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青麟静静地听着，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似乎有微光一闪而逝。他侧过脸，看向殷天正那张布满风霜却异常沉静的脸庞，忽地轻笑了一声。那笑声极短，带着一丝了然，又有些无奈。
“鹰王，”卓青麟的声音压得更低，如同耳语，却字字清晰，“我们…赌一把大的，如何？”他的目光紧紧锁住殷天正的眼睛，不放过对方任何一丝细微的反应。
殷天正的白眉纹丝不动，那张清癯的脸上甚至没有泛起一丝涟漪。他只是微微躬身，姿态依旧恭谨，声音却沉稳得如同山涧磐石：“教主，请吩咐！”那语气，仿佛早已预料到卓青麟会有此一说，只等他揭开谜底。
卓青麟看着老鹰王这副胸有成竹、波澜不惊的模样，心头那点试探瞬间化为了然。他无奈地、极轻微地白了这老狐狸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中。这老鹰王，怕是早就在心里推演过无数遍，就等着自己开口了。
“由我二哥卓青牛，”卓青麟抬手指向那身着黑魔铠、宛如铁塔般矗立的巨人，“假扮李存孝！”他的手指在空中划了一个圈，指向山下正在休整的部队，“五行旗精锐，立刻换装玄甲军遗留下来的衣甲、旗帜！然后，打着李存孝的旗号……”他的声音陡然加重，带着一种开山裂石般的决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给我拿下南唐西北三郡二十七城！”
殷天正的眼皮猛地一跳，锐利的鹰目深处，精光暴涨！饶是他心中早有预期，听到“拿下二十七城”这几个字，心脏依旧不受控制地剧烈搏动了一下。这手笔，太大了！太险了！
“在那里，”卓青麟的声音继续传来，不高，却像重锤敲在殷天正的心上，“给我打土豪，分田地！把那些吸食民脂民膏、依附李唐的蛀虫，连根拔起！同时，传播我明教‘均贫富，等贵贱’的新教义！把南唐西北的根基，给我彻底搅个天翻地覆！”
台地上，万籁俱寂，一片死寂。山风呼啸而过，呜咽着吹过那冰冷的黑魔铠甲片，发出一阵阵细碎而令人心悸的摩擦声，仿佛是来自幽冥地府的哀鸣。
卓青牛宛如一座沉默的山岳，稳稳地立在那里，他身上的盔甲在月光下泛着寒光，那兽面之下的面容被深深隐藏，让人无法窥视到他的真实表情。而他周围的亲兵们更是如临大敌，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生怕引起这位主帅的一丝不悦。
殷天正深深地吸了一口那带着浓重血腥味的冰冷空气，那股血腥气直冲入他的鼻腔，让他的胃部不禁一阵翻涌。但他强行压下了心头的惊涛骇浪，毕竟他可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明教法王，这点场面还不足以让他乱了阵脚。
他定了定神，迅速在心中权衡起利弊来。过了一会儿，他终于沉声道：“教主此计，的确是险中求胜，直击要害啊！此计甚妙，甚妙！”
然而，他的话锋突然一转，目光变得锐利如刀，直直地看向卓青牛，接着说道：“不过，此计的成败关键，在于‘李存孝’这面大旗能否立稳。我们必须要在消息走漏之前，以雷霆万钧之势迅速席卷三郡！而要做到这一点，就需要有一位绝世高手坐镇中枢，以防备那唐军的高手前来刺探，识破我们的伪装！”
“此事，”卓青麟面色凝重，语气坚定地说道，他的声音如同洪钟一般，在众人耳边回荡，“就由鹰王你亲自出手！统率三万五行旗精锐，再加上从梧州紧急调拨的二万一阶辅军，伪装成玄甲军主力！”
他的目光如炬，紧紧地盯着殷天正，仿佛要将自己的决心和信任传递给他。殷天正感受到了卓青麟的目光，他挺直了身躯，毫不退缩地迎上了卓青麟的视线。
“动作要快！”卓青麟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急迫，“要像李存孝一贯的作风——狂飙猛进，摧枯拉朽！”他的手指猛地指向东面那片层峦叠嶂的九峰山脉，“鹰王西进，我则亲率三万关麟军团和二万辅兵，东出九峰山，截断李信大军的西路粮道和归途！让他首尾不能相顾！”
殷天正深吸一口气，他知道这是一场生死攸关的战斗，关系到明教的存亡兴衰。他毫不犹豫地抱拳领命，“是！属下这就去点齐兵马，准备甲胄旗帜！”他的眼中燃起了久违的战意，仿佛已经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他深知此战的重要性，这不仅是一场与李信大军的较量，更是一场明教的豪赌。如果赌赢了，南唐的西北之地将会尽入明教囊中，南唐的根基也将因此动摇；但如果赌输了，明教的精锐将会遭受重创，元气大伤。
“鹰王且慢！”卓青麟叫住了正要转身的殷天正。他的目光越过殷天正的肩头，投向山下那些在泥泞血污中挣扎着被扶起的俘虏，投向那些在临时营地角落里痛苦呻吟的伤兵，最后，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落在那片广袤却饱受南唐世家盘剥的西北大地上。
“鹰王此去，”卓青麟的声音突然沉静下来，但却蕴含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仿佛大地深处的脉动一般，深沉而有力，“不仅仅是为了攻城略地，更为了扎根！”
他的话语如同一把利剑，直刺殷天正的心底，让他不禁为之一震。卓青麟继续说道：“我们明教一直以来都以紧贴民众、扎根于民为优势，而这次出征，我们更要充分发挥这一优势！”
他的眼神变得锐利如剑，紧紧地盯着殷天正，似乎要透过他的眼睛看到他内心深处的想法。“充分发动群众！依靠群众！这是我们取得胜利的关键！”卓青麟的声音越发激昂起来，“南唐的统治根基是什么？是那些盘踞地方、吸髓敲骨的世家大族，是那些依附于他们的地主豪强！”
他的语气充满了对这些人的愤恨和不满，“我们此去，就是要挖断他们的根！把他们赖以生存的土地，分给那些终年劳作却食不果腹的佃户！把那些他们囤积如山、宁愿烂掉也不肯施舍半点的粮食，分给那些快要饿死的妇孺老弱！”
说到这里，卓青麟的声音略微低沉了一些，但却更显坚定，“让明教的新义，成为他们活下去、挺起腰杆的希望！让唐西三郡，成为我明教最坚实的壁垒！”
“打土豪！分田地！发动群众！依靠群众！”这十二个字，如同十二道惊雷，在死寂的山腰台地上轰然炸响！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砸在冰冷的岩石上，也狠狠砸进了殷天正的心湖深处！
发动群众？依靠那些…泥腿子？打土豪？分田地？挖断世家的根？这…这已经不仅仅是战争策略，这简直是要掀翻整个南唐赖以生存的秩序根基！是比战场厮杀更加汹涌澎湃、更加不可预测的滔天洪流！
殷天正纵横江湖七十余载，历经无数血雨腥风，见证过王朝兴衰、江湖沧桑，自认为其心志早已坚如磐石，不会被任何事物所动摇。
然而，就在此刻，当卓青麟口中吐出那些他闻所未闻的字眼时，一股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寒意，如同一股冰冷的毒蛇，突然沿着他的脊背迅速攀爬而上！
这股寒意如此强烈，以至于他的身体完全失去了控制，不由自主地、极其轻微地颤抖了一下。尽管这个颤抖极其细微，但对于殷天正这样的人物来说，却是前所未有的失态。
他那阅尽世间沧桑、锐利如鹰隼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掠过一丝茫然，一丝对未知力量的敬畏。这种敬畏并非来自于恐惧，而是一种对未知的深深忌惮。
殷天正心中暗惊，他急忙低下头，不敢让卓青麟看到自己眼中瞬间的失态。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然而，那声音中却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紧绷：“是……教主！属下……谨遵教主圣谕！定当……定当全力而为！”
他说出的每一个字都仿佛重若千斤，仿佛这些字承载着他内心的挣扎与不安。
卓青麟清晰地捕捉到了老鹰王那一瞬间的颤抖和眼底深处的惊悸。他没有点破，只是深深地看了殷天正一眼，那目光复杂难明，包含了信任、重托，也有一丝对前路未卜的了然。
“去吧。”卓青麟挥了挥手，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时不我待。让李存孝的‘玄甲军’…动起来！”
“遵命！”殷天正猛地一抱拳，声音恢复了洪亮，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具塞满棺墩、怒目圆睁的庞大尸身，又看了一眼旁边那尊沉默如山、被黑魔铠包裹的卓青牛，身形一晃，如一道灰色的闪电，迅疾无比地掠下山崖，消失在弥漫着血腥硝烟的雾气之中。他的背影，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和急迫。
山风呜咽着，卷起地上散落的破碎甲叶和染血的布条，在冰冷的石棺墩周围打着旋儿。卓青麟独自站在棺旁，久久地沉默着。他伸出手，指尖拂过石棺粗糙冰冷的边缘，触感如同九幽寒冰。
棺内，李存孝那双凝固着无尽暴怒与痛苦的巨眼，依旧死死地瞪着灰暗的天空，仿佛要将这苍穹也一并撕裂。
卓青麟的目光迎上那双死寂的眼眸，深潭般的眼底终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是怜悯？是敬重？还是对命运无常的嘲弄？或许都有。
这位曾令整个南疆都为之颤抖的盖世杀神，此刻也不过是这九峰山中一具扭曲冰冷的尸体，成为他棋盘上一枚至关重要的“活子”。
“你的名号，你的甲胄，你的旗帜…”卓青麟的声音低得如同呓语，只有呼啸的山风能勉强听清，“…就再为这天下，燃最后一把火吧。”他的手指微微用力，指甲在冰冷的石棺上划过，留下一道几不可见的浅痕。
他缓缓直起身，不再看那棺中的景象。目光投向东方，九峰山脉连绵起伏的暗影如同蛰伏的巨龙，层峦叠嶂，在铅灰色的天幕下更显险峻压抑。那是李信二十万大军的来路，也是他即将挥师东进的方向。
“擂鼓！”卓青麟的声音骤然拔高，如同出鞘的利剑，瞬间斩破了山腰的沉寂与呜咽的风声，“传令关麟军团，二万辅兵！整军！备马！即刻开拔——东出九峰山！”
“咚！咚！咚！咚！”
低沉而雄浑的战鼓声，如同苏醒巨兽的心跳，猛地从半山腰的传令台上炸响！鼓点由缓至急，带着一种撕裂一切的狂暴意志，狠狠撞击在每一块山岩上，震荡着山谷中尚未散尽的硝烟和血腥！
山下，庞大的营盘如同被投入巨石的蚁穴，瞬间沸腾！原本在休整、疗伤、收殓同袍遗骸的士兵们，条件反射般猛地跳起！甲胄的铿锵碰撞声、军官急促的号令声、战马不安的嘶鸣声……汇成一股滚烫的铁流，在刚刚沉寂下来的血色山谷中重新咆哮涌动！
旗帜在翻卷，刀枪在碰撞，无数双沾染着血污与尘土的眼睛，齐刷刷地望向山腰。望向那口孤零零的石棺墩，望向棺墩旁那挺拔如松的青衣身影。
疲惫依旧刻在脸上，伤痛依旧折磨着身体，但一股新的、更加决绝的战意，在鼓点的催逼下，在将领无声的注视下，重新点燃！
血仍未冷。战鼓再鸣。
卓青麟最后看了一眼那口承载着李唐杀神最后愤怒的石棺，眼神归于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与坚定。他豁然转身，青布衣袂在山风中猎猎作响，大步流星地走下台地，走向山下那片已然沸腾、即将再次踏上征途的铁血洪流。
九峰山的风，更急了，卷起漫天尘沙，如同为即将再次启程的亡魂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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