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0月15号的风是甜的。
我蹲在锦江山公园门口的石狮子旁边，手指抠着狮爪缝里的泥巴，听见卖糖葫芦的老爷爷在不远处吆喝，声音裹着糖霜的甜香，顺着风飘过来。姥姥牵着我的手突然紧了紧，我抬头看见她鬓角的白头发被风吹得翘起来，像蒲公英的绒毛。
“小远，姥姥去前面商店买包盐，家里没了。”她指着公园斜对面的小卖部，玻璃柜台上摆着五颜六色的泡泡糖，“你在这儿等着，千万别乱跑，姥姥五分钟就回来。”
我使劲点头，手里攥着姥姥刚给我买的山楂片，包装纸沙沙响。六岁的我已经知道“五分钟”大概有多久——就是我数到三百那么长。石狮子的耳朵凉冰冰的，我把脸颊贴上去，能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声，混着公园里传来的广场舞音乐。
小卖部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姥姥的蓝布褂子在人群里闪了一下。我数着地上的砖块玩，一块、两块、三块……砖缝里长着小小的野草，叶片上还挂着早上的露水。风突然大了些，吹得旁边的梧桐树哗哗响，金黄的叶子打着旋儿落下来，像蝴蝶在跳舞。
我数到一百二十八的时候，开始觉得不对劲。
小卖部的门开了又关，出来的人里没有姥姥。卖糖葫芦的老爷爷推着车往公园里面走了，吆喝声越来越远。石狮子旁边的台阶上，刚才坐着的老奶奶也走了，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花布袋子。风卷着落叶擦过我的脚面，有点痒，又有点凉。
“姥姥？”我试探着喊了一声，声音被风吹得七零八落。
周围的人都行色匆匆，有人背着登山包往山上走，有人牵着小狗慢跑，没有人回头看我。我想起昨天在幼儿园，老师教我们唱“找朋友”，说要是找不到爸爸妈妈，就站在原地别动。可原地只有石狮子和满地的落叶，姥姥会不会找不到这里了？
我又数到两百零三，手指把山楂片的包装纸捏出了褶子。公园里的广播突然响了，放着一首很老的歌，姥姥在家做饭的时候总哼这首。我踮起脚尖往小卖部看，玻璃柜台后面的阿姨在低头算账，柜台上的泡泡糖还是那么鲜艳，可姥姥就是不出来。
也许姥姥去山上了？她昨天说要带我去看山顶的亭子。
这个念头像颗小种子，一下子就在心里发了芽。我攥紧山楂片，沿着公园门口的石板路往里面跑。石板路被踩得光溜溜的，路边的枫树红得像一团火，叶子落在地上，铺成厚厚的红地毯。我跑两步就回头看一眼，总觉得姥姥会突然出现在身后，笑着喊“小远慢点跑”。
公园里的人比门口多。有叔叔阿姨在草坪上搭帐篷，小朋友骑着滑板车“嗖”地从我身边过去，差点撞到我。我往山上的方向走，路边的指示牌上画着箭头，写着“望江亭 1500米”。姥姥说过，望江亭在最高的地方，能看见整个城市的房子，像积木一样堆在那里。
风穿过树林，发出“呜呜”的声音，有点像妈妈晚上讲故事里的怪兽。我抱紧胳膊，把山楂片塞进裤兜里，手指抠着口袋里的布纹。路边的长椅上，两个老爷爷在下象棋，棋子敲得木桌“啪啪”响。我想过去问问他们有没有看见我姥姥，可脚像被钉在地上，怎么也挪不动。
幼儿园老师说，不能跟陌生人说话。
我继续往山上走，台阶越来越陡，每一级都比我的鞋底还高。走几步就得停下来喘口气，手心冒出了汗。路边的野菊花开得正旺，黄灿灿的，我想起姥姥在家种的菊花，也是这样在秋天开得热热闹闹。她总说，菊花最能耐得住冷。
不知道走了多久，周围的人渐渐少了。刚才还能听见的笑声和说话声，慢慢被鸟叫声取代。树叶在头顶连成一片，把太阳遮得严严实实，只有几缕光从叶缝里漏下来，在地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像星星在眨眼睛。
我突然发现，自己不知道走到了哪里。
身后的路弯弯曲曲，看不见公园门口的石狮子；前面的台阶还在往上延伸，望不到头。风里没有了糖葫芦的甜香，只有树叶和泥土的味道。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顺着脸颊往下掉，滴在胸前的衣服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子。
“姥姥……姥姥……”我喊着，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泪模糊了眼睛，台阶在眼前晃来晃去。
我想往回走，可刚转身就差点绊倒，原来不知不觉已经走了这么远。脚下的台阶缝里长着青苔，滑溜溜的，我扶着旁边的树干站好，树皮粗糙的纹路蹭得手心发痒。树干上有很多小朋友刻的字，歪歪扭扭的，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要在原地等。”老师的话在脑子里响起来。
我选了一棵最粗的梧桐树坐下，树身要两个我才能抱过来。树根在地上鼓起一个个大包，像软软的凳子。我把脸埋在膝盖里，眼泪把裤子弄湿了一小块。山楂片还在兜里，被体温焐得有点软，我拿出来咬了一口，酸得牙齿发麻，眼泪掉得更凶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见有脚步声从下面传来，“噔噔噔”地往上走。我赶紧抬起头，看见一个穿蓝色衣服的阿姨，手里提着塑料袋，里面装着空瓶子。她没看我，径直往上走了。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又慢慢沉下去。
风把树叶吹得哗哗响，好像有人在耳边说话。我想起姥姥给我讲的故事，说山里有会变魔术的老爷爷，能把迷路的小孩送回家。我睁大眼睛看着周围，树影摇晃，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只小松鼠从树上窜过去，尾巴蓬松得像朵花。
又过了一会儿，我听见了不一样的声音。不是脚步声，是一种……“突突突”的声音，越来越近。我爬到树根上往下看，只见一条窄窄的水泥路从山下绕上来，路尽头停着一辆白色的车，车身上有蓝色的灯，刚才的声音就是从那里发出来的。
一个穿绿色衣服的叔叔从车上下来，帽子上有银色的徽章，在树影里闪闪发亮。他背着手往山上看，目光扫到我的时候，停下了脚步。
“小朋友，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他的声音像秋天的太阳，暖暖的，一点都不可怕。
我张了张嘴，想说“我在等姥姥”，可眼泪又涌了上来，话都说不完整。他慢慢走过来，蹲在我面前，身上有股淡淡的肥皂味。我看见他胸前的口袋里别着支笔，笔帽是红色的。
“是不是找不到家里人了？”他笑了笑，眼角有几道浅浅的纹路，“别怕，叔叔是警察。”
警察？我想起动画片里的警察叔叔，总是能抓住坏蛋，还能帮小朋友找妈妈。我使劲点头，眼泪掉在他绿色的裤腿上，洇出小小的圆点。
“来，先跟叔叔上车坐着，这里风大。”他伸出手，手掌大大的，暖暖的。
我犹豫了一下，想起老师说过，穿制服的人可以相信。我把手放进他的手里，他的手心有点粗糙，握着我的时候很轻，怕弄疼我似的。白色的车里面很干净，座椅是灰色的，前面有很多按钮，蓝色的灯在顶上静静地亮着。
“你知道家里人的电话吗？”他递给我一瓶水，瓶盖已经帮我拧开了。
我摇摇头，把水捧在手里，冰凉的瓶子贴着发烫的脸颊。姥姥的电话号码我记不全，只记得开头是139，后面的数字总也记不住。妈妈的电话存在姥姥的手机里，可我从来没背过。
“那你记得家里人叫什么名字吗？”警察叔叔坐在前面的座位上，转过头问我。
“我姥姥叫……叫王秀兰。”我努力想了想，姥姥的身份证放在客厅的抽屉里，上面好像就是这个名字。“我们家住在……住在幸福小区，三单元。”
警察叔叔拿出一个小小的本子，用笔在上面写着什么，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声音。“幸福小区对吗？离这儿不远。”他写完，把本子合上，“你别担心，叔叔帮你找姥姥。她肯定也在到处找你呢。”
车窗外的树叶被风吹得摇晃，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照进来，在叔叔绿色的肩膀上跳来跳去。我小口小口地喝水，水有点甜，比家里的自来水好喝。警察叔叔打开了收音机，里面在说今天的天气，说锦江山这边下午有微风，适合爬山。
“你跟姥姥一起来的？”他又问。
“嗯，”我点点头，“姥姥去买盐，让我在门口等，我……我以为她上山了。”
“以后可不能乱跑了，”他轻轻敲了敲我的额头，“找不到家人，就在原地等着，不然家里人回来找不见你，该多着急啊。”
我低下头，抠着矿泉水瓶上的标签，心里有点难过。姥姥现在是不是也在哭？她会不会以为我丢了？卖盐的小卖部阿姨会不会告诉她，我不在石狮子旁边了？
警察叔叔发动了车子，白色的车慢慢往下开。路边的树飞快地往后退，像在赛跑。我看见刚才下棋的老爷爷还在长椅上，只是换了个对手。还有卖糖葫芦的老爷爷，正在给一个小朋友递红色的糖葫芦，小朋友笑得露出了两颗大门牙。
车子开到公园门口的时候，我一下子就看见了石狮子。石狮子旁边围着好多人，有穿红衣服的老奶奶，有戴眼镜的叔叔，还有……还有姥姥！
姥姥背对着我们，头发乱糟糟的，蓝布褂子的袖子卷着，一只手在抹眼睛，另一只手紧紧抓着一个穿制服的阿姨的胳膊，嘴里好像在说着什么，肩膀一抽一抽的。
“姥姥！”我推开车门就往下跑，警察叔叔在后面喊“慢点”，可我顾不上了。
姥姥猛地转过身，看见我跑过去，眼睛一下子就睁大了，然后飞快地朝我扑过来，把我紧紧抱在怀里。她的怀抱有点抖，身上有股咸咸的味道，我知道，那是眼泪的味道。
“小远！小远！你去哪儿了啊……”姥姥的声音哭得哑哑的，手在我背上使劲摸，好像在检查我有没有少了什么零件。
“姥姥我错了……”我也抱着她的脖子哭，“我不该乱跑……”
警察叔叔走过来，笑着对姥姥说：“大娘，孩子找到了，在山上呢，没摔着也没碰着，放心吧。”
姥姥这才松开我，拉着我给警察叔叔鞠躬，腰弯得很低很低：“谢谢你啊同志！谢谢你啊！我都快吓死了……这孩子，怎么就不听话呢……”
“没事没事，”警察叔叔赶紧扶住姥姥，“孩子知道错了就行。以后带孩子出来，可得看紧点，或者给孩子口袋里放张写着电话的纸条，这样万一走散了，也好联系。”
周围的人也围过来说话，穿红衣服的老奶奶说：“刚才这大娘急得直哭，我们都帮着找呢。”戴眼镜的叔叔说：“这警察同志真是及时，刚广播说有孩子走失，就把人送回来了。”
姥姥又给警察叔叔鞠了好几个躬，从兜里掏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要往警察叔叔手里塞，警察叔叔笑着推开了。“大娘，这是我们应该做的，您赶紧带孩子回家吧，别再让孩子跑丢了。”
白色的车开走的时候，我趴在姥姥的肩膀上，看见警察叔叔从车窗里朝我挥手。我也赶紧挥手，看着那辆车慢慢汇入路口的车流，蓝色的灯在车顶上闪闪的，像一颗会移动的星星。
姥姥牵着我的手往家走，她的手还是有点抖，紧紧攥着我，生怕我再跑掉。路过小卖部的时候，我看见玻璃柜台上放着一包盐，应该是姥姥买的，只是没来得及拿。
“姥姥，盐……”我指给她看。
“不买了，”姥姥摸了摸我的头，头发还是乱乱的，“回家，姥姥给你做鸡蛋羹，放好多好多香油。”
风又吹起来了，吹得路边的梧桐树叶子哗哗响。阳光透过树叶照在地上，影子晃啊晃的，像在跳舞。我攥着姥姥的手，一步一步往前走，心里想着警察叔叔的绿色衣服，想着白色的车顶上闪闪的蓝灯，想着石狮子冰凉的耳朵，还有口袋里剩下的半袋山楂片。
2019年10月15号的风，后来每次想起，都带着点咸咸的味道，像姥姥的眼泪，又像那天矿泉水的甜味。锦江山的梧桐树影，在那之后每次去，都觉得格外亲切，好像每片叶子上，都记着那个穿绿色衣服的身影，记着白色的车，记着石狮子旁边，一个六岁小孩终于找到姥姥的，长长的下午。
那天晚上，姥姥把她的电话号码写在一张硬纸板上，缝在了我的衣服口袋里。她说：“以后就算走散了，别人也能照着这个号码，把你送回来。”我摸着口袋里硬硬的纸板，觉得安心极了。
后来我才知道，警察叔叔在山上发现我之前，公园的广播已经循环播放了好多遍寻人启事，说有个穿黄色外套的小男孩走失，叫小远，六岁，希望家长听到后到门口警务室。而姥姥在小卖部买完盐，发现石狮子旁边没有我，当场就哭了，是小卖部的阿姨帮她报的警。
原来，在我往山上走的时候，姥姥正在往山下找；在我坐在梧桐树下哭的时候，警察叔叔的车正在往山上开。就像两条线，虽然暂时分开了，但总有一天，会重新交到一起。
就像那天锦江山的风，吹着吹着，就把我吹回了姥姥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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