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尹之母，居伊水之上，孕，梦有神告之曰：‘舀出水而东走，毋顾。’明日视舀出水，告其邻，东走十里，而顾其邑，尽为水，身因化为空桑。
疾风耳语告诉皎然，这是竹宿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他再也不能入梦境。
皎然思来想去，她知道这是什么典故，也知道字面是什么意思，说的是伊尹的母亲怀孕后，梦中神跟她说，舀水一瓢往东走，一直走，不要回头。后来这女子便跟她的邻居说了，也舀水而走，一直往东走，走了十里，可她忍不住回头看故乡，发现已经成了一片汪洋，而她也因为这一回头，身子化为了一棵空心桑树。
她不知道竹宿想通过这句话告诉她什么，想跟穆衿讨论竹宿留给她这句话，她觉得就好像一个锦囊里装了东西，她明明握着锦囊，可就是拿不出来。
可疾风说，竹宿对她所言，不能告诉旁人。
她只能憋在心里。
说来更奇怪的是，她的食欲变得空前得好。
连他们几个也诧异不已。
她一个人吃完了三碗加着花椒叶的鸡汤面，那鸡汤面的确是香，金黄的汤汁，面条也很有韧劲，吃上去十分鲜美。
逐星承认这面是香，可也没香成这样。
捏了捏柴彻的手臂，“之前她在府里的胃口有这么好吗？”
柴彻哪里记得这样的事，还是穆衿说了一句，“确实是胃口大了很多。”
说话间，她又吃了两盘子白切羊肉，沾着香油和韭叶汁。
吃完了这些，又吃了一尾烤鱼，桌子上其他人倒是没吃多少，被困在这里，吃什么东西都味同嚼蜡。
她的胃口真是不一般。
一尾烤鱼也吃得干干净净。
还要再吃，穆衿已经将她筷子夺了下来，怕是她撑坏了。
皎然意犹未尽，“还没饱呢。”
柴彻低声在妻子耳侧道，“该不会是有孕了吧？”
逐星挑了挑眉，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穆衿。
穆衿立刻反应过来，算了一下日子，然后摇了头，应该不是。
几人都不知道还要被困在这里多久，皎然也不急，天天悠哉游哉，能活一天是一天呗，只是逐星思念孩子，不知道那孩子在休屠过得好不好。
钟声响起，又到了晚间，不过这里无论白天黑夜都是一样的光亮，也没什么区别。
戚轻云走了进来，“主子找你。”
皎然说好，站起来顺便消消食，吃了这么多，按理说应该很撑，可她居然觉得还行，不算很饱。
穆衿和柴彻要陪着去，逐星也放心不下，不知道凤凰雏是打什么算盘，皎然却摆摆手，“没事，真打起来，你们也帮不上多少，再说，他还没做成他想做的，自然不会动我们，一会儿就回来了，你们就在这里安心等着。”
她晃了晃手腕上的金镯，“还有她呢。”
说罢就跟着戚轻云走了。
甬道中碰见一个手如蟹钳的小女孩，戚轻云险些吓了一跳，神色慌张，“你在这里做什么！”
小女孩两边手掌各挂了一盏灯，“因为我发现我的手挑灯还挺稳的。”
说着拿给戚轻云看看，戚轻云见到她异于常人的蟹钳更是嫌恶至极，“走开！”
说完便急忙看向四下。
那小女孩反倒安慰他说，“不要紧，我没跟着其他人一起出来。”
皎然凑上去看了一看，果然见她的蟹钳抓握灯笼更紧，“厉害啊。”
戚轻云见皎然看到她畸形的手掌并不害怕，眉头稍舒，也不再那么恐慌了。
“你走吧，我们还有事。”
女孩递给了皎然一盏灯笼，“路上不亮，你拿着，免得摔了跤。”
皎然道谢说，“好。”
提着那盏小姑娘给的灯笼，一提起，那灯笼底下冒出几条腿来，很像是蟹腿，皎然见状跟那小女孩一起笑了起来。
“这灯很别致，你的手也很巧。”皎然道。
小女孩还是第一次听到跟他们不一样的人夸她，“谢谢，那螃蟹灯就送给你了。”
皎然道，“多谢。”
穿过重重甬道，又在石室上下多层，他们才来到一片空地，中间竟有一个像小山村一样的地方。
这间石室踏入就像是走进一个村落，只不过村落里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一座座低矮逼仄的泥土房和稻草房。
“请。”戚轻云说完，便原路退了回去。
皎然叫了一声，“凤凰雏，你在吗？”
空荡荡的山村没有一个人回应她。
她不知道凤凰雏玩什么把戏，扭头就想回去，可一转身，身后的石门已经合上了。
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走。
有一座房屋袅袅炊烟升起，皎然跟着直觉往那个方向走。
一进去，便见到土灶正炖着一锅汤。
就是不知道炖的是什么汤，掀开一看，浓香四溢，汤汁雪白。
凤凰雏不知何时从灶台另一边走了过来，“快好了，要不要喝些汤？”
难道是想要毒死她？应该不会，真要毒死她，每天送来的那些餐食就能毒死她了，她还是吃得最多的一个。
“吃饱了来的，我不吃了。”皎然说。
他笑了笑，脸上的笑好像朦胧的雾，让皎然摸不着头脑。
凤凰雏道，“你还喜欢我这里的饭菜吗？”
怎么问这个问题，稀奇古怪，“还……还好，挺好吃的，都挺好吃。”
凤凰雏的眼睛亮了一下。
他盛了一碗汤蹲在地上喝，身旁有个小马扎，但他不坐，皎然便顺势坐在了马扎上。
他愣了楞，什么都没说话。
皎然等他开库，等了半天也不见他说一句话。
她想走了，待在他身边，她总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恐慌，“你找我做什么？是要开始救你阿娘了？”
他又笑了，“你没有以前那么聪明了。”
皎然错愕，不知道他指的是多久以前，“什么意思？你不想救你阿娘了？”
凤凰雏道，“我说什么，你怎么都信呢？如果你的敌人不是我，你早就死了无数次了，难为他们找到了你，选出了你。”
“说清楚，你到底是什么意思？”皎然很疑惑。
她知道自己不能尽信竹宿，因为鱼龙妙境的人也未必全都将所有事都告知了她，每个人都会隐瞒掉对自己不利的一面。
所以她也想从凤凰雏，这个满嘴谎言的人口中，得到一部分真相。
“石室里躺着的女子，不过是泥土塑成的假人，是我做了缅怀我母亲的，跟她还活着的时候一模一样，我想她了，便去那里看望她。”
皎然毛骨悚然，原来那甚至都不算是一具尸体，“那你为什么要骗我？”她更加不理解了。
“你跟我斗，虽胜不过，可凭你当前的能力，也足够让我元气大伤，我要东山再起就不能允许你重创我，我也没那么时间以《高山寿》《长生诀》养护我的躯壳。”
“原来如此，我晓得了，你是要耍心机，让我以为我真的在帮你复活一个死人，我心里既因你救母而心软尽力按你所言施救，也会因此耗尽真气，后面你再杀我便易如反掌。”
她心里一冷，但疑惑让她没停下来，“那你又为什么现在告诉我，如果你继续按照这个计划去做，我一定会中你的圈套，你也很清楚，我没你那么多诡计，也看不穿你那么多诡计。”
“我不是为了要杀你才想耗尽你真气。”
“那是为什么？”
“饵料。”
皎然一听也听明白了，“要用我钓谁？”
凤凰雏没立刻回答。
柴瑜死了，柴柔疯了，穆衿和柴彻都在这里了，连柴列也成了他的爪牙，他没什么顾忌了，所以能让他这么忌惮，还需要鱼饵的一定就是他们了。
鱼龙妙境。
“你要继续报仇？”
凤凰雏道是，“不杀光他们，我此生难以安息。”
“他们杀了你母亲，你又杀了我母亲，你知道吗？不杀了你，我也难以安息，我们两个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凤凰雏很冷静，“这不是我们的下场。”
他道，“我想利用你进入妙境，难道你就没想过，他们也是利用你来绞杀我吗？”
皎然道，“不过是凑巧，他们发现我有不同于凡人的血脉，便能修炼《高山寿》，又指点我一番，让我有了造化。”
“凑巧？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笑了好一会儿。
“对他们那群鼠辈而言，这世上没有凑巧之事，一切都是精心设计。”
皎然道，“就像是你精心设计，让我十六年后以一个侍女的身份重新回到都督府，替代穆衿？”
“如果不是柴萤和周芝当年自作聪明，巫女就不会施行换血之术，一切都不会弄得复杂凌乱。换回穆衿只是我和周芝的交易，她哄骗你去往都督府，换血之术再过几年就会失去作用，到时候穆衿也没了效用，她担心柴瑜对没了取血用处的穆衿痛下杀手，才让你去替代，而我那时候也是真的以为穆衿知道《高山寿》所在，没想到他跟她母亲一样不好对付，也是利用了我，匣子里根本没有秘籍。”
如果还是十几岁刚刚回到会英客栈的她，一定会因为阿娘的背叛痛苦不堪，但现在她已经渐渐能明白她，为了让她平安，穆衿已经替代她受了十几年的苦楚，她作为他的阿娘，没办法束手旁观。
他有用处尚且还在府中过得如此艰难，小心翼翼，若是没了用处，怕是处境更糟，周芝这一招移花接木，其实很是高明。
“如果你恨她，我可以帮你杀了她。”凤凰雏忽然对她说。
皎然听着他这些蛊惑人的话，“你就是用这种挑拨离间的方式，让周芝杀了我阿娘，又让柴列对柴彻下狠手，还叫绪盟仇杀了圣巫，是吗？可惜你这招对付不了我。我告诉你，我谁都不恨，我最恨的是你。造成这一切惨况的都是你，我心里很清楚，你为了达到目的，展开棋局，把柴瑜，都督府，穆衿，周芝，他们都凑在一盘棋局里，而你就是执棋之手。”
现在棋已赢了，他要得到秘籍，也已经得到了，可谓是大获全胜。
“博弈至少需要两个人，我执一侧，另一方你觉得是谁？”凤凰雏问她。
皎然不在意这些，“别管另一方是谁，我压根不想听，你要什么时候跟我打，我都随时准备，但你要是还想耍手段，那就是白费心机。”
他长久地看着她，直到看得皎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穆衿有时候还真算是未卜先知，若是圣巫还没死，他应该跟圣巫学一学占卜，说不定能成为她的得意门生。
他又将此前轮回转世一类的话问了一遍，这一次是带上了穆衿。
皎然很想顺着穆衿告诉她的话去回答他，说人要往前看继续行走一类的，转世之后便再也不是从前那个人了，要学会放下，诸如此类。
可她内心深处无法做到。
所以她很诚实地告诉凤凰雏，“如果是穆衿，那么我不会放弃，无论是上百年，上千年，只要我还活着，连绵无休止的岁月中，我就要去找到他，告诉他我们以前的故事，我要和他再续前缘，要我放下他，绝不可能。”
然而刚说完，她脑中便如被雷击，想到了竹宿留下的那句话。
伊尹之母，居伊水之上，孕，梦有神告之曰：‘舀出水而东走，毋顾。’明日视舀出水，告其邻，东走十里，而顾其邑，尽为水，身因化为空桑。
她顿悟，竹宿也是想要告诉她同样的道理，叫她不要再顾念过去，一直往东走，不再回头。
可她竟做了和那个女子一样的行为，坚持要回头去看，无法放下，那个女子便化为了一棵树。
那她呢，她也会变成一棵树，失去人的呼吸吗？
“你当真会这样？”凤凰雏忽然就微笑了，好像是早就料到她会做出这种决定。
那些谜团，就在他这个微笑中散开了，皎然加了一句，“可如果我是谁的转世，我的前世又和谁有什么纠缠，我不希望那人再来找我，人死如灯灭，就算是出现在我眼前，将过去的故事说上一百次，一千次，我也不会动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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