因极致的感官刺激而扭曲,泪水鼻涕不受控制地流下,“神魂……我的神魂……飘起来了……”

“鲜!太鲜了!这才是……这才是真正的先天之味!琼浆玉露算个屁!”另一位官员满脸潮红,如同醉酒,箸尖疯狂地在盏中戳取,贪婪地吮吸着每一滴汁液。

整个“漱玉斋”陷入一种集体性的、癫狂的饕餮状态。平日里道貌岸然的衮衮诸公,此刻只剩下赤裸裸的、对极致味觉的原始贪婪。他们撕扯、吮吸、咀嚼,发出各种不堪入耳的声响。有人狂笑,有人流泪,有人状若疯魔地挥舞着手臂。琉璃盏中的“胎儿”被迅速分解、消失,只剩下一些残存的冻汁和散乱的花瓣。

陈砚斋如同一个局外人,静静地立在角落的阴影里,看着眼前这幕人间地狱般的狂欢景象。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寂的灰白。那浓烈到令人窒息的异香钻入他的鼻腔,却只让他胃里翻腾起冰冷的、无法抑制的恶心。他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他仿佛能听到,那被分食殆尽的琉璃盏中,有无数的、微弱的、凄厉的婴泣在回荡,汇聚成一片只有他能听见的、无声的控诉海啸,几乎要将他的头颅撑裂。他猛地闭上眼,身体微微晃了晃,一股腥甜涌上喉咙,又被他强行咽了回去。

盛宴终散,留下杯盘狼藉和一片令人作呕的餍足死寂。仆役们屏着呼吸,小心翼翼地收拾着残局。陈砚斋脚步虚浮地回到他那间斗室,门一关,隔绝了外面的一切。他踉跄到角落的水盆前,疯了似的搓洗双手,冰冷的水花四溅。然而,无论怎么洗,那浓烈的异香和指尖残留的、无形的粘腻感,仿佛已经渗透皮肤,钻进骨髓。他抬起头,镜子里映出一张鬼一样的脸——惨白,扭曲,眼窝深陷如同骷髅,眼神涣散,里面是浓得化不开的恐惧和……一种彻底沉沦后的、万念俱灰的空洞。

他猛地扑向桌案,颤抖着再次翻开那本如同诅咒的《玉馔录》。书页无风自动,哗啦啦翻过,最终停在一页。昏黄的烛光下,那页面上不再是朱砂小字,而是……一片刺目的、淋漓的、仿佛刚刚用鲜血写就的狂草!那字迹狰狞扭曲,带着一种扑面而来的邪气:

“至味之巅,唯在‘人’!取二八处子,肤如凝脂,体带幽兰处子之息者为上。活体以秘药浸养七七四十九日,涤尽凡尘浊气,使其血肉自带异香。取其掌心嫩肉、舌尖巧肉、玉乳峰顶、心尖精血……调和龙脑、麝香、百年参王汁……名曰‘美人宴’。食之……可脱胎换骨,立地登仙!”

“呃啊——!”陈砚斋发出一声野兽般的、绝望的嘶吼,猛地将那邪书狠狠掼在地上!他双手死死抱住头颅,身体蜷缩成一团,剧烈地颤抖起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冷汗瞬间湿透重衣。完了……彻底完了……那书……是活的!它在引诱他!它在操控他!它要把他彻底拖进……万劫不复的深渊!

“不……不……停下……停下!”他对着空无一人的斗室,对着地上那本摊开的、仿佛在无声狞笑的邪书,发出破碎的、微弱的哀求。然而,书页上那淋漓的血字,却如同烙印,深深烫在他的视网膜上,挥之不去。“美人宴”……“立地登仙”……王侍郎那枯槁脸上燃烧的疯狂渴望……还有那些食客们吞食“婴灵脍”时贪婪扭曲的面孔……无数画面在他混乱的脑海中疯狂闪回、交织、咆哮!

他的哀求声越来越低,越来越弱。最终,他瘫倒在地,身体停止了剧烈的颤抖,只剩下细微的、神经质的抽搐。他慢慢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眼神却彻底变了。那里面所有的恐惧、挣扎、痛苦,都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彻底的、令人胆寒的平静,一种深渊般的、放弃一切的漠然。他缓缓爬过去,伸出依旧沾着水渍、微微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诚地,将那本《玉馔录》重新拾起,抱在怀里。如同抱住了最后的……也是唯一的……救命稻草,或者说,是通往最终毁灭的通行证。

“美人宴”……他无声地翕动着嘴唇,眼神空洞地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玉馔轩的灯火,在无边的黑暗中,亮得像一座孤悬于地狱边缘的灯塔,散发着诱人而致命的光芒。

自“婴灵脍”那场令人神魂颠倒的盛宴之后,玉馔轩在京城顶级权贵圈中的声望,已臻于一种近乎邪教的狂热。陈砚斋这个名字,不再仅仅是一个技艺通神的庖厨,更成了一个手握禁忌秘钥、能带人触摸仙凡界限的“神使”。然而,这位“神使”的日子却并未因此变得风光无限,反而陷入了一种更深、更绝望的泥沼。

《玉馔录》上那血淋淋的“美人宴”配方,如同一个不断滴血的伤口,日夜折磨着他。他试图逃避,将那邪书深锁于密室最底层的暗格。可每当夜深人静,那狰狞的血字便会在眼前跳动,那“立地登仙”的诱惑如同魔音灌耳。更可怕的是,那些尝过“婴灵脍”的贵客们,如同染上了无法戒除的毒瘾。短暂的迷醉过后,是更加焦灼难耐的空虚和贪婪。他们开始变本加厉地催促、暗示,甚至不惜以权势相逼。

“砚斋兄,‘婴灵脍’固是仙品,然则……终究少了点‘活’气啊!”一位掌握着京畿兵权的将军,在一次密谈中,拍着陈砚斋的肩膀,力道大得让他骨头生疼,眼神却锐利如鹰隼,带着毫不掩饰的贪婪,“老夫听闻,上古有‘活髓生香’之法?取那青春鼎盛、未经人事的美人,活取精髓……啧啧,那滋味,才叫真正的不枉此生!贤弟……你,懂的?” 他意味深长地拖长了尾音,那无形的压力几乎让陈砚斋窒息。

拒绝?他不敢。这些人的权势足以让他和他的玉馔轩瞬间灰飞烟灭。更何况,内心深处,那被《玉馔录》彻底扭曲的欲望深渊,也在发出无声的咆哮,诱惑着他走向那最终的“美味巅峰”。

与此同时,一种诡异而不祥的气氛开始在玉馔轩内外弥漫。先是后厨负责处理“婴灵脍”残料的老仆,在一个清晨被人发现溺死在后院那口小小的荷花池里,池水很浅,刚没过脚踝。官府草草定为失足落水。接着,是城南那个为他搜罗“食材”的刘婆。几天后,有人在城郊的乱葬岗发现了她的尸体,浑身肿胀发黑,像是被什么毒虫咬过,死状极其可怖。更令人不安的是,玉馔轩附近几条街巷,接连发生了好几起年轻女子失踪的案子。这些女子大多十六七岁,家境普通,姿容清秀。官府查来查去,毫无头绪,最终只能以流寇作案或自行走失搪塞过去。

陈砚斋知道,这些都是黑暗在反噬。那些失踪的女子……他不敢深想,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他夜夜被噩梦惊醒,梦中无数青紫色的婴儿在血泊中爬行,向他索命;无数惨白肿胀的女尸从黑暗的水底浮起,空洞的眼窝死死盯着他。醒来时,冷汗浸透衾被,枕畔似乎还残留着若有似无的、凄厉的哭嚎和腐烂的腥气。

他变得极度神经质。白日里强撑着应付那些疯狂的食客,举止尚能维持表面的镇定,只是脸色愈发灰败,眼神愈发空洞。一到夜晚,他便龟缩在那间充满药味和血腥气的密室斗室里,门窗紧闭,灯火通明,怀中紧紧抱着那本冰冷的《玉馔录》,如同抱着唯一能给予他虚幻安全感的护身符。他不敢入睡,害怕那永无止境的噩梦。他拼命喝酒,烈酒烧灼着喉咙和胃,却无法驱散心头的恐惧。他时常对着虚空喃喃自语,时而忏悔,时而咒骂,时而又流露出对“美人宴”那终极滋味的、病态的憧憬。

“报应……都是报应……”他蜷缩在椅子上,双手插进凌乱的头发里,身体筛糠般颤抖,声音嘶哑,“刘婆死了……老张头死了……下一个……下一个就该轮到我了……”

“不……不行!”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射出疯狂的光,“《玉馔录》……‘美人宴’……只要做出来……只要让他们满意……我……我就安全了!对!安全了!还能……还能成仙!脱胎换骨!立地登仙!” 他神经质地翻动着书页,手指划过那些关于“秘药浸养”、“活取精髓”的恐怖描述,脸上竟然浮现出一种扭曲的、近乎痴迷的笑容。

恐惧与疯狂,如同两条相互撕咬的毒蛇,彻底吞噬了他残存的人形。他像一个被架上烈火炙烤的囚徒,明知前方是万丈深渊,却被身后无形的鞭子抽打着,只能跌跌撞撞,朝着那最终的血色盛宴狂奔而去。玉馔轩华丽的楼阁之下,地基早已被尸骸和冤魂蛀空,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的呻吟。

玉馔轩的“美人宴”,如同一场在黑暗中酝酿的瘟疫,悄然拉开了它血腥的序幕。陈砚斋彻底摒弃了最后一丝作为“人”的犹豫。他不再亲自去那污秽的城南,而是通过层层转手的、更为隐秘和冷酷的渠道,将指令下达给新的、更凶残的“牙人”。巨额的金银如同黑色的血液,源源不断地流淌出去,换回的是一个个鲜活、惊恐、如同待宰羔羊般的年轻生命。

这些女子被秘密运送至玉馔轩地下深处。那里,早已不是寻常的酒窖,而被改造成了一座阴森恐怖的地牢。墙壁被加厚,隔绝一切声息。巨大的药桶散发着刺鼻的、混合了名贵香料与诡异草药的浓烈气味。她们被剥去衣物,像货物一样浸泡在冰冷粘稠的药液里,每日仅有少量维持生命的水米灌下。昏暗的油灯下,一张张原本充满青春活力的脸庞迅速失去血色,眼神从最初的惊恐、哀求,逐渐变得麻木、空洞,最终只剩下绝望的死寂。地牢里终日弥漫着药味、霉味和一种淡淡的、少女体香被强行催发后形成的、令人作呕的甜腻气息。

陈砚斋偶尔会下来“巡视”。他穿着特制的、不沾染药液的罩袍,脸上蒙着布巾,只露出一双毫无温度的眼睛。他冷漠地检查着药液的浓度,观察着那些“食材”的状态,如同农夫在查看圈养的牲口。少女们微弱的哭泣和呻吟,落在他耳中,仿佛只是无意义的背景噪音。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七七四十九天……快了……就快了……只要熬过去……“美人宴”一成……所有的恐惧、所有的噩梦……都将结束!

这日深夜,陈砚斋在密室中对着《玉馔录》研究最后一道工序——心尖血的取用之法。书页上那血红的字迹仿佛在蠕动,散发出妖异的光。突然,一阵急促而慌乱的敲门声响起。

“东家!东家!不好了!”是心腹管事李二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惶。

陈砚斋心头猛地一沉,强作镇定地打开门。李二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几乎语不成句:“东家……地牢……地牢里……死……死了一个!”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席卷了陈砚斋全身。他二话不说,跟着李二疾步冲下通往地牢的阴冷石阶。浓烈的药味扑面而来,混合着一丝……新鲜的血腥气!

地牢中央,一个巨大的药桶旁,蜷缩着一个少女的尸体。她正是被选定为首批“主菜”的少女之一,名叫小芸。此刻她双目圆睁,瞳孔扩散,脸上凝固着极致的痛苦与恐惧。她的左手腕被利器割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鲜血染红了小半桶药液,像一朵妖异绽放的死亡之花。她的右手,还紧紧攥着一片不知从何处弄来的、边缘锋利的碎瓷片!

“她……她不知怎么弄到了这瓷片……趁守夜的麻三打盹……自己……”李二的声音抖得厉害。

陈砚斋死死盯着那具泡在血药中的尸体,脸色铁青。不是因为一条生命的逝去,而是因为这意外打乱了他精心准备的“美人宴”进程!这具尸体,意味着巨大的损失,意味着他需要立刻找到新的“食材”填补空缺,更意味着……风险!万一被人发现……

“废物!”陈砚斋猛地转身,一脚狠狠踹在旁边早已吓得瘫软在地的看守麻三身上,眼神阴鸷得如同毒蛇,“连个女人都看不住!要你何用!”他强压着心头的暴怒和一丝隐秘的恐慌,厉声下令,“把她处理掉!手脚干净点!药桶……全部换掉!今晚的事,谁敢泄露半个字……”他冰冷的目光扫过李二和抖如筛糠的麻三,“你们知道后果!”

麻三连滚爬爬地站起来,和李二一起,手忙脚乱地去处理尸体和污秽的药桶。陈砚斋独自站在血腥弥漫的地牢中,看着那被拖走的、苍白冰冷的少女尸体,一股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强烈的寒意攫住了他。小芸临死前那双充满痛苦和控诉的眼睛,仿佛穿透了时空,死死烙印在他的脑海里。那不再是麻木的“食材”,而是一个有血有肉、会痛苦、会反抗、会绝望自戕的“人”!

“啊——!”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哭嚎,毫无征兆地撕裂了玉馔轩外寂静的黎明!那声音饱含着剜心剔骨的绝望和疯狂,如同濒死野兽的哀鸣,穿透了厚实的墙壁,直直刺入正在浅眠的陈砚斋耳中!

陈砚斋猛地从噩梦中惊醒,心脏狂跳,冷汗瞬间湿透了寝衣。那哭嚎声……撕心裂肺!他几乎是连滚爬爬地扑到临街的窗边,颤抖着手掀开一丝厚重的帘幔,透过窗棂缝隙,惊恐地向下望去。

玉馔轩气派非凡的朱漆大门前,晨曦微露的惨白光线下,一个瘦弱的身影正疯狂地扑打着紧闭的门板!那是一个年轻妇人,头发凌乱如枯草,身上的粗布衣衫沾满尘土,赤着双脚,脚底已被碎石磨破,渗出斑斑血迹。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空荡荡的、用破旧蓝布缝制的襁褓,如同抱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又像是抱着一个永远无法填补的、巨大的空洞。

“还我孩子!把我的小芸还给我!你们这些吃人的魔鬼!天杀的畜生!还我女儿啊——!”她声嘶力竭,用尽全身力气哭喊、捶打、用头撞击着冰冷坚硬的门板。额角早已撞破,鲜血混着泪水蜿蜒而下,在她苍白绝望的脸上划出凄厉的痕迹。那空空的襁褓在她疯狂的摇晃中,如同招魂的幡。

“小芸……我的小芸……她才十六岁……你们把她弄到哪里去了?!还给我!把她还给我啊!”妇人的哭嚎带着血泪,字字泣血,句句锥心,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惊起了远处几声不安的犬吠。

守门的两个健壮伙计早已被惊醒,试图上前驱赶、拉扯。但那妇人不知从哪里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像一头护崽的母狼,疯狂地撕咬、踢打,双目赤红,状若疯癫。她死死抱住门前的石狮子基座,任凭伙计如何拉扯,指甲在石头上抠出深深的痕迹,鲜血淋漓也不肯松手,只是用尽生命最后的气力哭喊着女儿的名字,诅咒着门内的恶魔。

“丧尽天良啊!你们不得好死!玉馔轩……陈砚斋……你们吃人!你们吃了我女儿!老天爷啊!你开开眼!劈死这些畜生!劈死他们——!”

那凄厉的诅咒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躲在窗后窥视的陈砚斋心窝。他浑身剧震,脸色瞬间惨白如白纸。小芸……那个割腕自杀的少女……她的母亲!她找来了!她知道了!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四肢百骸都僵硬了。他看到妇人那双被绝望和仇恨烧红的眼睛,仿佛穿透了重重帘幕,直直钉在他的脸上!那眼神,比《玉馔录》上任何血咒都更让他肝胆俱裂!

“快!快把她弄走!弄走!”陈砚斋对着楼下声嘶力竭地低吼,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堵住她的嘴!扔远点!快!” 他猛地拉上窗帘,仿佛要隔绝那索命的目光,身体却顺着墙壁滑坐在地,剧烈地喘息,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开。妇人那凄厉的哭嚎和恶毒的诅咒,如同附骨之蛆,在他耳边反复回响,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摇摇欲坠的神经上。

小芸母亲的出现,如同在玉馔轩看似固若金汤的黑暗堡垒上,撕开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那妇人被伙计们粗暴地拖离后,并未消失。她蓬头垢面,抱着那个空襁褓,如同一个游荡在玉馔轩周围的幽灵。白日里,她蜷缩在街角阴影处,目光呆滞地望着酒楼奢华的大门。入夜后,那凄厉的哭喊和诅咒声,便会在寂静的街道上幽幽响起,时断时续,如同冤魂索命,搅得附近居民人心惶惶。

“还我小芸……吃人的魔窟……陈砚斋……你不得好死……”

“我的儿啊……你在哪儿啊……娘来寻你了……”

声音飘忽,穿透门窗缝隙,钻入玉馔轩每一个角落,也钻入陈砚斋的噩梦中。

陈砚斋被这无休止的折磨逼到了崩溃边缘。他夜不能寐,白日里强打精神,却掩不住眼底深重的惊惧和憔悴。他下令增加了看家护院的人手,日夜巡逻。但那些粗豪的汉子私下里也议论纷纷,眼神闪烁,看向东家的目光里,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惊疑和畏惧。

更糟糕的是,“美人宴”的进程被严重拖延。小芸的死和其母的纠缠,如同阴云笼罩。新的“食材”补充困难,剩下的少女在地牢中浸泡的时间被迫延长,状态开始变得不稳定。而预定“美人宴”的贵客们,早已等得不耐烦。催促的帖子一封比一封措辞严厉,甚至带着赤裸裸的威胁。

这天傍晚,王侍郎再次亲临。他比上次见时更加枯槁,眼窝深陷,颧骨高耸,皮肤透着一层不祥的青灰色,唯有那双眼睛,燃烧着一种近乎贪婪的、非人的光芒。他屏退左右,枯爪般的手一把抓住陈砚斋的手臂,力道大得惊人。

“砚斋!”他的声音嘶哑急促,带着一种病态的亢奋,“‘美人宴’!到底何时能成?!老夫……老夫等不及了!这几日心慌气短,神魂不宁,唯有那至味仙馔方能续命!你若再拖延……”他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陈砚斋,压低了声音,却字字如刀,“莫怪老夫不讲情面!这玉馔轩的根基……还有你陈家的……哼!”

陈砚斋被他抓得生疼,看着王侍郎那张如同骷髅覆皮的脸和眼中疯狂的光芒,一股寒意从脊椎直冲头顶。他知道,这位权倾朝野的侍郎大人,是真的等不及了,也真的……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被逼到悬崖边的恐惧和被权贵胁迫的愤怒,在他胸中激烈冲撞。他猛地挣脱王侍郎的手,眼神深处最后一丝属于“人”的理智彻底崩断,一股破釜沉舟的狠厉涌了上来。

“大人!”陈砚斋的声音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诡异的笑意,只是那笑容冰冷僵硬,如同面具,“就在明日!明日亥时,‘漱玉斋’!‘美人宴’,准时开席!保管让大人……得偿所愿,立地登仙!” 他微微躬身,姿态依旧谦卑,低垂的眼帘下,却是一片深不见底、疯狂翻涌的黑暗旋涡。既然深渊就在脚下,那么……就一起跳下去吧!他已经没有退路了。

王侍郎闻言,枯槁的脸上瞬间焕发出一种回光返照般的异样神采,他仰头发出几声夜枭般沙哑的怪笑:“好!好!老夫……明日必至!哈哈哈……”笑声在空荡的房间里回荡,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癫狂。

送走王侍郎,陈砚斋独自站在密室中央,窗外已是暮色四合。最后一抹残阳如血,透过窗棂,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扭曲的阴影,如同择人而噬的鬼爪。他缓缓走到桌边,拿起那本《玉馔录》。书页无风自动,哗啦啦翻到“美人宴”那一页。淋漓的血字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活了过来,闪烁着妖异的光泽。

他的手指,冰冷而稳定,缓缓抚过那些关于“活取心尖血”的恐怖字句。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寂的漠然。他转身,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向通往地下那座血肉工坊的阶梯。脚步声在空旷的密室里回荡,沉重,单调,如同敲响了地狱的丧钟。

亥时将至,玉馔轩“漱玉斋”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却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混合了极致奢华与濒死疯狂的诡异气氛。沉重的雕花木门紧闭,隔绝了外界。门内,只坐了寥寥七位客人,皆是京城权势最煊赫、对“至味”追求最疯魔的顶级人物。首座的王侍郎,裹在一件华贵的紫貂裘里,枯槁的脸上涂了厚厚的脂粉,试图掩盖那层死灰,却显得更加怪异骇人。他浑浊的眼珠射出灼热的光,死死盯着主位上空悬的座位,枯瘦的手指神经质地敲击着桌面,发出嗒、嗒、嗒的轻响,如同催命的鼓点。

空气中,名贵的龙涎香、沉水香浓郁得化不开,却隐隐被一股更加奇异的、难以形容的甜香所压制。那甜香初闻清冽如幽谷兰芷,细嗅之下又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心头发痒、血液加速的躁动气息,正是地牢中药液浸养七七四十九日所形成的“体香”。这香气无声地撩拨着在座每一位食客紧绷到极致的神经。

终于,密室那扇厚重的门无声滑开。陈砚斋缓步走入。他依旧穿着那身素净长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完美的、谦恭而克制的微笑。然而,细看之下,那笑容僵硬如同面具,眼底深处是一片深不见底的、令人心悸的虚无,仿佛灵魂早已被抽空,只剩下一具被程序驱动的躯壳。他身后,跟着四名同样面无表情、眼神空洞的健壮仆役,每人手中捧着一个覆盖着纯金穹顶的巨大器皿。

陈砚斋走到主位,并未坐下,只是微微躬身,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如同冰冷的铁块敲击在每个人心上:“诸位大人久候。‘美人宴’,共分四道,取‘四美’之精粹,调和天地灵气,恭请品鉴。”

仆役们无声上前,将四个金罩器皿一一置于主桌中央。陈砚斋的目光扫过席间一张张因期待而扭曲的脸,最后落在王侍郎那张骷髅般的笑脸上。他缓缓抬起手,伸向第一个金罩的钮扣。

“第一道,‘凝脂玉掌羹’。”

金罩揭开。水晶碗中,盛着淡乳色的、浓稠如酪的羹汤。汤中沉浮着数片近乎透明的、形如女子纤纤玉手的薄片,薄片边缘微微卷曲,透着粉嫩的肉色,散发着清冽的异香。

“嘶……”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有人喉结滚动,有人眼睛发直。

陈砚斋的声音如同冰冷的解说词:“取二八处子柔荑掌心嫩肉,薄切如纸,以昆仑雪水、百年茯苓慢煨十二时辰,取其至嫩至纯。”他示意仆役分羹。

玉勺轻响,羹汤入口。瞬间,席间爆发出压抑不住的、满足的呻吟和叹息。那滋味,柔滑细腻到了极致,鲜甜中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草木清气,仿佛将少女最纯净的青春活力直接注入了食客衰老的躯壳。王侍郎闭着眼,枯瘦的脸上涌起病态的潮红,发出梦呓般的呢喃:“好……好……如握温玉……如沐春风……”

“第二道,‘巧舌生香冻’。”陈砚斋的声音毫无起伏,揭开了第二个金罩。

琉璃盏内,是淡粉色的、晶莹剔透的冻状物,冻中凝固着几片小巧玲珑、形如舌头的淡红色薄片。

“取处子舌尖巧肉,辅以天山雪莲蜜、初春玫瑰露,冷凝成冻,锁其灵动生香。”仆役分食。

食客们小心翼翼地将那粉冻送入口中。冰凉滑腻的冻体在舌尖化开,释放出极其浓郁、复杂而霸道的甜香,瞬间冲击着味蕾和嗅觉。那香气仿佛有生命,在口腔中盘旋、升腾,直冲颅顶!有人浑身一震,眼神瞬间迷离恍惚,发出近乎哭泣的呻吟:“香……太香了……此香……只应天上有……”

“第三道,‘玉峰含珠露’。”第三个金罩揭开。

白玉盘中,盛着几枚小巧玲珑、形如花苞的乳白色点心。点心顶端,点缀着一颗颤巍巍、红艳欲滴的“珠露”。

“取处子乳尖嫩蕊,裹以椰浆琼脂,内蕴雪蛤油、珍珠粉调和之凝露。”仆役奉上。

食客们用金签小心挑起一枚“花苞”,放入口中轻轻一吮。外层的琼脂瞬间破裂,内里温润香滑、带着奇异奶香和花蜜气息的凝露涌入口中,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充满诱惑的满足感。席间响起一片陶醉的喘息和低笑,气氛变得更加暧昧而疯狂。

王侍郎的喘息越来越粗重,脸上的潮红越来越盛,枯槁的身体微微颤抖,眼中那贪婪的光芒几乎要燃烧起来。他死死盯着最后一个、也是最大的那个金罩,声音嘶哑地低吼:“砚斋!最后一道!快!快上那‘玲珑心’!”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最后一个金罩上。陈砚斋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底深处的虚无,似乎更沉了一些。他缓缓抬手,放在最后一个金罩的钮扣上。动作异常缓慢,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仪式感。

“第四道,”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在死寂的房间里如同鬼魅低语,“‘玲珑七窍心’。”

金罩被猛地揭开!

嗡——

一股无法形容的、令人灵魂战栗的异香瞬间如同爆炸般席卷了整个“漱玉斋”!这香气比之前任何一道都更浓烈、更纯粹、更……鲜活!仿佛凝聚了生命最本源的精髓!

水晶盏内,并非想象中血淋淋的心脏。盏中盛着半透明的、淡金色的、如同琥珀琼浆般的浓稠汁液。汁液中心,静静悬浮着一颗仅有鸽卵大小、形态极其完美、通体呈现出一种温润玉色的“心”!那心似乎还在极其微弱地、若有若无地搏动着!七条细若游丝的、淡金色的“血脉”,如同活物般从“心”的七个窍穴中蜿蜒探出,漂浮在金浆之中,微微摇曳!整颗“心”散发着柔和而神圣的光晕,美得惊心动魄,也邪异得令人窒息!

“嘶——!”

死寂!绝对的死寂!所有人都被这超出想象极限的“菜”震撼得失去了语言能力。王侍郎更是猛地站起,身体前倾,枯瘦的双手死死抓住桌沿,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浑浊的眼珠瞪得几乎要脱眶而出,死死盯着那颗在金色琼浆中微微“搏动”的玉心,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脸上交织着极致的贪婪、狂喜和一种近乎朝圣般的迷醉。

陈砚斋的声音如同冰冷的刻刀,在死寂中清晰地响起:“取处子心头最精纯一滴热血,辅以千年参王髓、深海鲛人泪、昆仑玉髓……以秘法温养凝形,保其先天一点灵机不灭。此乃‘美人宴’之魂,食之……可窥长生门径,立地……登仙!” 他微微抬手,示意仆役分盏。

仆役们手持特制的玉勺,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稀世珍宝,小心翼翼地舀取那淡金色的琼浆,连带着那颗小小的、微微“搏动”的玉心,分入每位食客面前精致的白玉小盏中。

王侍郎几乎是颤抖着捧起他那盏。玉盏中,那颗小小的“玲珑心”在金色浆液中微微沉浮,散发着致命的诱惑。他枯槁的脸上肌肉抽搐,眼中再无他物,只剩下那颗“心”!他猛地举起玉盏,如同进行某种神圣的献祭,口中发出含混不清的、狂热的呓语:“仙馔!仙馔!登仙!老夫……登仙了!” 说罢,他迫不及待地将整盏琼浆连同那颗玉心,一股脑地倒入口中!喉结剧烈滚动,脸上瞬间涌起一种近乎痉挛的、极致的狂喜和迷醉,身体向后倒进宽大的座椅里,双目翻白,嘴角却咧开一个巨大而诡异的笑容,嗬嗬地喘着气,仿佛真的在经历脱胎换骨!

其余食客见状,哪里还按捺得住?纷纷效仿,将盏中之物囫囵吞下。整个“漱玉斋”瞬间陷入一片癫狂的、无声的饕餮狂欢!吞咽声、满足的叹息声、狂喜的低吼声交织在一起。每一个人脸上都呈现出一种非人的、扭曲的迷醉与满足,眼神涣散,仿佛灵魂已随着那“玲珑心”一起,飘向了虚无缥缈的仙阙。

陈砚斋依旧站在原地,如同一个局外的幽灵,冷漠地注视着眼前这幕由他亲手导演的、极致堕落与疯狂的活剧。他脸上那副完美的面具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纹,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像是在笑,又像是在无声地哭泣。那笑容里,充满了无尽的嘲讽、疲惫,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不见底的悲凉。

就在食客们沉浸在“登仙”幻境,发出各种癫狂呓语之时——

轰隆!!!

一声惊天动地的炸雷,毫无征兆地在玉馔轩上空爆开!那雷声之巨,仿佛要将整个天地都劈裂!震得漱玉斋的窗棂嗡嗡作响,琉璃灯盏疯狂摇曳,光影乱舞!

紧接着,瓢泼大雨如同天河倒灌,倾盆而下!密集的雨点狂暴地砸在屋顶、窗棂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狂风呼啸着卷过,将庭院中的树木吹得疯狂摇摆,枝叶折断的噼啪声不绝于耳!

这突如其来的、狂暴的天象,如同上苍震怒的咆哮,瞬间将“漱玉斋”内那迷醉疯狂的“登仙”幻境撕得粉碎!

食客们被这惊雷骇得浑身剧震,纷纷从极乐的云端跌落。王侍郎更是被惊得直接从椅子上弹跳起来,脸上那诡异的狂喜瞬间凝固,转为极度的惊骇!他枯瘦的手死死抓住胸口,张大了嘴,却像离水的鱼一样发不出声音,眼珠凸出,布满血丝,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恐惧!

“呃……啊……”他喉咙里发出一阵可怕的咯咯声,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

噗——!

一大口粘稠的、漆黑如墨的污血,如同喷泉般从他口中狂喷而出!血雾弥漫,腥臭扑鼻!那黑血溅落在雪白的桌布上、昂贵的菜肴上,触目惊心!

“噗!” “呃啊!” ……

如同引发了连锁反应!席间其余六位刚刚吞下“玲珑心”的权贵,几乎在同一瞬间,纷纷捂住胸口或喉咙,脸上血色尽褪,扭曲变形,口中喷出同样漆黑腥臭的污血!有的直接扑倒在桌上,撞翻杯盘;有的从椅子上滑落,瘫倒在地,痛苦地翻滚抽搐!整个“漱玉斋”瞬间变成了一个鲜血淋漓、腥臭弥漫的恐怖地狱!

“血……毒……有毒!”一个尚未完全倒下的官员发出凄厉绝望的嘶喊,眼中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悔恨!

“陈砚斋!你……你这……天杀的……畜生!”王侍郎挣扎着抬起头,枯槁的脸上糊满了黑血,如同厉鬼,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伸出颤抖的、沾满污血的手指,指向站在主位阴影中、如同泥塑木雕般的陈砚斋,发出恶毒的诅咒,“你……不得……好……死……永……堕……饿……鬼……” 话音未落,他身体猛地一挺,眼珠爆凸,直直地倒了下去,再无声息。

死亡的阴影如同冰冷的潮水,迅速吞噬了席间所有的疯狂与喧嚣。只剩下痛苦的抽搐、绝望的呻吟、以及鲜血喷涌的汩汩声,在狂暴的雷雨背景音中,交织成一首地狱的镇魂曲。

陈砚斋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脸上那最后一丝僵硬的表情彻底消失了,只剩下一片空白的、彻底的茫然。他看着眼前这血腥恐怖的景象,看着那些曾经不可一世、如今却像蛆虫一样在血泊中挣扎扭曲的权贵,看着王侍郎临死前那怨毒诅咒的眼神……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没有恐惧,没有悔恨,没有快意,什么都没有。仿佛他的灵魂,早已在那一声惊雷中,被彻底震散,灰飞烟灭。

就在这时——

呜呜呜……呜呜呜……

一阵极其微弱、却又无比清晰的婴儿啼哭声,突兀地在“漱玉斋”内响起!

那哭声并非来自一个方向,而是仿佛从四面八方、从墙壁里、从地板下、从头顶的梁柱间……幽幽地渗透出来!细细的,弱弱的,充满了无助和委屈,一声接着一声,连绵不绝,如同无数冤魂的悲泣,穿透了震耳欲聋的雷雨声,直直钻进在场每一个活人的耳膜!

“啊——!鬼!有鬼!”一个尚未断气、正在血泊中抽搐的官员,被这诡异的哭声吓得魂飞魄散,发出更加凄厉的惨叫,身体疯狂地扭动起来,仿佛想要逃离这无孔不入的索命之音!

陈砚斋那空洞的眼珠,终于因为这熟悉的、如同附骨之蛆般的哭声而转动了一下。他缓缓地、极其僵硬地抬起头。

只见那扇紧闭的、通往外面狂风暴雨的雕花木门,不知何时,竟无声无息地……洞开了!

门外,是如墨的夜色和倾泻如注的暴雨。惨白的闪电撕裂天幕,瞬间照亮了门外的景象——

一个浑身湿透、长发凌乱如海草、紧紧抱着一个破旧空襁褓的女人身影,如同从地狱最深处爬出的水鬼,正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冰冷的雨水顺着她惨白的脸颊和破烂的衣襟疯狂流淌。闪电的光芒映照下,她缓缓抬起头,露出了一张陈砚斋永生难忘的脸——正是小芸的母亲!只是此刻,这张脸上再无白日的疯狂与悲恸,只剩下一种极致的、非人的怨毒与冰冷!她的眼睛,是两个深不见底、没有眼白的黑洞!那幽幽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婴儿啼哭声,正是从她怀中那个空荡荡的、破旧襁褓里源源不断地传出来!

“陈……砚……斋……”一个沙哑、扭曲、仿佛无数声音重叠在一起的、非男非女的诡异声音,从那女人黑洞般的口中幽幽吐出,每一个字都带着彻骨的寒意和滔天的怨恨,“你……的……女儿……味道……可好?”

“女儿?”陈砚斋茫然地重复了一句,如同梦呓。他的思维早已被恐惧和眼前的景象冻结成冰,无法理解这没头没尾的话。

就在这时——

“爹!爹!救命啊爹——!”一个惊恐到变调的、无比熟悉的少女尖叫声,猛地从后宅的方向传来!那声音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绝望,穿透了雷雨和诡异的婴儿哭声,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陈砚斋的神经上!

是玉娘!是他的女儿玉娘!

这一声呼唤,如同惊雷在陈砚斋混沌的脑海中炸响!他那双死寂空洞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如同困兽般的惊骇与疯狂!女儿!玉娘!她不是在城郊的别院吗?!怎么会在这里?!

“玉娘——!”陈砚斋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嘶吼,所有的麻木、所有的茫然瞬间被巨大的恐惧冲垮!他再也顾不上眼前血泊中的权贵,顾不上门口那索命的“水鬼”,像一头被刺伤的野兽,跌跌撞撞地冲出“漱玉斋”,朝着后宅女儿尖叫的方向,在冰冷的暴雨和肆虐的狂风中亡命狂奔!

雷声轰鸣,闪电惨白。他穿过回廊,跑过庭院,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脚下湿滑的石板让他几次踉跄摔倒,又挣扎着爬起。女儿的尖叫声时断时续,指引着他奔向那最深处的、他存放《玉馔录》的密室!

密室的门虚掩着,里面透出摇曳的、不祥的火光。

“玉娘!”陈砚斋猛地撞开门!

眼前的景象,让他浑身的血液瞬间冻结!

密室中央,他唯一的女儿,年仅十五岁的玉娘,被剥去了外衣,只穿着单薄的亵衣,四肢被紧紧捆绑在一张冰冷的铁床上!那张床,正是他平日处理“特殊食材”的床!玉娘的小脸吓得惨白如纸,泪水和雨水混在一起,布满惊恐,身体因极度的恐惧而剧烈颤抖。

而站在铁床边,背对着门口,正慢条斯理地挽着袖子,手中拿着一把寒光闪闪、薄如柳叶的尖刀的——赫然是他最信任、最倚重的心腹管事,李二!

李二闻声,缓缓转过身。他脸上没有了平日里的恭顺和谄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了贪婪、疯狂和一种诡异满足感的狞笑。他的眼神,像毒蛇一样黏腻冰冷,死死盯着闯进来的陈砚斋。

“东……东家?”李二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惊讶和扭曲的笑意,“您怎么来了?您不是在前头伺候贵客们‘登仙’吗?”他晃了晃手中锋利的尖刀,刀锋在密室内摇曳的烛火下反射出森冷的寒光,“小的……小的这不是看您最近操劳,想替您分忧么?这‘美人宴’……主菜跑了,总得有人顶上不是?我看小姐……冰肌玉骨,元阴未泄……正是……绝佳的‘玲珑心’材料啊!嘿嘿嘿……”

他发出一阵夜枭般的怪笑,贪婪的目光在玉娘惊恐颤抖的身体上逡巡,如同在打量一块上好的肥肉:“东家您放心,小的跟了您这么久,手艺……保管让您满意!这‘玲珑心’……定比之前的更鲜!更美!让那些大人们……登仙登得更快活!嘿嘿……” 笑声在密室里回荡,充满了令人作呕的邪恶。

“不——!李二!你敢!!”陈砚斋目眦欲裂,巨大的恐惧和滔天的怒火瞬间将他吞噬!他像疯了一样扑向李二,“放开她!放开我女儿!”

然而,李二显然早有准备。他身材魁梧,轻易地侧身躲过陈砚斋的扑击,反手一拳狠狠砸在陈砚斋的腹部!

“呃!”陈砚斋闷哼一声,剧痛让他瞬间弓起了身子,踉跄着撞在冰冷的墙壁上,一时无法起身。

“爹!爹!救我!救我啊!”玉娘在铁床上发出绝望的哭喊,身体拼命挣扎,铁链哗哗作响。

李二不再理会陈砚斋,他狞笑着,重新将注意力转向铁床上待宰的羔羊。他俯下身,冰冷的刀尖带着令人窒息的恶意,缓缓地、轻轻地划过玉娘因恐惧而剧烈起伏的胸口肌肤。少女柔嫩的肌肤上,瞬间起了一层细小的粟粒。

“小姐……别怕……”李二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带着一种变态的安抚,“很快……很快就好……让小的……替您取出那颗……最鲜嫩的心……让您爹……还有那些大人们……都尝尝……这世间……最顶级的……滋……”

“味”字尚未出口!

轰——!!!

一道前所未有的、炽白刺眼的巨大闪电,如同上苍震怒的巨剑,撕裂了漆黑的夜幕,精准无比地劈中了玉馔轩最高的飞檐!刹那间,整座酒楼仿佛被点燃!雷火顺着木质的梁柱、精美的雕花门窗、悬挂的绸幔,如同贪婪的巨兽,疯狂地蔓延、舔舐、爆燃!

轰隆隆隆——!!!

震耳欲聋的雷鸣紧随而至,仿佛天崩地裂!整座玉馔轩都在剧烈地摇晃!屋顶的瓦片如同暴雨般簌簌坠落!

密室剧烈地摇晃起来,墙壁簌簌落下灰尘,烛火疯狂摇曳,几近熄灭!李二被这突如其来的天威骇得动作一滞,惊愕地抬头看向剧烈震颤的屋顶。

就是这一瞬间!

被剧痛和恐惧刺激得爆发出最后力量的陈砚斋,如同受伤的猛虎,从墙角弹射而起!他的眼睛血红,里面只剩下最原始的、保护幼崽的疯狂!他抄起手边一个沉重的黄铜烛台,用尽全身力气,朝着李二的后脑狠狠砸去!

砰——!!!

一声沉闷而恐怖的钝响!

李二脸上的狞笑瞬间凝固,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他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惨叫,身体便如同被抽掉了骨头般软软地瘫倒下去,后脑处一片血肉模糊,红的白的溅了一地。那柄寒光闪闪的尖刀,“当啷”一声掉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玉娘!我的儿!”陈砚斋丢开染血的烛台,扑到铁床边,手忙脚乱地去解那些捆绑女儿的冰冷铁链。他的手指因为极度的恐惧和刚才的爆发而不停地颤抖,铁链的搭扣仿佛故意作对,怎么也解不开。

“爹!爹!呜呜呜……”玉娘劫后余生,放声大哭,小小的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火!火势蔓延的速度快得超乎想象!浓烟带着刺鼻的焦糊味,已经从门缝、窗缝、甚至墙壁的缝隙中疯狂涌入密室!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火光将窗外映照得一片通红!外面传来了木头燃烧的爆裂声、房屋倒塌的轰隆声、以及无数人惊恐绝望的哭喊和奔逃声!

“走!快走!”陈砚斋终于扯断了最后一道束缚,一把将吓傻了的女儿从冰冷的铁床上抱起。他紧紧搂着女儿,用身体为她挡住扑面而来的热浪和浓烟,踉跄着冲向门口!

然而,密室的门,不知何时,竟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死死地封住了!任凭他如何用力撞击、拉扯,那厚重的木门纹丝不动!仿佛门外被浇筑了铜墙铁壁!

浓烟越来越浓,几乎令人窒息。火焰已经烧穿了屋顶的一角,火舌带着灼人的气浪,如同恶魔的触手,开始舔舐室内的书架、帷幕!热浪灼烤着皮肤,发出滋滋的声响!

“爹!门……门打不开!我们……我们要被烧死了吗?”玉娘紧紧搂着父亲的脖子,小脸被火光映照得通红,眼中充满了对死亡的恐惧。

“不会的!不会的!爹在!爹带你出去!”陈砚斋嘶哑地吼着,心中却充满了绝望。他抱着女儿,徒劳地在越来越小的空间里后退,躲避着不断逼近的火焰和坠落的燃烧物。汗水、泪水、烟灰糊满了他的脸。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死亡的迫近,如此痛彻地悔恨自己造下的无边罪孽!他害了那么多人,最终……竟要拿着自己唯一的骨血陪葬?!

就在这时——

咯咯咯……咯咯咯……

一阵诡异的、令人牙酸的咀嚼声,突兀地在熊熊烈火和房屋倒塌的轰鸣声中响起!那声音仿佛近在咫尺!

陈砚斋惊恐地循声望去!

只见密室的角落里,那本被他丢弃在地上的《玉馔录》,竟在烈焰的映照下,无风自动!泛黄的书页在火光的跳跃中疯狂翻动,发出哗啦啦的声响!而更令人头皮炸裂的是——

那瘫倒在地、后脑开花的李二的尸体,不知何时,竟诡异地……坐了起来!

李二的脖子以一种人类不可能做到的、扭曲到极致的方式,僵硬地转动着,发出咔吧咔吧的骨节错位声。他沾满血污和脑浆的脸上,五官扭曲变形,嘴角却咧开一个巨大而诡异的笑容。他的眼睛,是纯粹、深不见底的漆黑,没有一丝眼白!他缓缓地、僵硬地抬起一只手,伸向那本自动翻页的《玉馔录》。

然后,在李二那黑洞般的眼睛注视下,在陈砚斋和玉娘惊骇欲绝的目光中——

《玉馔录》那泛黄的纸页上,那些曾经用朱砂或鲜血写就的、记载着无数恐怖食谱的字迹,开始如同活物般蠕动!它们扭曲着、挣扎着,最后竟化作一缕缕粘稠的、暗红色的烟雾,如同有生命的血蛇,从书页上袅袅升起!

紧接着,这数十道、数百道血色的烟雾,如同受到了致命的吸引,猛地调转方向,发出凄厉的、如同无数冤魂尖啸般的破空声,疯狂地钻进了李二尸体那黑洞洞的、张开的口中!

“呃……嗬嗬……”李二的身体随着血色烟雾的疯狂涌入而剧烈地抽搐、膨胀!皮肤下仿佛有无数条毒蛇在游走、鼓胀!他黑洞洞的眼睛里,亮起两点妖异的、猩红的光芒!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了极致怨毒、贪婪和毁灭气息的恐怖威压,如同实质般弥漫开来!

“饿……好饿……”一个非男非女、仿佛千万人重叠嘶吼的恐怖声音,从李二那不断涌入血雾的口中断断续续地挤出,带着无尽的贪婪和饥饿感,每一个字都让周围的火焰为之摇曳!

“爹!爹!他……他……”玉娘吓得魂飞魄散,将脸深深埋进陈砚斋的怀里,连尖叫的力气都没有了。

陈砚斋抱着女儿,一步步后退,直到后背抵住了被烧得滚烫的墙壁,退无可退!他浑身冰冷,血液仿佛都凝固了!他终于明白了!那本《玉馔录》根本不是什么食谱!它是一个诱饵!一个容器!它诱使人沉沦于口腹之欲的深渊,犯下滔天罪孽,最终……就是为了收集这世间最极致的怨念、贪婪和血肉精气,来喂养这个……这个寄生在书中的……真正的……饿鬼!

“吼——!!!”

终于,最后一道血雾钻入了李二口中!他那膨胀得不成人形的身体猛地停止了抽搐!他黑洞洞的双眼爆发出刺目的猩红血光!一股肉眼可见的、带着浓郁血腥和硫磺气息的黑色气浪以他为中心轰然爆发!

轰隆!

密室最后残存的墙壁在气浪冲击下轰然倒塌!露出了外面烈焰熊熊、如同炼狱般的酒楼景象!

“饿鬼道……开!”那恐怖的声音发出最后的咆哮!

李二——或者说,那具被书中饿鬼彻底占据的躯壳——猛地张开巨口!那嘴巴裂开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程度,露出里面旋转的、如同黑洞般的猩红深渊!一股无法抗拒的恐怖吸力骤然产生!

“啊——!”

陈砚斋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便感觉一股无法形容的巨力攫住了他和怀中的玉娘!他死死抱着女儿,用尽最后的力气抵抗,却如同螳臂当车!身体不受控制地被那猩红的巨口吸去!

天旋地转!灼热!窒息!无数凄厉的哭嚎、怨毒的诅咒、贪婪的嘶吼在他耳边疯狂炸响!他仿佛坠入了无边血海,被无数冰冷滑腻的、由怨念凝聚的触手缠绕、撕扯!他紧紧护着怀里的女儿,意识在极致的痛苦和恐惧中迅速沉沦、模糊……

在意识彻底陷入黑暗前的最后一瞬,一个熟悉而温暖的画面,如同穿透无尽血海的微光,突兀地撞入他濒临破碎的识海——

那是许多年前,他还是个落魄秀才的时候。家徒四壁,寒冬腊月。他苦读至深夜,饥肠辘辘,冻得手脚冰凉。他年轻的妻子,那个温婉清秀、名叫素娥的女子,默默地起身,用家里仅剩的一小把白面,为他煮了一碗最简单的素面。清汤寡水,只漂着几星碧绿的葱花。

她小心翼翼地将面端到他面前,脸上带着温柔而略带歉意的笑容:“相公,夜深了,垫垫肚子吧,暖暖身子。等来年……来年咱们日子好了,给你做肉吃。”

那碗面,真的很香。是麦子最朴实的清香,是葱花被热汤激发的鲜香,是……家的味道,是妻子毫无保留的爱意凝聚的馨香。那滋味,温暖了他整个寒冷的冬夜,也温暖了他此后许多年清贫却踏实的岁月。

原来……最极致的滋味……从来不是《玉馔录》上那些用血肉堆砌的邪物……而是……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随即被无边的黑暗彻底吞噬。

……

大火烧了整整一夜。曾经雕梁画栋、极尽奢华的玉馔轩,连同它地下那深藏的血肉工坊,一同化为了一片冒着青烟、散发着焦臭的断壁残垣。废墟之中,残存的梁木呈现出一种焦黑的、扭曲的姿态,从高处俯瞰,竟隐隐勾勒出一个巨大而狰狞的“口”字形。

官府的人在天亮后赶来,在废墟中挖掘。挖出的,是吏部侍郎王大人等七位权贵的焦黑尸骸,他们围聚在主桌的位置,姿态扭曲,仿佛临死前仍在进行着某种恐怖的饕餮。还挖出了心腹李二被烧得只剩半截的残躯,以及……在密室位置,两具紧紧相拥、蜷缩在一起的焦炭般的骸骨。大的骸骨将小的骸骨死死护在身下,姿态充满了绝望的保护。

清理废墟的民夫中,有个老衙役,曾见过城南游荡的小芸母亲。他低声对同伴叹息:“唉,听说那疯婆子……昨晚投了护城河了……就在玉馔轩起火那会儿……怀里还死死抱着那个空襁褓……捞上来时,人都泡胀了……眼睛还睁得老大……怪吓人的……”

消息传出,全城震动。各种流言如同野火般蔓延。有人说玉馔轩得罪了灶王爷,遭了天谴;有人说陈砚斋用邪术烹制禁脔,引来了妖邪反噬;更有人绘声绘色地描述,在火场废墟上,深夜时分,还能听到无数婴儿凄厉的啼哭和女子幽怨的哭泣,以及……一种仿佛无数人在贪婪咀嚼吞咽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诡异声响……

从此,“玉馔轩”三个字成了京城最大的禁忌。那片焦黑的废墟,无人敢靠近,也无人愿意清理,任其在风雨中渐渐倾颓,最终彻底被荒草和遗忘吞没。只是在坊间流传的、用来吓唬不听话孩童的鬼故事里,多了一个关于“吃人酒楼”和“饿鬼掌柜”的恐怖传说。

许多年后,一个云游的老僧路过这片早已被荒草覆盖的废墟。他驻足良久,望着那焦黑土地上顽强生长的野草,还有草丛中偶尔露出的、被时光磨去棱角的残砖断瓦,双手合十,低诵了一声佛号。

“阿弥陀佛。口腹之欲,本为养身。然贪痴炽盛,欲壑难填,终化修罗场,自堕饿鬼道。诸般恶业,皆由心生。饿鬼不在幽冥,在人心贪嗔痴慢疑之中啊。”

老僧的声音苍凉而悠远,随风飘散在荒草萋萋的废墟之上,仿佛是对那段被烈焰与鲜血掩埋的、关于食欲与贪婪的恐怖往事,最后的注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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