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味道钻进鼻腔时，林慧正站在医院走廊的尽头。瓷砖地面光可鉴人，映出她松垮的病号服袖口，还有攥得发白的指节。护士推着治疗车从旁边经过，金属托盘上的针头反光刺痛了眼睛，她猛地低头，看见自己裸露的脚踝上缠着渗血的纱布——是昨天从楼梯上滚下来时擦破的。
“30床，林慧，该换药了。”护士的声音像浸了冰，她踉跄着跟上，病房门推开的瞬间，手机在病号服口袋里疯狂震动。屏幕上跳出陌生号码发来的彩信，预览图里是她放在衣柜深处的那件真丝睡裙，领口的蕾丝歪歪扭扭，背景是卧室熟悉的米色墙纸。
手指抖得按不准删除键，下一条消息紧跟着进来：“你儿子说，再发三张更‘特别’的，就能换那款限定皮肤。这张算定金。”
“妈！妈你醒了？”
林慧猛地睁开眼，窗帘缝隙里漏进的阳光刺得她眯起眼。墙上的电子钟显示早上七点十五分，空调还在低低地运转，被单上印着的向日葵图案洇着一片汗湿的痕迹。她摸了摸额头，冷汗把刘海黏在皮肤上，心脏还在胸腔里擂鼓，咚咚的声响撞得耳膜发疼。
昨晚加班到十一点，回来时儿子小宇已经睡熟了，书桌上摊着没写完的数学练习册，铅笔滚落在地。她轻手轻脚地收拾时，看见他手机屏幕亮着，是那款热门手游的界面，商城里闪烁的“限定皮肤”四个字格外扎眼。小宇念叨这款皮肤快半个月了，说班里男生几乎人手一个，上次家长会还听见他同桌的爸爸在炫耀，说孩子考了满分，直接充了三百块买全套装备。
她当时只叹了口气，把手机塞进他枕头底下。这个月业绩没达标，工资扣了近一半，房租和小宇的补习班费刚交完，钱包比脸还干净。别说三百块的皮肤，就连周末答应带他去吃的汉堡套餐，都得掂量着能不能换成家里的鸡蛋面。
“妈！快看！”
卧室门被“砰”地推开，小宇举着张试卷冲进来，拖鞋在地板上蹭出刺啦声。晨光顺着他的身影涌进来，把他额前的碎发染成金棕色，像只雀跃的小狮子。林慧下意识地往床头柜摸手机，屏幕干干净净，没有未读消息，更没有那些让她脊背发凉的照片。
“数学考了96分！全班第三！”小宇把试卷往她面前递，纸角被他攥得有些发皱，红色的分数旁边，老师用钢笔写着“进步显着，继续加油”。林慧的目光落在错题上，一道应用题被扣了4分，解题步骤写得工工整整，只是最后一步算错了数字。
“这么厉害？”她接过试卷的手还有点抖，指尖触到儿子温热的手背，才真正感觉到自己从那个噩梦里挣脱出来。小宇仰着头笑，露出刚换不久的恒牙，缺了个小角——上个月骑自行车摔的。
“老师说我要是再仔细点就能考满分了，”他挠挠头，眼睛亮晶晶地瞟向书桌，“那个……妈，我能看十分钟手机吗？就看看班级群里的作业。”
林慧的心猛地一缩。梦里那个陌生号码的字眼又冒出来，像根细针往肉里扎。她放下试卷，伸手摸了摸小宇的头，他的头发软软的，带着洗发水的柠檬香味。“可以，但看完得把错题改了。”她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和平常一样，可喉咙还是发紧。
小宇欢呼着跑向书桌，解锁手机的瞬间，屏幕亮起的光映在他脸上。林慧靠在床头，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想起昨天整理衣柜时，确实把那件真丝睡裙找了出来。那是结婚时买的，藏在最底下，压着泛黄的婚纱照。她本来想扔掉，又觉得可惜，就顺手放在了床尾的椅子上——离小宇的书桌只有两步远。
冷汗又冒了出来。她掀开被子下床，赤脚踩在地板上，冰凉的触感让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些。走到衣柜前，那件酒红色的睡裙还搭在椅背上，领口的蕾丝和梦里照片里的样子一模一样。她伸手把裙子塞进衣柜深处，推上柜门时，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妈，张老师发了周末的实践作业，要和家长一起做手工灯笼。”小宇转过头，手机屏幕还亮着，是班级微信群的界面，“我们买材料包吧？网上才十五块钱。”
“好啊，”林慧走过去，弯腰看他的手机，屏幕上方的游戏图标确实暗着，“等会儿妈妈就下单。对了，你同桌是不是又买新皮肤了？”
小宇的手指顿了顿，低下头抠着试卷的边角：“嗯，他爸给他充了五百块，说考了全班第一。”他声音低了些，“不过我觉得他那皮肤不好看，颜色太亮了。”
林慧沉默了。她打开购物软件，搜索“手工灯笼材料包”，销量最高的那款正好十五块。付款时，她盯着余额里的数字看了会儿，突然想起上个月小宇生日，他说想要双新运动鞋，她嫌两百多太贵，买了双打折的帆布鞋，结果鞋码偏小，他穿着挤脚，却从没抱怨过。
“小宇，”她蹲下来，平视着儿子的眼睛，“要是……妈妈这个月发了奖金，你最想要什么？”
小宇眼睛一亮，随即又摇摇头：“不用啦，我有鞋子穿，作业也能自己写。老师说勤俭节约是美德。”他顿了顿，凑过来小声说，“其实……我觉得96分也挺好的，比上次多了12分呢。”
林慧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酸意从胸口漫上来，眼眶瞬间就热了。她把儿子搂进怀里，他的肩膀还很单薄，后背的脊椎能摸到小小的凸起。“对，96分特别棒，”她声音有点哽咽，“比那些皮肤厉害多了。”
小宇在她怀里蹭了蹭，像只撒娇的小猫：“妈，你今天不上班吗？”
“请假了，”林慧吸了吸鼻子，擦掉眼角的湿意，“今天陪你改错题，做灯笼。中午给你做你最爱吃的番茄炖牛腩。”
“耶！”小宇欢呼着从她怀里挣出来，拿起铅笔开始改错题。晨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在他的试卷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斑，96分的红色数字被照得格外清晰，像枚小小的勋章。
林慧起身去厨房做早餐，路过客厅时，看见沙发上搭着她昨天穿的工作服，口袋里露出半截便利店的购物小票——昨晚加班时买了个面包当晚饭，六块五。她走过去把小票揉成团扔进垃圾桶，打开冰箱，里面有上周买的牛腩，本来想省着过年吃，现在看来，该拿出来炖了。
锅里的水烧开了，咕嘟咕嘟地冒着泡，像极了凌晨那场梦里，医院走廊里永不停歇的消毒水味。林慧站在灶台前，看着水汽模糊了玻璃门，突然觉得，那些关于皮肤、关于照片的噩梦，其实从来都不是凭空出现的。它藏在她为了省钱而犹豫的每一刻里，藏在小宇欲言又止的眼神里，藏在这个她拼尽全力想要撑起来的家的缝隙里。
但此刻，厨房里飘起了牛奶的香味，客厅里传来小宇哼着的不成调的儿歌，阳光正一点点爬过地板，把整个屋子染成温暖的金色。林慧关掉火，把热好的牛奶倒进杯子里，心里清楚地知道，有些东西，比限定皮肤更重要，比那些她拼命想要遮掩的窘迫更重要。
比如儿子试卷上的96分，比如他说“勤俭节约是美德”时认真的样子，比如此刻，这个虽然不富裕，却充满了阳光和笑声的早晨。
她端着牛奶走进客厅，小宇正好改完最后一道错题，举起来给她看：“妈你看，我算对了！”
“真棒，”林慧把牛奶递给她，“先喝牛奶，等会儿我们去买灯笼材料。”
小宇接过杯子，咕咚咕咚喝了两口，突然抬头问：“妈，你早上是不是做噩梦了？我听见你喊了一声。”
林慧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嗯，梦见小宇考了零分，吓醒了。”
“才不会呢！”小宇皱着鼻子，把改好的错题凑到她面前，“我下次要考98分！”
阳光终于越过窗帘，铺满了整个客厅，把母子俩的影子拉得长长的，紧紧依偎在一起。林慧看着儿子认真的侧脸，突然觉得，那些曾经让她焦虑失眠的难题，好像也没那么可怕了。只要他们在一起，一步一步往前走，总会好起来的。
就像这道曾经做错的应用题，只要仔细点，总能找到正确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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