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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能巴图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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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铁甲藏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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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熹微,透过窗棂上糊着的素绢,在室内投下朦胧柔和的光斑。细微的尘埃在光柱中无声浮动。

顾远缓缓睁开眼,意识如同从深不见底的寒潭中艰难上浮。四肢百骸如同被重锤碾过,每一寸筋骨都叫嚣着酸软与疲惫,头更是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然而,身体深处那透支后的虚弱感,却被一种奇异的、劫后余生的暖流所取代。他微微侧头。

枕边,乔清洛正沉沉睡着。晨光温柔地勾勒着她依旧苍白却异常宁静的侧颜。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小巧的鼻翼随着均匀的呼吸微微翕动,干裂的唇瓣终于恢复了些许血色,微微抿着,唇角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淡、极满足的弧度。她的一只手臂,以一种守护的姿态,轻轻搭在两人中间那个小小的襁褓上。襁褓里的顾??也睡得香甜,小嘴无意识地蠕动着,发出细微的声。

一大一小,依偎在他身旁,睡颜安恬得如同不谙世事的婴孩。室内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尚未完全散尽,混合着药草的清苦和一丝新生命的奶香。这奇异的气息,这宁静到近乎神圣的画面,瞬间抚平了顾远所有的疲惫与躁动。

他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着。目光贪婪地流连在爱妻憔悴却焕发着母性光辉的脸上,流连在儿子那红扑扑的小脸上。昨夜那撕心裂肺的痛楚、狂喜的奔涌、剖心泣血的誓言、以及最终力竭的昏沉…一幕幕在脑海中清晰回放。心口某个坚冰铸就的角落,在这晨光与呼吸声中,无声地融化,流淌出滚烫的暖意。

他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撑起身子,生怕惊扰了这对沉睡的母子。动作牵扯到酸痛的筋骨,让他微微蹙眉,却连一丝声响都未发出。他替乔清洛掖了掖被角,指尖拂过她微凉的手背,停留片刻,才悄无声息地翻身下榻。

靛青色的旧武袍皱巴巴地搭在椅背上。顾远没有唤人,自己利落地换上。他没有穿象征特勤或左谷蠡王身份的华服,依旧是那身便于行动的劲装。镜中的自己,憔悴,胡茬凌乱,眼下的乌青浓重,但那双眼睛,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清亮、沉静,仿佛被最纯净的泉水涤荡过。

他轻手轻脚地推开房门。守在外间的侍女刚要行礼,被他一个眼神制止。

“夫人和小公子还在睡,莫要惊动。”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刚醒的沙哑,“我去厨下看看。”

侍女眼中闪过一丝讶异,连忙点头。

石洲城顾府的厨房,此刻已是热气腾腾。厨娘和帮佣们正忙碌地准备着府中上下的早膳。浓郁的小米粥香、蒸饼的麦香、还有炖煮肉汤的气息交织在一起。

顾远的突然出现,让整个厨房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有些手足无措地看着这位平日里高高在上、杀伐果断的顾大人。

“大人…”领头的厨娘紧张地搓着围裙。

顾远摆了摆手,目光在灶台和食材间扫过。“夫人产后体虚,需要进补。可有新鲜乌鸡?红枣、枸杞、当归、黄芪各有多少?”他的声音不高,却条理清晰,问的都是坐月子进补的食材药材。

厨娘连忙应道:“有有有!昨日就备下了!乌鸡是今早刚宰杀的,药材都是上好的!”

“好。”顾远点头,挽起袖子,径直走到水缸旁净手。那动作干脆利落,毫无上位者的矜持。“灶火给我留一个。乌鸡斩块,沸水焯去血沫浮油。红枣去核,枸杞、当归、黄芪稍冲洗即可。”他一边吩咐,一边已经熟练地拿起菜刀,掂了掂分量,走向那只处理好的乌鸡。

厨房里的人都看呆了。只见这位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大人,手起刀落,动作精准流畅,乌鸡在他刀下被迅速分解成大小均匀的块状。焯水、控干、下锅爆香姜片…每一个步骤都娴熟得如同浸淫此道多年的老厨子。他神情专注,仿佛眼前不是锅碗瓢盆,而是需要精密部署的战场。

厨娘小心翼翼地递上药材。顾远接过,仔细看了看成色,点点头,依次投入砂锅中。添入足量的清冽山泉水,盖上盖子,只留一丝缝隙。他亲自调整了灶膛里的柴火,让火焰保持在一个稳定而温和的状态。

“文火慢炖,两个时辰。”顾远直起身,用布巾擦了擦手,对厨娘道,“中间莫要掀盖,时辰到了再开,撇去浮油,只取清汤,加少许细盐即可。夫人醒来若问,就说是我做的。”

“是…是!大人放心!”厨娘连忙应下,看着顾远转身离去的背影,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奇和一丝由衷的敬意。这位大人…当真是深不可测。

顾远回到内院时,乔清洛已经醒了,正由史迦扶着,靠在软枕上小口喝着温热的米粥。顾??被乳母抱在怀里,安静地吮吸着乳汁。

“夫君!”看到顾远进来,乔清洛眼睛一亮,苍白的脸上立刻绽开笑容,如同冰雪初融的春花,明媚得晃眼。她放下粥碗,朝他伸出手。

顾远快步走到床边,自然地握住她的手,在床沿坐下。“感觉如何?还疼吗?”

“好多了。”乔清洛摇摇头,依恋地靠着他坚实的臂膀,鼻尖微动,嗅到他身上淡淡的烟火气息,惊喜道:“你…你去厨房了?”

“嗯。”顾远应了一声,语气平淡,仿佛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炖了点汤,给你补身子。过会儿就好。”

“夫君…”乔清洛眼眶微热,心中被巨大的甜蜜和幸福填满。这个在晋阳城与李存勖谈笑风生、在演武场与穆那拉登惊天动地交手的男人,这个背负着无数秘密与仇恨的男人,此刻却为了她,甘愿走入烟火缭绕的厨房。这份心意,比任何山珍海味都更让她珍视。她仰起脸,在他带着胡茬的下巴上轻轻蹭了蹭,像只撒娇的小猫,“你真好。”

史迦在一旁看着,抿嘴轻笑,识趣地带着乳母退了出去,将空间留给这对历经生死、情意正浓的夫妻。

接下来的两日,石洲顾府沉浸在一种奇特的氛围中。府邸外围,气氛肃杀。赤磷卫的明哨暗桩比往日更加严密,各帮派头目进进出出,传递着各种指令。而在府邸深处,内院却是一派难得的温馨宁静。

顾远仿佛卸下了所有重担,将绝大部分事务交给了邹野、晁豪等人处理。他大部分时间都留在乔清洛身边,亲手喂她喝下那碗精心炖煮、撇尽了浮油的乌鸡汤。看着她小口小口喝下,苍白的脸颊渐渐有了些血色,他的眼神便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他笨拙却无比耐心地学着抱孩子。在乔清洛和乳母的指导下,从最初的僵硬别扭,到渐渐能稳稳托住那个软乎乎的小生命。他低头凝视着襁褓中儿子沉睡的小脸,看着他无意识地挥舞着小拳头,听着他细微的呼吸,一种血脉相连的、沉甸甸的满足感充盈心间。偶尔儿子醒来啼哭,他也会学着乔清洛的样子,轻轻摇晃,用低沉的声音哼唱几句契丹小曲,竟也能神奇地让小家伙安静下来。每当这时,乔清洛便倚在床头,含笑看着这父子二人,眼中盛满了星光。

“清洛忧思劳神,奶水不足也是常理,无妨。”顾远看着乳母熟练地给儿子喂奶,对略显愧疚的妻子温言安慰,“有最好的乳母,有晁豪他们搜罗来的羊奶牛乳,绝不会让??儿受半点委屈。你只需安心休养,把身子骨养好,比什么都强。”

乔清洛靠在他怀里,感受着他胸膛传来的沉稳心跳,只觉得此生从未有过的安稳与幸福。乱世烽烟似乎被隔绝在了高墙之外,这里只有丈夫的温柔呵护,幼子的安然成长,如同暴风雨中一方宁静的港湾。

石洲城顾府深处,短暂的温馨并未消弭外界的杀伐之气。顾远虽将大部分时间留给了妻儿,但每日清晨与黄昏,他必定出现在前院的议事厅中,身影如同定海神针,压住这即将倾巢而出的汹涌暗流。

厅内巨大的沙盘上,潞州周边的地形地貌被精细标注。围绕着潞州城,代表梁军朱温势力的黑色小旗密密麻麻,如同附骨之疽。顾远的目光冰冷地扫过这些黑旗,手指却点向沙盘外围几个不起眼的节点。

“五毒教听令!”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属般的质感,瞬间让厅内肃立的大小头目绷紧了神经。蜘蛛帮、蟾蜍帮、蝎子帮、蜈蚣帮,蜥蜴帮五位帮主齐齐踏前一步。

“着你五部,各抽调八百精锐,合计四千人。即日起,化整为零,以商队、流民、山匪等身份为掩护,分批潜行至潞州西南的落凤坡、黑松林、野狼谷三处预设集结地。隐匿行踪,囤积粮草器械,听候王畅、祝雍统一号令!沿途所需盐铁补给,凭赤磷卫特制令牌,由沿线商会据点优先供给!记住,我要的是能咬人的毒物,不是招摇过市的蠢货!暴露行踪者,帮规处置!”顾远的声音带着森然寒意。

“遵命!”五位帮主心头一凛,轰然应诺。盐铁优先供给,这是实打实的好处,但也意味着此战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北斗派!”顾远目光转向邹野、黄逍遥身后肃立的四位气息沉稳的汉子——落英派掌门、海沙派舵主、金沙帮帮主、流沙门门主。这四派依附北斗七子,虽名头不显,却各有绝活,精于市井打探、水路渗透、陷阱机关、沙地潜行,是绝佳的辅助力量。

“着你四派,各出一千二百人,合计四千八百人!”顾远语速加快,“落英派负责沿途情报节点建立与传递;海沙派疏通潞州附近水道,确保小股部队水上机动与补给线隐秘;金沙帮、流沙门,配合王畅、祝雍所部,在预设战场区域大量布设陷阱、流沙坑、毒障!不求杀敌,但求迟滞、分割、混乱梁军!所需特殊材料,由金先生何佳俊统一调配!同样,隐蔽为上!”

“谨遵号令!”四位掌门抱拳领命,眼中闪烁着被重用的精光。八千余杂牌军,在顾远清晰的指令和盐铁利益的捆绑下,如同被注入了强心剂,迅速拧成了一股指向潞州的隐秘力量。

部署完正面力量,顾远屏退左右,只留下心腹赤磷卫。他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特制的、带着契丹狼头暗纹的坚韧皮纸。提笔蘸墨,却不是汉字,而是流畅的契丹大字。他写得很快,字迹刚劲有力,如同刀刻斧凿:

“狼王阿保机可汗在上:

石洲锁钥,黄河咽喉,今为饵食,置于晋虎之口。虎口夺食,需待良机。鹰落石洲日,即狼群东渡时!

臣顾远顿首。”

寥寥数语,却将石洲作为诱饵的定位、等待契丹介入的时机,“鹰落石洲”为约定暗号、以及最终目标:契丹东渡黄河表达得清清楚楚。他将皮纸卷起,塞入一个细长的铜管,用火漆密封,火漆上烙印着一个特殊的、扭曲的狼爪印记。

“赤枭!”顾远将铜管递给这个赤磷卫头目,声音压得极低,眼神锐利如鹰,“用我们最快的海东青,直送契丹汗帐,务必亲手交到耶律曷鲁(耶律阿保机心腹重臣)手中。此信若泄,你我皆死无葬身之地。”

赤枭神色凝重,双手接过铜管,如同捧着千斤重担,沉声道:“少主放心!属下以性命担保,信在人在!”他深知此信分量,这第二步棋一旦启动,便是将石洲和所有人的身家性命都押上了赌桌,只为换取契丹这头猛虎在最关键时刻扑向李存勖的后背!

送走赤枭,顾远并未停歇。他铺开另一张晋地常见的素笺,笔走龙蛇,这次用的是汉字,语气也截然不同,带着恭敬与急切:

“晋王殿下钧鉴:

远已归石洲,厉兵秣马,枕戈待旦!朱贼骄横,其势已现疲敝之兆。殿下神武,只需高垒深沟,示之以弱,固守潞州,牵制其主力于城下!待其师老兵疲,锐气尽丧,远自石洲星夜发兵,断其归路粮道!彼时殿下挥精锐正面击之,必可一战而擒朱温老贼!时机成熟,远将以‘青鹞坠地’为信,殿下见信,即刻发动总攻!

顾远再拜顿首。”

“青鹞坠地”,一个充满不祥却又指向明确的暗号。顾远将信折好,唤来另一名心腹赤磷卫:“速将此信送往晋阳,面呈晋王。同时传令下去,赤磷卫除必要的情报刺探、信使传递人员外,其余所有在石洲城内及周边据点的一千余众,暂由晁豪统一节制!首要任务,确保石洲城防稳固,夫人与公子安全无虞!所有情报,无论大小,每日一报,不得延误!”

“是!”赤磷卫领命而去。

顾远走到窗边,望着庭院中开始集结调动的各部人马,眼神深邃。石洲全部势力人马,在他一道道指令下,开始高速而隐秘地运转起来。前线的刀光剑影,后方的暗流涌动,都系于他一身,但是石洲这几日,表面上看,也算是宁静……

然而,这宁静终究是短暂的浮光掠影。第三日清晨,王畅阿鲁台等人如期回来,顾远不得不重新披上那身沉甸甸的铠甲。

议事厅内,气氛凝重。北斗七子、毒蛇九子、五毒教各头目、以及赤磷卫的骨干将领齐聚一堂。巨大的沙盘上,潞州周边的山川地形、梁军营寨布置得密密麻麻。

顾远站在沙盘前,面容已恢复了往日的冷峻与沉凝,唯有眼底深处,还残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情。他目光如电,扫过众人。

“诸君,今日过后再休整两日,两日后,立即按照计划启程!”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铁般的穿透力,瞬间压下了厅内所有私语,“朱温老贼去而复返,围潞州,视河东如无物!此战,非止为那李存勖,更为我石洲日后安宁!唇亡齿寒的道理,诸位当懂!”

他手指精准地点在沙盘上潞州外围的几处山林河谷:

“金先生何佳俊!”毒蛇九子的金先生肃然出列。

“着你为行军总管,统筹所有粮秣、军械、药材补给!务必确保大军隐秘行进,物资供应源源不绝,不得有误!此乃命脉,交予你手,望不负所托!”

“属下领命!”何佳俊抱拳,声音沉稳。

“银先生银兰,绿先生彭汤!”顾远的目光落在二人身上。

“在!”银兰与伤势未愈、脸色仍有些苍白的彭汤应声。

“着你二人留守石洲!银兰协理城中防务,安抚商会。彭汤,你伤势未愈,安心养伤,待痊愈后再听调遣!”顾远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

银兰眼中似乎飞快地闪过一丝什么,迅速低头:“遵命!”彭汤则松了口气:“谢顾帅体恤!”

顾远的目光掠过二人,与站在角落的晁豪交换了一个极其隐晦的眼神。晁豪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赫红,黄逍遥!”顾远看向毒虫教教主红先生和北斗七子中的黄逍遥。

“在!”这对新婚不久的夫妻同时应道。

“史迦,邹野!”五毒教教主史迦和北斗军师邹野也站了出来。

“着你四人,”顾远的目光在他们脸上逡巡,语气放缓了些许,“继续留守石洲,安稳度日。清洛产后虚弱,我儿尚在襁褓,府中内外,还需你们多加照拂。尤其是赫红、史迦,你们同为女子,更知如何照料。清洛…就拜托你们了。”

赫红和史迦对视一眼,眼中既有未能上阵的遗憾,更有被托付重任的郑重:“顾帅放心!夫人与小公子,我等定护得周全!”

黄逍遥和邹野也肃然抱拳:“定不负所托!”

“王畅!”顾远的目光转向北斗七子中沉稳干练的王畅。

“属下在!”

“着你统领北斗七子其余兄弟:姬炀、李襄、左耀、李鹤!”王畅身后四人齐齐踏前一步。

“再统领毒蛇九子其余兄弟:黑先生祝雍、白先生云哲、黄先生谢胥、蓝先生蓝童、青先生孔青!”以祝雍为首,五人同样肃立。

“着你等,各率本部精锐,化整为零,分多路隐秘潜行!目标,潞州外围!”顾远的手指在沙盘上朱温大军的外围区域狠狠划过。

“任务有三:其一,拔牙!找出并清除朱温所有外围斥候、信使、暗桩,务必使其变成聋子瞎子!手段不论,只求干净!”

“其二,骚扰!伪装流寇、山匪、或地方抵抗势力,不断袭击其小股运粮队、落单巡逻队、偏远营寨!不求杀伤,但求使其风声鹤唳,疲惫不堪!记住,一击即走,不得恋战!”

“其三,惑心!散播流言,言晋王新丧,河东内乱,军心涣散,粮草不济!务必将朱温主力,诱离坚固营寨,引至潞州城下开阔地带!”

顾远的声音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杀意:“此乃‘骄兵之计’关键一环!你等行动,需如鬼魅,如毒蛇!乱其耳目,疲其筋骨,骄其心智!待时机成熟,我自会亲率赤磷卫精锐,与尔等会合,给朱温老贼致命一击!王畅为总领,祝雍副之,诸事协调,便宜行事!”

“喏!”王畅、祝雍及身后九人轰然应诺,声震屋瓦,眼中皆是跃跃欲试的战意。

“最后,赤磷卫!”顾远的目光落在墨罕身上。

这位身材魁梧、沉默寡言如岩石般的赤磷卫统领,眼中瞬间爆发出炽热的光芒,如同等待了许久的猎豹,猛地踏前一步:“墨罕在!少主!赤磷卫上下,刀山火海,万死不辞!”

“墨罕,”顾远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石洲,乃我根基!清洛与??儿,是我命脉!此战我倾巢而出,石洲空虚,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契丹、卢龙、乃至朱温暗探,南方诸王,无不觊觎!更有内部…或有异心者潜伏!”他的目光若有若无地瞥了一眼银兰之前站立的方向。

“留守石洲,护佑夫人公子,震慑内外宵小!此任之重,关乎我顾远身家性命,关乎石洲数千兄弟身家性命,更关乎此战胜败全局!非你墨罕,无人可担此重任!你,必须留下!”顾远的语气陡然加重,带着一种近乎托付的沉重。

墨罕眼中的战意瞬间凝固,随即化为愕然、不甘,最后是深深的挣扎和痛苦。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顾远凌厉而决绝的目光堵了回去。他了解顾远,知道当他用这种语气说话时,已无转圜余地。他魁梧的身躯微微颤抖了一下,最终,如同被抽去了所有力气,单膝重重跪地,声音干涩嘶哑,带着巨大的失落:“属下…领命!必…誓死守护石洲!守护夫人公子周全!”

“好!”顾远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所有的不舍与牵挂,目光重新变得锐利如刀,扫视全场,“各部依令行事!王畅、祝雍所部,即刻整装,分批隐秘潜行!其余留守各部,各司其职,不得懈怠!赤磷卫精锐三十骑,随我同行!两日后,辰时三刻,南门集结,出发!”

“遵命!”厅内响起整齐划一、充满杀伐之气的应和声。

会议过后,顾远视察各部准备情况,目光扫过那个如同铁塔般矗立、正一丝不苟检查赤磷卫装备的魁梧身影时,顾远心中那份深藏的私心与愧疚再次翻涌。阿鲁台。

他招手:“墨罕,过来。”

墨罕立刻放下手中的弓弦,大步走来,步伐沉稳有力,带着军人特有的节奏感。他站在顾远面前,微微低头,那张棱角分明、被一道狰狞旧疤贯穿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岩石般的忠诚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他今年已近三十,岁月和风霜在他脸上刻下了远超同龄人的痕迹,身形依旧魁伟如昔,但顾远知道,这具身体里蕴藏的力量,已不再像十年前那般仿佛无穷无尽。

“少主。”墨罕的声音低沉沙哑。

“石洲,”顾远开门见山,目光锐利地直视着他,“我交给你了。”

墨罕猛地抬头,眼中那丝期待瞬间化为愕然和急切的抗拒:“少主!赤磷卫是您的刀!是您最锋利的爪牙!此战凶险,您身边岂能缺了护卫?让属下去潞州!属下定能撕开朱温老贼的阵线!”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提高,那道伤疤也显得更加狰狞。上阵杀敌,护卫顾远,早已融入他的骨血,成为他存在的意义。

顾远心中刺痛。他想起八岁那年,在契丹羽陵部冰冷的营地里,那个因母亲是卑微的何大何部女奴而备受欺凌、独自在角落里舔舐伤口的孤僻少年墨罕。十五岁的墨罕,沉默寡言,眼神凶狠如受伤的孤狼。是顾远,这个同样不被各家族待见的“杂种”羽陵部王子,主动走向了他。两个被主流排斥的灵魂,在寒冷与敌意中靠近。

是墨罕教会了年幼的顾远如何在摔跤场上用技巧和蛮力放倒比自己高大的对手那契丹式摔跤“博克”的凶狠与技巧是顾远身体素质的启蒙;是墨罕带着他深入草原,用一把粗陋的猎弓,一箭一箭磨炼出百步穿杨的骑射本领;是墨罕在顾远模仿鸟兽虫鸣时,沉默地充当唯一的听众和护卫,让他练就了足以乱真的口技,成为日后传递情报、迷惑敌人的利器。更是墨罕,在顾远最孤立无援、被当时各部首领长老贵族们当作没肉的骨头,四处嫌弃时,是他带着几十个同样不被看重的部族子弟,追随他,一手一脚,用血与火打造出了如今令敌人闻风丧胆的赤磷卫!这支集情报、刺杀、护卫于一体的铁血组织,是墨罕半生的心血,也是他献给顾远最忠诚的礼物。

可这个像兄长一样的男人,至今孑然一身。他把所有的热情和生命都燃烧给了顾远和赤磷卫,从未为自己考虑过分毫。顾远看着他眼角的细纹,看着他鬓角不易察觉的几丝霜白,心中的愧疚如同毒蛇噬咬。战场无情,刀枪无眼。他不能让墨罕再去冒险!他必须给他一个“家”,一个根!这是他的私心,也是他欠墨罕的!

“石洲不重要吗?!”顾远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目光如电,“清洛刚生产,??儿尚在襁褓,虚弱不堪!石洲商会,是我们的钱袋子和耳目!城中数万百姓,是我们的根基!更有那么多势力,像毒蛇一样潜伏在暗处!还有…”他刻意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阴冷,“内部未必干净!银兰这个女人,行踪诡秘,心思难测,晁豪虽然没查出来,但是就我感觉,绝对有鬼!彭汤伤未愈,难当大任!留守石洲,护住我的命脉,震慑内外一切魑魅魍魉!墨罕,此任之重,关乎此战胜败,关乎我顾远身家性命!除了你,我还能信谁?还有谁能担此重任?!”

顾远的话语如同重锤,字字敲在墨罕的心上。他张了张嘴,看着顾远眼中那份沉甸甸的、近乎托付生死的信任,看着那不容反驳的决绝,所有的不甘和战意如同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去。他魁梧的身躯微微佝偻了一下,仿佛承受着无形的重压。那道贯穿面颊的伤疤抽搐了几下,最终,所有的情绪都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和岩石般的承诺。他右手重重捶在左胸甲胄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属下…遵命!墨罕在此立誓,石洲在,夫人公子在!石洲破,墨罕必先战死于此!”

看着墨罕眼中那深沉的失落和依旧毫无保留的忠诚,顾远心中五味杂陈。他用力拍了拍墨罕宽厚如山的肩膀,一切尽在不言中。他早已暗中交代晁豪和邹野、史迦:动用一切力量,在五毒教乃至整个石洲城中,物色品性贤淑、胆大心细、最好还能有些身手的适龄女子。不拘出身,只要德才兼备,能真心待墨罕好!一旦发现合适人选,不惜钱财和筹码,务必促成!他要在他凯旋归来时,看到墨罕身边,站着能温暖他余生的那个人!这是他作为兄弟、作为主帅,欠他的安稳。

厅内烛火摇曳,映照着顾远坚毅的侧脸和墨罕沉默如山的背影。石洲的夜,在无声的调动与深沉的守护中,缓缓流淌。前线的烽烟与后方的温情,如同命运交织的经纬,在这座黄河岸边的孤城里,悄然铺开。

夜幕,再次笼罩石洲。内室的烛光,比往日更加温暖柔和。

乔清洛靠在床头,看着顾远坐在灯下,用他那染过血、握过刀、也炖过汤的手,执着紫毫笔,在一张素白的宣纸上,一字一句,极其认真地书写着。

她看着他专注的侧脸,看着他紧抿的唇线,心中早已了然。离别在即,千言万语堵在喉头,却不知从何说起。她不想哭,不想让他带着牵挂和担忧踏上战场。她只是静静地、贪婪地看着他,要将他的模样,刻进心里最深的地方。

顾远搁下笔,轻轻吹干墨迹。那是一首诗。

《别妻书》

塞云压城角声寒,孤骑将辞意阑珊。

忍看娇妻初月貌,恐惊稚子梦中安。

烽火连天家国事,柔情似水两心缠。

愿化北斗悬永夜,照卿无恙待我还。

笔锋刚劲中带着难掩的柔情,字字句句,皆是临别的不舍与承诺。愿化北斗,长照卿安。乔清洛默默读着,泪水终于还是无声地滑落,滴落在锦被上,晕开小小的深色圆点。她接过那张纸,紧紧贴在胸口,仿佛能汲取到上面残留的他的温度。

顾远坐到床边,将她紧紧拥入怀中。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有彼此的心跳在寂静中清晰可闻。他吻去她脸上的泪痕,吻在她光洁的额头,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稀世珍宝。

“等我回来。”他低哑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乔清洛用力点头,将脸深深埋进他宽阔的胸膛,贪婪地呼吸着他身上熟悉的气息。

第二日清晨,天边刚泛起鱼肚白。南门前,气氛肃杀。

三十名赤磷卫精锐,连同王畅、祝雍等各部挑选出的少量核心骨干,已披挂整齐,静候在晨雾之中。战马打着响鼻,不安地刨动着蹄子,金属甲片在微光中泛着冷硬的幽光。

顾远一身玄甲,猩红的大氅在晨风中猎猎作响。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城门内府邸的方向,那里有他此生最大的牵挂。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心绪,翻身上马。

“出发!”声音冷冽如刀,斩断了所有的不舍。

赤磷卫精锐如同一个整体,瞬间启动,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而整齐的声响,如同敲响的战鼓,向着南方的官道疾驰而去。

晨风凛冽,刮在脸上生疼。顾远策马奔出约莫一里地,心神依旧沉甸甸地系在石洲城中。就在这时,身旁一名亲卫忽然策马靠近,低声道:“少主!您…您战甲缝隙里,似乎夹着东西?”

顾远一怔,勒住缰绳。汗血马不满地打了个响鼻。他低头看向自己胸甲与护臂的连接处,果然,一抹极其不起眼的、折叠得方方正正的素白纸角,不知何时被巧妙地塞在了甲片的缝隙之中!

他心中猛地一跳!小心翼翼地将那纸角抽出,展开。

纸张粗糙,字迹略显稚嫩,甚至有些笔画因匆忙而微微颤抖,远不如他的字迹遒劲有力。但上面娟秀而熟悉的字迹,却如同最温柔的暖流,瞬间击穿了玄甲的冰冷,直抵他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送君行》

君披铁甲出寒城,妾抚稚子守孤灯。

不惧关山万里远,只恐霜雪染眉峰。

愿君长箭穿云落,射尽豺狼保太平。

待得凯旋西楼月,再为将军卸甲兵。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精妙的用典,甚至平仄也略显随意,“远”与“峰”稍欠,“平”与“兵”尚可。但那字里行间流淌的,是毫无保留的牵挂,是深明大义的支持,是生死相随的坚定!尤其是“不惧关山万里远,只恐霜雪染眉峰”与“待得凯旋西楼月,再为将军卸甲兵”几句,质朴情深,直击肺腑!

顾远握着这张薄薄的纸,手指微微颤抖。他仿佛能看到,昨夜他沉沉睡去后,那个虚弱的小女人是如何强撑着起身,是如何借着微弱的烛光,忍着身体的疼痛和离别的悲伤,一笔一划写下这些浸透了泪与爱的诗句,又是如何,在他浑然不觉时,将这封承载了千钧重量的“信”,悄悄塞进了他征衣的甲缝里!

晨风呼啸,卷起他猩红的披风。顾远猛地抬头,望向石洲城的方向,眼中再无半分迷惘与不舍,只剩下熊熊燃烧的、足以焚尽一切阻碍的战意与归心!他小心翼翼地将诗笺折好,贴身放入最靠近心脏的里衣口袋。那里,还放着昨夜他写给她的那首《别清洛》。

“驾!”一声断喝,比之前更加高昂,更加坚定!赤色的怒矢,再次撕裂晨雾,向着烽火连天的潞州,疾驰而去。铁甲冰寒,心口却揣着两团足以融化塞外风霜的烈火……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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