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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4章 梦笼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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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明远蜷在破庙的残骸里,窗外的暴雨如泼如倒。他裹紧身上那件早已被雨水浸透的粗布衫,寒意仍如针般刺入骨髓。身下薄薄的稻草铺,散发出浓烈的霉味,几乎让他窒息。油灯在风中摇曳不定,豆大的灯火挣扎着,映照出墙壁上剥落的彩绘神像,那些慈悲的眉眼在明灭的光影中显得诡异扭曲。他苦笑一声,抖着手从怀中取出那卷翻得毛了边的《孟子》,书页早已被雨水濡湿,字迹洇染开来,模糊如泪痕斑驳。

“十年寒窗,竟不如这一场透心凉的雨来得实在。”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地融进满殿凄风苦雨里。前程渺茫,归途断绝,身无分文,腹内空空,这破庙的朽烂门槛,仿佛就是他人生的最终界碑。

就在此时,一阵异样的风陡然穿堂而过。油灯那粒微弱火苗,猛地剧烈摇晃起来,几乎熄灭。陈明远下意识抬头,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悄然爬上他的脊背。庙门口那堵厚重的黑暗,竟无声无息地裂开了一道缝隙。一个奇诡的身影踏雨而来,却片雨不沾身。它体态似羊非羊,通体覆盖着黝黑如墨的皮毛,仿佛能吸尽周遭所有的光。最令人心惊的是那张脸——一张酷肖人面的脸,带着一种非人的宁静与漠然。它额顶一根独角,弯曲如钩,在昏灯下泛着冷硬的幽光。

这异兽径直行至陈明远面前,竟口吐人言,声音低沉而毫无波澜,如同自深井中传来:“书生,你心里苦得很。”

陈明远骇得魂飞魄散,身子向后猛缩,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神龛基座上,喉头咯咯作响,却吐不出一个完整的字。那兽漆黑如深渊的眸子静静凝视着他,缓缓道:“莫怕。吾非噬人恶物,乃食梦貘,以梦为食。观你心火微弱,愁云惨雾,可是连一场好梦也做不成了?”

陈明远惊魂稍定,又闻此言,一股深沉的悲怆猛地攫住了他。他颓然垂首,望着自己那双因寒冻而发青、因苦读而磨出茧子的手:“好梦?功名无望,饥寒交迫,此身如飘蓬,心已枯槁如朽木,哪里还敢奢望好梦?”

食梦貘那根奇异的长鼻,缓缓探向油灯那豆大的火苗。鼻尖并未被灼伤,反而轻轻没入焰心。霎时间,橘黄的火苗如被泼染,竟诡异地化作了幽幽的蓝紫色,无声燃烧。一股奇异的暖流,随着这变色的火焰,悄然弥漫在冰冷的空气里。

“吾能予你好梦。”食梦貘的声音仿佛带着某种蛊惑人心的韵律,渗入骨髓,“一场你此刻最渴求的……金榜题名之梦。如何?”

陈明远的心脏如被无形之手狠狠攥住,骤然狂跳起来。金榜题名!那早已沉入绝望深渊的痴想,此刻被这妖物轻飘飘地提起,竟如溺水者陡然瞥见浮木。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当真?代价……是何物?”他下意识地攥紧了单薄的衣襟,仿佛里面藏着仅剩的珍宝。

食梦貘的人面上,竟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几近于无的笑意,如同冰面上一道转瞬即逝的裂痕。“些许灯油罢了,于你并无大碍。”长鼻依旧没在那奇异的蓝紫火焰中,灯焰微微波动,似在无声地应和。

陈明远望着那诡异的火焰,又看看食梦貘深不可测的眼,残存的理智在巨大的诱惑前土崩瓦解。他猛地一咬牙,闭上双眼,声音嘶哑:“好!我要梦!”

他话音方落,那根没入火焰的长鼻轻轻一吸。一股难以抗拒的暖流与奇异的困倦感瞬间将他淹没,意识如沉入温热的深潭。陈明远身体一软,倒在冰冷潮湿的稻草上,沉沉睡去。

眼前骤然光华万丈!震耳欲聋的锣鼓声、鼎沸的人声如潮水般将他包围。他发现自己竟骑在高头大马上,身披鲜艳夺目的红袍!头顶是明晃晃的“状元及第”匾额,胸前是大红的绸花。道旁万头攒动,无数钦羡狂热的目光聚焦于他一人之身。昔日对他冷眼相待的乡绅们此刻挤在人群最前,谄媚地拱手高呼:“状元公!状元公!”知府大人亲自牵马引路,脸上堆满了从未有过的、近乎卑微的笑容。美酒佳肴的香气弥漫空中,歌姬的曼妙身姿在彩楼上翩然起舞……极致的荣光与狂喜,像滚烫的熔岩般在他血管里奔涌,冲垮了所有现实的堤坝。他放声大笑,笑声在荣耀的云端肆意回荡。

“哈哈哈哈哈——!”陈明远猛地从草铺上弹坐起来,狂笑不止,仿佛那梦中的荣光尚未退潮。然而笑声很快僵在脸上,如同被冻住。冰冷的雨水再次打在他额头,霉烂的稻草气息刺鼻。眼前依旧是破庙狰狞的断壁残垣,神像斑驳的脸上似乎带着一丝亘古的嘲讽。刚才还萦绕耳畔的锣鼓喧嚣、歌姬吟唱,瞬间被凄厉的风雨声撕得粉碎。巨大的落差,如同从云端狠狠摔进泥沼,五脏六腑都被这冰冷的现实撞得生疼。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摸头顶的状元帽,只抓到一把枯槁纠结的乱发;低头看胸前,唯有那件湿透的、散发着酸腐气味的粗布衫。梦里的琼浆玉液、珍馐美味,此刻化作喉头火烧火燎的饥饿与胃中一阵阵痉挛的绞痛。

他猛地扭头,看向那盏油灯。食梦貘依旧静静立于灯旁,长鼻已从蓝紫色的火焰中收回。火焰恢复成原来的昏黄,微弱地跳动着。那兽漆黑的双眸平静无波,仿佛刚刚发生的惊天动地只是一粒微尘。

“如何?”食梦貘的声音毫无起伏。

陈明远死死盯着它,胸膛剧烈起伏,眼中交织着梦醒的极度失落和一种近乎疯狂的渴望。他哑着嗓子问:“方才那梦……还能……再来一次么?” 那梦境的余温还在灼烧他的灵魂,现实的冰冷却已如毒蛇缠身。这破庙的腐朽气息,从未像此刻这般令人窒息绝望。

食梦貘那酷似人面的脸上,依旧波澜不惊,只是那根漆黑的长鼻,再次缓缓探向油灯摇曳的火苗。鼻尖没入焰心的瞬间,橘黄的灯光又一次诡异地转变为幽邃的蓝紫色,无声燃烧。

“一次怎够?”食梦貘的声音低沉如古井回音,“琼林宴上,不过初尝滋味。可愿……再入南柯?位极人臣,权柄在握,生杀予夺……那才是人间真味。”它的语调并无引诱,只是平铺直叙,却字字如重锤,敲打在陈明远那颗被虚幻荣华烧得滚烫的心上。

陈明远眼中最后一丝疑虑,被这“位极人臣”四个字彻底焚尽。他毫不犹豫,甚至带着一种急切的凶狠,嘶声道:“梦!我要再梦!” 声音在空旷破败的殿宇里激起微弱回响,带着孤注一掷的颤栗。

困倦感再次如潮水般汹涌而至,将他卷入更深的幻梦旋涡。

这一次,他置身于金碧辉煌的朝堂之上。九重丹陛之下,文武百官身着朱紫,黑压压跪伏一片,山呼“万岁”之声震得殿宇嗡嗡作响。他身着蟒袍玉带,立于御座之侧,天子对他言听计从,目光中满是倚重。一道圣旨颁下,昔日那个对他百般刁难、克扣盘缠的刻薄族叔,须臾间便身陷囹圄,家产抄没,哭嚎哀求之声隐约传来,只换来陈明远唇边一丝冷酷的快意。退朝回府,相府邸广阔如海,仆从如云,珍馐罗列,更有绝色佳人轻舒广袖,曼舞于前,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权势带来的无上尊荣与随心所欲,像最醇厚的美酒,令他沉醉至骨髓深处,再也不愿醒来。

“陈相爷!陈相爷!” 贴身内侍焦急的呼唤仿佛从天外传来。

陈明远猛地睁开双眼。没有丹陛,没有百官,没有美人。只有冰冷的雨水透过破败的屋顶,滴答落在他滚烫的脸颊上。他依旧蜷缩在散发着霉烂气味的草堆里,那件湿透的粗布衫紧紧贴在身上,带来刺骨的寒意。方才殿宇的巍峨、蟒袍的触感、美人的温香,此刻皆如泡影消散,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洞和一种蚀骨的冰冷。他下意识地抬起手,想触摸那象征无上权位的玉带,手指却只抓到自己腰间那条磨得发亮的草绳。

他剧烈地喘息着,如同离水的鱼。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恐慌攫住了他——不是为这破庙的凄凉,而是为那美梦的消散!他像溺水之人急于抓住浮木般,猛地转头看向油灯旁那沉默的黑影。

食梦貘依旧静立,长鼻已从火焰中抽出。蓝紫色的火焰恢复了昏黄,在风雨飘摇中顽强地跳跃着,映照着它深潭般的眼睛。

“权倾朝野,滋味如何?”食梦貘的声音平淡无波。

“好!好!太好了!”陈明远的声音因激动而尖锐,带着一种病态的亢奋,眼中燃烧着近乎狂热的贪婪火焰,“再给我!我还要!我要更大的梦!我要……” 他喘着粗气,一个更疯狂、更僭越的念头冲口而出,连他自己都感到一阵颤栗,“我要当皇帝!我要御宇天下!”

这一次,食梦貘并未立刻将长鼻探向火焰。它那酷似人面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一丝极其细微的变化——那漆黑的、深不见底的眼眸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幽光,如同深潭底部掠过的一道诡秘暗流。它微微侧头,像是在仔细审视眼前这个被欲望彻底点燃的书生。

“御宇天下?” 它的声音依旧低沉,却仿佛带上了一丝奇异的重量,“九五至尊,口含天宪,一念动而山河易色……此梦之重,非凡俗可承。你……当真要试?”

“要!当然要!” 陈明远几乎是嘶吼出来,身体因极度的渴望而前倾,枯瘦的手指紧紧抠进身下的稻草,“只要能再尝那滋味,付出什么我都愿意!” 他眼中只剩下对那虚幻龙椅的狂热,现实的一切痛苦和代价,早已被这熊熊欲火烧成了灰烬。

食梦貘静静地凝视着他,那目光深邃得令人心悸。片刻,它缓缓开口:“代价自然不同。此梦之后,你需付我……余生所有美梦为酬。” 它的声音平静依旧,却像一道冰冷的铁索,悄然缠绕上陈明远的灵魂。

余生所有美梦?陈明远的神智被“皇帝梦”烧得滚烫,这警告如同投入沸水的一粒冰,瞬间便蒸腾无踪。他脑中只有那至高无上的幻象在闪耀,哪里还顾得上去细想这“代价”背后那无底的深渊?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喊道:“好!我答应!快给我梦!” 那急切的姿态,如同瘾君子渴求着最后一剂迷幻的毒药。

食梦貘不再言语。长鼻第三次,带着一种近乎庄严的缓慢,探入那豆大的灯火之中。幽蓝的火焰骤然蹿升,颜色变得更深沉、更妖异,几乎接近一种浓稠的墨紫。火焰无声地扭动着,将食梦貘那张人面映照得光怪陆离,额顶的独角投下长长的、扭曲的阴影。

陈明远只觉得一股前所未有的巨大吸力猛地攫住了他的意识,比前两次强烈百倍!他连惊呼都来不及发出,整个人便如断线风筝般,被彻底拖入了那墨紫色火焰所连接的、无边的幻梦深渊。

这一次的梦境,甫一开始便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重与……诡异。

他发现自己端坐在一座高耸入云的祭坛顶端。身下并非温润的龙椅,而是一把由无数森森白骨垒砌而成的巨大座椅,冰冷坚硬,硌得他生疼。头顶的帝王冠冕沉重异常,那垂下的十二旒,竟非温润玉珠,而是用细小尖锐的人牙串联而成,随着他头颅的转动,发出细微而令人牙酸的磕碰声。

祭坛之下,是望不到边际的“臣民”。他们密密麻麻地跪伏着,身体却呈现出一种非人的扭曲姿态,如同被无形巨力强行弯折的枯枝。他们的面孔模糊不清,像蒙着一层流动的灰雾,唯有一双双眼睛,空洞地向上仰望着他,里面没有敬畏,只有一片死寂的麻木。风吹过旷野,带来他们身上散发出的、浓郁的尘土与朽木的气息。

“吾皇……万岁……万万岁……” 山呼之声响起,却非人声鼎沸,而是无数干涩嘶哑、如同枯叶摩擦、又似朽木断裂的哀鸣汇聚成的声浪,层层叠叠,沉闷地撞击着他的耳膜和心脏,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和烦恶。

他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慌,试图开口,喉咙却像被堵住。他想站起身,身体却被那白骨王座牢牢吸附,动弹不得。

这时,一个同样由灰雾凝聚、身形扭曲的“内侍”佝偻着腰,捧着一份“奏折”颤巍巍呈上。陈明远下意识地伸手接过。那奏折触手粘腻冰冷,仿佛浸透了某种粘稠的液体。他低头一看,骇然发现奏章并非写在纸上——那是一张薄薄的人皮!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迹,竟是用暗红发黑的血液书写而成!刺鼻的血腥味扑面而来,直冲脑髓。

“启禀……陛下……” 那灰雾内侍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江南……大旱……饿殍……百万……”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毒蛇,钻进他的耳朵。

饿殍百万?陈明远的心猛地一抽。他试图想象那惨状,脑海中却诡异地浮现出无数只枯瘦如柴的手从龟裂的大地中伸出,绝望地向天空抓挠的景象。一股强烈的、混杂着恶心与眩晕的感觉攫住了他。

“混账!” 他本能地勃然大怒,想要拍案而起,斥责这无能的臣子。然而念头刚起,一股巨大的、无形的力量猛地压在他的肩头,将他死死按在白骨王座上。与此同时,祭坛下那无边无际的麻木“臣民”中,靠近前排的数百个身影,毫无征兆地、无声无息地化作了飞散的灰烬,如同被狂风吹散的尘埃,瞬间消逝无踪!仿佛他这君王一怒的念头,便足以令生灵成灰!

陈明远惊恐地瞪大了眼睛,看着那数百“人”消失的地方,只留下几缕青烟袅袅。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这不是他想要的!这至高无上的权力,竟带着如此血腥而恐怖的重量!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立与恐惧,如同独自漂浮在无边无际的绝望之海上。

“不……这不是……” 他想呐喊,想逃离,想从这个扭曲恐怖的帝王梦中醒来!

然而,就在他心神剧震、萌生退意的刹那,那白骨王座骤然变得滚烫!仿佛瞬间被投入熔炉。一股难以言喻的、令人沉沦的极致快感,如同最猛烈的毒药,猛地从王座中爆发出来,顺着他的脊椎疯狂上涌,瞬间淹没了刚才的恐惧与不适!这快感比金榜题名更炽烈,比权倾朝野更霸道,它直接作用于灵魂深处,带来一种凌驾万物、掌控生死的无上迷醉。这快感是如此强烈,如此纯粹,如此令人上瘾,瞬间就扭曲了他脸上的惊恐,化作一种迷乱而贪婪的狂喜。

“哈哈……哈哈哈……” 他不由自主地发出低沉而满足的笑声,身体因这极致的快感而微微颤抖。那白骨王座的滚烫似乎灼痛了他,但那痛楚在无边的迷醉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他缓缓地、带着一种近乎痴迷的沉醉,重新靠回那冰冷坚硬的椅背,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扶手上凸起的骨节棱角,仿佛那是世间最温润的美玉。祭坛下灰雾臣民的麻木,奏章上人皮血字的狰狞,方才那数百生灵无声湮灭的恐怖……一切都被这汹涌的快感冲淡、扭曲,甚至染上了一层病态而诱人的光辉。

他不想醒了。一丝一毫也不想!

这个念头如同野火燎原,瞬间占据了他全部的思维。什么破庙苦雨,什么饥寒交迫,什么功名蹉跎……与此刻这掌控一切的极致迷醉相比,简直如同粪土!他要永远留在这里!留在这至高无上的巅峰,沉浸在这无边的快感之中!

“留下!让我留下!” 陈明远在心底,在灵魂深处,发出无声而狂热的呐喊。他死死抓住白骨王座的扶手,如同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不,是抓住这虚幻的天堂之门,用尽全身的力气,试图将自己的意识更深地锚定在这扭曲的帝王梦中。

就在他灵魂深处发出那声狂热的“留下”嘶吼时,整个扭曲的帝王梦境,骤然凝固了!

祭坛下那无边无际的、由灰雾凝聚的麻木尘民,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保持着跪拜的姿势,彻底静止,连那令人烦恶的哀鸣也戛然而止。风停了,空气中弥漫的尘土与朽木气息也仿佛冻结。只有陈明远身下那白骨王座,依旧散发着诡异的滚烫。

他愕然抬头。祭坛顶端的虚空中,食梦貘那巨大而幽暗的身影无声无息地浮现出来,仿佛它本就一直悬在那里,只是此刻才从虚无中显形。它那根标志性的长鼻,并未探向别处,而是如一道沉重的枷锁,直直地、精准地探入了陈明远的头颅深处!长鼻的末端,正贪婪地吸附在他眉心之上,微微搏动着,仿佛在吮吸着什么最核心的精华。

一股前所未有的、源自灵魂被剥离的巨大痛苦,瞬间淹没了方才那虚幻的快感!陈明远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嚎,身体在白骨王座上疯狂地抽搐、挣扎。他感到自己生命中最鲜亮、最温暖、最值得珍视的那些东西——童年母亲灯下缝衣的温柔剪影,寒窗苦读时油灯豆火的微暖,春日里偶然瞥见枝头绽放的第一朵桃花的悸动,甚至是对未来残存的一丝渺茫憧憬……所有构成“美好”的碎片,此刻都被那根冰冷的长鼻,如同抽丝剥茧般,毫不留情地从他灵魂深处强行剥离、攫取、吞噬!

“不——!停下!放开我!” 陈明远目眦欲裂,发出骇人的嚎叫。他双手疯狂地抓挠着自己的额头,试图撕开那无形的连接,指甲在皮肤上划出道道血痕。然而一切都是徒劳。那长鼻如同扎根于他灵魂深处的毒瘤,纹丝不动。每一次吮吸,都带来灵魂被撕裂般的剧痛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巨大空虚。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正在迅速地、不可逆转地变得苍白、冰冷、枯槁……从内到外,被彻底掏空。

就在这极致的痛苦与灵魂被剥夺的恐怖中,他挣扎着转动眼珠,绝望地望向祭坛之下。那些凝固的、由灰雾凝聚的“臣民”们模糊的面孔,在食梦貘巨大身影的映衬下,竟变得清晰了一瞬!他惊恐地看到,那些麻木空洞的眼睛深处,赫然映照出无数张扭曲、痛苦、绝望的人脸!有他熟悉的面孔,更多的是陌生的,男女老少,一张张脸孔重叠、哀嚎,如同被囚禁在地狱最深处的冤魂!他们正是他帝王梦中那些无声湮灭的“代家”!此刻,他们的痛苦与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透过那些灰雾臣民的眼睛,清晰地传递过来,成为他灵魂被吞噬时最残酷的伴奏。

陈明远如遭雷击,瞬间明白了这“帝王梦”的本质——它并非无源之水,它那令人沉沦的快感,正是构筑于无数生灵的痛苦与绝望之上!而他自己,此刻也正沦为这恐怖盛宴的一部分!

“啊——!” 一声混合着极致痛苦、无尽悔恨与彻底绝望的惨嚎,从他灵魂的最深处迸发出来,响彻这死寂凝固的噩梦空间。

食梦貘那巨大幽暗的身影悬浮于凝固的祭坛上空,长鼻如同贪婪的根须,深深扎入陈明远剧烈抽搐的躯体。每一次吮吸,都伴随着陈明远灵魂被撕裂的无声尖啸,祭坛下那无数灰雾尘民空洞眼瞳中映出的痛苦脸孔,也随之扭曲变幻,发出只有灵魂能感知的哀鸣。

这无声的酷刑不知持续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永恒。当食梦貘那漆黑的长鼻终于缓缓从陈明远眉心抽离时,仿佛带走了他体内最后一丝活气。祭坛、白骨王座、灰雾臣民……整个扭曲的帝王梦如同被戳破的泡沫,无声地碎裂、消散,归于一片纯粹的、令人心悸的虚无黑暗。

陈明远的身体,如同断了线的木偶,从虚无中直直坠落。

“噗通”一声闷响,夹杂着枯草折断的窸窣。冰冷的雨滴砸在脸上,带着泥土的腥气。陈明远猛地睁开双眼。

依旧是那破败的山神庙。凄风苦雨从未停歇。油灯的火苗在风雨中挣扎,微弱昏黄的光,映照着他此刻的模样——他依旧躺在潮湿发霉的草铺上,然而身体却蜷缩成一种极其怪异的姿态,四肢扭曲着,仿佛仍在承受着某种无形的巨大痛苦。他脸上残留着方才梦魇中极致的恐惧与痛苦,肌肉僵硬地扭曲着,双眼瞪得极大,眼珠浑浊不堪,如同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翳,再也映不出丝毫神采,只剩下一种空洞的茫然,直勾勾地望着庙顶那破漏处滴落的雨线。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向上咧开,形成一个极其诡异、僵硬而空洞的笑容,涎水顺着嘴角无声地淌下,滴落在肮脏的衣襟上。

他试着动一下手指,身体却像一截彻底朽烂的木头,沉重得不听使唤,只有那空洞的笑容和茫然的眼神凝固在脸上。他想说话,喉咙里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嘶哑气音。方才那场灵魂被吞噬的酷刑,仿佛抽干了他所有的力气、情感和思想,只留下这具仍在呼吸的躯壳。

油灯的火苗旁,食梦貘静静伫立。它那根漆黑的长鼻,此刻并未探向火焰,而是高高扬起,鼻尖处,竟萦绕着一团极其微弱、极其黯淡的彩色光晕。那光晕如烟似雾,变幻不定,依稀可以看到一些模糊而温暖的碎片在闪烁:一盏摇晃的油灯下缝补的慈母身影,书页翻动时带起的微尘在阳光中舞蹈,春日枝头倏然绽放的一点桃红……那是陈明远余生所有的美梦,被浓缩、被攫取、被凝固成这最后一点微光。

食梦貘对着那团微光,长鼻轻轻一吸。如同长鲸吸水,那点凝聚着一个人余生所有温暖与希望的彩色光晕,瞬间被吸入它深不见底的鼻腔之中,消失无踪。

随着这最后一点光晕的消失,食梦貘的身体似乎发生了一丝微妙的变化。它那身黝黑如墨的皮毛,仿佛在昏黄的灯光下极其短暂地流转过一层极其内敛的、温润如玉的光泽,随即又隐没于更深的幽暗之中。它额顶那根弯曲如钩的独角,似乎也变得更加凝实、更加锋锐,尖端隐隐流动着一丝令人心悸的寒芒。

它微微侧过头,那双深潭般的眼眸,再次投向草铺上那具只剩下空洞笑容和茫然眼神的躯壳。这一次,它的目光中似乎不再仅仅是漠然,而是多了一丝……满足?如同饕餮饱餐后的餍足。它微微咧开嘴,那酷似人面的唇边,竟极其缓慢地向上牵拉了一下,形成一个极其短暂、极其诡异、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

随即,它低下头。那根曾吸尽美梦的长鼻,这一次,小心翼翼地、近乎温柔地,探向了那盏在风雨中飘摇欲灭的油灯。鼻尖轻触那豆大的、昏黄的火苗。

异变陡生!

那原本昏黄微弱、随时可能熄灭的灯火,在鼻尖触及的刹那,如同被注入了强大的生命力,猛地向上蹿升!火焰的颜色也瞬间改变——不再是昏黄,也不是之前的幽蓝或墨紫,而是一种极其纯净、极其凝练的金色!这金色的火焰只有寸许高,却异常稳定、明亮,仿佛由最纯粹的阳光凝聚而成,风雨不能侵,飘摇不能动,静静地在灯盏中燃烧着,散发出一种奇异的、令人安定的光晕。

火光映照下,可以清晰地看到,那小小的灯焰深处,竟似有无数极其微小的、模糊的人影在无声地挣扎、扭动!他们的面容痛苦而绝望,嘴巴大张着,似乎在发出无声的呐喊,却被牢牢禁锢在这方寸的金色火焰囚笼之中。其中,陈明远那张带着诡异空洞笑容的脸,赫然在列!

食梦貘伸出前爪,那爪子也覆盖着漆黑的短毛,爪尖却异常锋利。它稳稳地提起那盏燃着奇异金色火焰的油灯。灯火跳跃,将它的身影在破庙残破的墙壁上投下巨大而摇曳的阴影。它不再看草铺上那具名为“陈明远”的躯壳一眼,仿佛那已是彻底无用的尘埃。

它提着灯,转身,无声地走向庙门外的无边风雨与浓稠黑暗。

那盏燃着金色囚笼的灯,在它爪中稳稳地亮着,如同一颗在黑夜中移动的、冰冷而诡异的星辰。所过之处,风雨似乎都为之辟易,黑暗也显得更加深沉。

山神庙腐朽的门槛外,是望不到尽头的沉沉雨夜。食梦貘的身影融入黑暗,唯有那点金色的灯火,固执地亮着,渐行渐远。

夜雨滂沱,冲刷着泥泞蜿蜒的官道。食梦貘提着那盏奇异的灯,金色的火苗在风雨中纹丝不动,灯焰深处无数微小的人影无声挣扎,如同炼狱图景被囚禁于方寸琉璃之中。

前方路边,一点微弱的灯火在风雨中飘摇,是间简陋的驿站。一个商人打扮的中年男子,正对着几箱被雨水浸透、显然价值不菲的绸缎捶胸顿足,脸上交织着雨水和绝望的泪水,对着漆黑的夜空发出无人听见的哀嚎:“完了!全完了!我的身家性命啊!”

食梦貘的脚步在驿站破旧的屋檐外微微一顿。金色的灯焰似乎感应到了什么,无声地跃动了一下,灯芯深处那些扭曲痛苦的面孔,挣扎得仿佛更加剧烈了。它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透过重重雨幕,静静地落在商人涕泪横流的脸上,目光幽深,如同在审视一件……即将被纳入囊中的猎物。

金色的灯火在它爪中稳定地燃烧着,映照着它额顶那根愈加锋锐的独角,也照亮了前方更深、更浓的夜。它微微调整了方向,提着灯,迈着无声而稳定的步伐,朝着那绝望的灯火和哀嚎,一步步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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