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芒散尽后的第五年。
太阳系，是一座寂静的、巨大的墓园。
曾经的人类母星，地球，如今化作了一条环绕太阳的、全新的小行星带，学者们将其命名为“盖亚环”。每一块冰冷的岩石，都曾是山川、是河流、是承载着亿万生灵悲欢离合的土地。如今，它们只是沉默的、永恒的墓碑。
月球，那颗银色的、自古以来便寄托着人类无尽遐思的卫星，已经挣脱了引力的束缚，变成了一颗流浪的星球，孤独地、缓缓地，向着太阳系的黑暗深处飘去。
它带走了“反物质湮灭主炮”的残骸，也带走了人类文明的最后一首诗。
木星与土星那曾经辉煌的工业环带，如今已是死寂的钢铁丛林。数万座工厂、数不清的工程舰，如同被时间遗忘的巨兽骸骨，在无声地诉说着那场战争的惨烈。它们的能源，早已在那最后的“光之矛”计划中，被彻底抽空。
人类文明，惨胜。
这个“胜”字，沉重得足以压垮任何幸存者的脊梁。
火星，成为了人类文明最后的、也是唯一的摇篮。
“神都”，这座建立在火星地核深处的、曾经的备用指挥中心，如今已是帝国的政治、经济、文化与军事核心。
穹顶之上，由聚变灯光模拟出的“蓝天白云”，是这一代火星新生儿眼中，天空唯一的顔色。他们从历史影像中，才能窥见那颗被称为“地球”的、真正的蓝色星球。
帝国最高权力议会，位于神都中央的“擎天之塔”。
塔顶的最高元首办公室，空旷而肃穆。巨大的落地式舷窗外，是火星地底空腔那宏伟得令人窒息的城市景观——无数穿梭艇如同发光的血液，在城市的钢铁血管中奔流不息，维持着这个劫后余生文明的、脆弱的脉搏。
一个年轻的身影，静静地站立在舷窗前，他的背影，与五十年前，那个站在“天穹”神域中的身影，有几分惊人的相似。
挺拔，孤傲，一个人，便能扛起整个世界。
他，就是李擎苍。
李长夜之子，薪火计划“地球”号方舟的乘客，帝国如今的最高元首。
五十年的时光，足以让一个稚嫩的少年，成长为一个眼神深邃、意志坚定的领袖。他的脸上，有着与李长夜如出一辙的、棱角分明的英俊，但那双黑色的眼眸里，却没有父亲那般吞噬一切的、绝对的冰冷与神性。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疲惫、坚韧与责任的、属于“人”的深沉。
他是在遥远的星际航行中，通过“普罗米修斯”系统留下的、加密的历史数据，一帧一帧地，看完了那场决定文明命运的终极之战。
他看到了“阿修罗”舰队那悲壮的、化作“叹息之墙”的决绝。
他看到了“雷神之矛”舰队，在凌峰指挥下，那如同鬼魅般、在神之领域边缘疯狂试探的勇气。
他看到了地球，那颗他从未踏足过的母星，如何用一场最辉煌的自毁，为神明奏响了凡人的葬歌。
最后，他看到了他的父亲，那个将他送往未知深空、斩断了所有亲情的“帝王”，如何燃烧了自己的神性与灵魂，以凡人之躯，对抗宇宙的终极法则，为文明，赢得了这片……寂静的废墟。
战争结束后，十艘薪火方舟，在评估了太阳系的惨状后，最终选择了返航。
因为他们发现，宇宙，比想象中更加黑暗，也更加危险。与其去一个未知的、充满敌意的新世界，不如回到这片虽然残破、却已“干净”的故土，重新开始。
李擎苍，凭借着他无可争议的血脉，以及在返航途中展现出的、远超同龄人的政治手腕与决断力，被幸存的人类与“普罗米修斯”系统，共同推举为新的最高元首。
他继承的，是一个烂摊子。一个濒临崩溃的、只剩下不到七十亿人口的、失去了家园的文明。
“元首。”
一个苍老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李擎苍转过身，微微颔首。来者，是帝国硕果仅存的两位元老之一，神工监的前任总监，王宸。他的头发早已全白，脸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那双曾经能洞悉宇宙真理的眼睛，如今也变得有些浑浊。
“王老，”李擎苍的声音，沉稳而有力，“‘播种’计划的最新报告，出来了吗？”
王宸点了点头，将一份数据板，递了过去。
“结果……比我们预想的，还要困难。”王宸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地球的彻底解体，对整个太阳系的引力平衡，造成了不可逆的、灾难性的影响。盖亚环的引力扰动，让火星的气候变得更加不稳定。我们花费了五年时间，动用了帝国百分之三十的能源储备，向金星发射的‘生态改造’孢子，存活率，不足万分之一。金星那狂暴的硫磺大气，对任何碳基生命形态，都怀有最极致的恶意。”
李擎苍沉默地看着数据板上那一排排令人绝望的数字，眉头紧锁。
战后的帝国，面临着两大难题：资源的极度匮乏，以及，幸存者心中那如同瘟疫般蔓延的、巨大的精神创伤。
为了应对前者，李擎苍力排众议，否决了军方提出的、重建“利剑”舰队的计划。他将帝国仅存的、所有的资源，都投入到了一个名为“播种”的计划中。
这个计划的核心，不是制造更多的武器，而是创造“生命”。他们试图将同样位于宜居带的金星，进行彻底的地球化改造，为人类文明，寻找一个新的、真正的家园。
然而，现实，却远比计划要残酷。
“军部的那些老家伙，又在议会发牢骚了。”王宸叹了口气，“他们认为，‘播种’计划是在浪费帝国最后的元气。他们坚信，只有重新拿起‘剑’，才能保证文明的安全。甚至有人提出，应该重启‘日珥’计划，将木星或土星，改造为新的恒星，彻底改变内太阳系的生态环境。”
“疯子。”李擎苍的眼中，闪过一丝冷意，“他们难道忘了，我父亲，是如何评价这种行为的吗？‘日珥’计划，不是武器，而是审判。是对我们自己，也是对敌人。一旦开启，便再无回头路。现在的太阳系，再也经不起任何一次‘审判’了。”
他将数据板放下，重新望向窗外那座钢铁城市。
“我们需要的，不是剑。”他缓缓说道，“我父亲，已经用一场战争，告诉了全宇宙，人类的剑，有多锋利。他为我们，赢得了至少一万年的和平。在这一万年里，如果我们不能重新学会，如何去‘生活’，而不仅仅是‘生存’，那么，就算我们拥有再多的‘利剑’，也终将，在下一次‘清理’到来之前，自己就因为内心的荒芜而崩溃。”
“道理是这样……”王宸苦笑道，“但人心，是最难安抚的。战争的创伤太深了。人们失去了家园，失去了亲人，他们活在恐惧与不安中。对他们而言，看得见摸得着的武器，远比一颗能不能改造成功都未知的、遥远的星球，更能带来安全感。”
李擎苍沉默了。
他知道王宸说的是事实。他甚至能感受到，弥漫在整个神都空气中那股压抑的、焦躁的情绪。人们崇敬他的父亲，将他视为神明，但也恐惧他。他们害怕，那个为了胜利可以牺牲一切的“冷酷之神”，会不会再一次，以“文明延续”的名义，将他们，也变成代价的一部分。
而他，作为李长夜的儿子，无论他怎么做，都无法摆脱父亲那巨大的、如同神只般的阴影。他推行“播种”计划，被鹰派视为软弱；他若是重启军备，又会被鸽派视为暴君的延续。
“或许……”李擎苍的目光，落在办公室角落里，一个被透明能量罩保护着的、黑色的王座之上。
那是从“天穹”废墟中，被完整切割下来的、他父亲坐了五十年的王座。王座的扶手上，甚至还保留着李长夜手指常年放置的位置，那里的“神金”，比其他地方，要更加光滑、更加深沉。
“或许，我们需要一个……奇迹。”
他的声音，轻得如同叹息。
意识，如同沉入万米深海的潜水钟，在一片无尽的、温暖的黑暗中，缓缓上浮。
没有了与“普罗米修斯”系统连接时，那种亿万兆信息流冲刷的浩瀚与冰冷。
也没有了与“监护者”进行神之内战时，那种燃烧灵魂、撕裂存在的剧痛。
只有一片……宁静。
一种他已经有整整五十年，没有体验过的、属于“人”的、纯粹的宁...静。
李长夜，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首先映入眼帘的，不是“神域”那片由能量场构成的、绝对的黑暗。
而是一片……斑驳的、散发着淡淡金属锈味的、布满了复杂管线的天花板。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杂了数百种未知气体、油脂、香料与生物体液的、奇特的味道。
耳边，传来的是如同数万个菜市场叠加在一起的、嘈杂的、由无数种他无法理解的语言构成的喧嚣。
他……在哪？
李长夜的思维，在一瞬间，便完成了重启。他最后的记忆，停留在那场惊天动地的、与“监护者”意志核心的最终对撞上。他以为，自己的灵魂，已经与神一同，化作了宇宙的背景辐射。
他缓缓地坐起身，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简陋的、由某种高分子材料制成的床上。
他身处一个狭小的、约莫只有十平米的房间里。房间里，除了这张床，只有一个金属柜子，以及一个能勉强容纳一人通过的、小小的盥洗室。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
依旧是那双修长、完美、仿佛由神明亲手雕琢而成的手。他的身体，也依然保持着巅峰时期的青年模样。
那具在神战中，因承载了过载的神性而布满金色裂纹的躯体，如今，完好如初。
但……不同了。
他能感觉到，自己与宇宙的连接，被切断了。
他不再能“听”到恒星的呼吸，不再能“看”到引力波的涟-漪。他那曾经如同神只般浩瀚的、与整个太阳系融为一体的意志，如今，被重新束缚在了这具血肉之躯的、小小的头颅之中。
他变回了……“人”。
不，也不完全是。他的思维速度，依旧远超凡人，他的灵魂，依旧保留着那份被神性淬炼过的、坚不可摧的内核。
【叮！】
【检测到宿主意识已稳定，良心企业家系统2.0版本，正式激活！】
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机械的电子音，直接在他的脑海中响起。
李长夜的眼中，闪过一丝真正的、发自内心的惊讶。
这个，在他成为太阳系帝王之后，便彻底沉寂了的、仿佛是他穿越之初的一场幻梦的“系统”，竟然……又出现了。
【系统升级完毕。】
【新增核心任务模块：“星际贸易与文明交流”。】
【核心宗旨：致力于在银河系范围内，成为一名信誉卓着、童叟无欺、促进各文明共同发展的……良心企业家。】
李长夜：“……”
他沉默了。
他，李长夜，亲手熄灭了旧时代的最后一缕温情，将整个太阳系变成了一座绞肉机的铁血帝王，那个在模拟战中“杀死”了超过三百万亿虚拟人类的冷酷之神……
现在，这个系统告诉他，他要去当一个……“良心企业家”？
这无疑，是他漫长的一生中，听过的、最荒诞的笑话。
【新手扶持大礼包已发放，请宿主查收。】
【一、合法身份：您已获得“银河商业联盟”认证的、c-级自由商人身份。身份名：李长夜。种族：人族（未登记稀有分支）。母星：已损毁（资料加密）。】
【二、启动资金：您的个人账户“群星银行-9527”中，已存入启动资金：三千万“星元”。（注：星元为银河商业联盟通用货币。）】
【三、固定资产：位于“中继站-伽马七区”的、一栋拥有三百年产权的、三层独立商业建筑，已划归至您的名下。】
【祝您，生意兴隆！】
系统的声音，消失了。
李长夜静静地坐在床边，消化着这庞大的信息。
他没有死。
他离开了太阳系。
他来到了一个被称为“银河商业联盟”的、更高等级的文明社会中。
而这个系统，就是将他从“死亡”的边缘，捞到这里来的罪魁祸首。并且，还给了他一个新的、荒诞的人生目标。
良心企业家？
李长夜的嘴角，缓缓地，勾起了一抹弧度。
那不是他作为帝王时，那种冰冷的、不带丝毫感情的弧度。
而是一种……充满了好奇、玩味、以及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如释重负的……笑意。
他，自由了。
不再需要背负着一个文明的存亡，不再需要将自己变成一座冰冷的、没有感情的雕塑。
他可以，重新，用一个“人”的身份，去探索这个更广阔、更精彩的宇宙。
至于“良心”？
呵呵。
他的“良心”，只会对他自己，和他未来的“员工”们负责。至于其他人……那就要看，他们愿意付出什么样的“价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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