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峰中峰的山腰，仿佛被天神随意削去了一角，留下一片突兀而狭窄的台地。山风在此处变得狂躁，打着旋儿掠过嶙峋的怪石，卷起细微的尘埃，发出呜咽般的低鸣。
天是铅灰色的，沉甸甸地压下来，连带着空气都带着一股铁锈和草木腐烂混杂的、令人作呕的甜腥气。
台地正中，一口粗粝巨大的石棺墩突兀地矗立着。棺墩的盖板斜靠在一边，露出里面那具令人心胆俱裂的遗骸。
李存孝。
曾经名震天下、威震四方的李唐十三太保之首，玄甲军统帅，如今却像一个被丢弃的破布娃娃一样，被人粗暴地塞进了这个冰冷的石穴里。他那庞大的身躯，足有九尺五寸高（约 195cm），在这狭窄的空间里显得格外突兀和不协调。
他身上那件曾经让无数敌手望而生畏的黑魔铠，此刻也已被无情地剥离，随意地扔在棺墩旁那冰冷的石地上，仿佛它只是一件无足轻重的废物。失去了甲胄的保护，他那破碎的衣袍下，露出的是一幅惨不忍睹的景象。
只见他的身上布满了各种狰狞的创伤，皮肉翻卷着，暗红的血肉与森白的骨茬纠缠在一起，触目惊心。这些伤口几乎遍布他的全身，没有一寸肌肤是完好无损的。
更让人毛骨悚然的是他躯体的扭曲程度。他的多处骨骼都呈现出一种令人牙酸的、完全违反常理的反曲角度，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巨力生生拗折。这种扭曲不仅让人看着难受，更让人不禁想象他在生前遭受了怎样惨无人道的折磨。
他怒目圆睁，即使生命早已逝去，那双铜铃般的巨眼依旧死死瞪着灰暗的天空，瞳孔深处凝固着一种混合了不甘、狂暴与极致痛苦的火焰，无声地灼烧着每一个敢于直视他的人的灵魂。
卓青麟就站在棺墩旁。他身形挺拔，一身青麒麟铠甲，身后的血色披风在山风中猎猎作响。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既无大战得胜后的狂喜，也无目睹惨状的悲悯，只有一种深潭般的平静，以及眼底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仿佛烙印般的疲惫。
他微微垂着眼，目光长久地停留在李存孝那张凝固着暴怒的脸上，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腰间一枚冰凉的玉珏，那玉珏被他的体温捂得微温，却丝毫暖不了他此刻的心境。
沉重的脚步声打破了死寂。曹豹，这个身材敦实、脸上带着几道狰狞新疤的将领，踏着碎石走了过来。他身上还残留着浓烈的血腥气和硝烟味，甲叶摩擦发出细碎的声响。
在距离棺墩还有几步远的地方，曹豹停下了脚步，下意识地避开了棺中那双空洞而怒睁的眼睛，对着卓青麟的背影，抱拳行礼，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和敬畏：“将军，大胜。”
卓青麟站在原地，背对着曹豹，他的身影在寒风中显得有些单薄。他的手指原本正轻轻捻动着那块玉珏，然而，当曹豹说出第一个数字时，他的动作突然停顿了一下，仿佛时间在这一刻凝固了。
曹豹的声音在空旷的山谷中回荡，每一个数字都像沉重的石头一样，狠狠地砸在冰冷的山石上，发出清脆而令人心悸的声响。他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要咽下什么，但最终还是继续汇报下去。
“我军阵亡三千二百余人……”曹豹的声音略微有些颤抖，“大多是五行旗诱敌的兄弟，他们都是好样的！”他的话语中透露出对那些牺牲战士的敬意和惋惜。
接着，他讲述了后期打扫战场的情况，“只有几十个倒霉蛋下山时滑倒摔伤了，不过都救回来了。”他的语气稍微轻松了一些，但紧接着又沉重起来，“救回俘虏一万二千多人，大多带伤，不少是硬伤，看着吓人，但命能保住。”
曹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然后继续说道：“收拢……收拢尸身一万五千具上下，还有近三千人……找不到了，许是摔下了深涧，或是被山石埋了……”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仿佛这些数字让他感到无比沉重。
最后，他提到了战马的情况，“另外，救回战马一万八千匹，但……十有八九都带着伤，蹄子废了、骨头断了、肠子流出来的……真正还能再上战场的，怕是没几匹了。”曹豹的话语中充满了无奈和哀伤。
台地上只剩下山风尖利的呼啸，刮得人脸颊生疼。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卓青麟那低沉而又略显沙哑的声音才缓缓地响了起来，仿佛是从地底深处传来一般，这声音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显得格外突兀。
“伤兵、俘虏，还有那些马……统统都送回梧州。一定要尽全力救治他们。”卓青麟的话语虽然简短，但其中透露出的决心和果断却是毋庸置疑的。
说完这句话后，他终于慢慢地转过身来，目光如同两道冷冽的寒芒，扫过曹豹那张沾满了血污和尘土、显得异常疲惫的脸庞。然而，这目光却仿佛能够穿透曹豹的身体，直直地望向山下那片刚刚经历过血与火洗礼的战场。
“他们都是好汉子啊，只是各自为主罢了。能救一个，便是一个吧。”卓青麟的声音依旧不高，但其中所蕴含的分量却让人无法忽视。
“是！将军！”曹豹听到卓青麟的命令后，立刻挺直了自己原本有些弯曲的腰板，用洪亮的声音回应道。他的心头微微一松，然而紧接着又像是被压上了一块沉重的石头一般，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曹豹再次抱拳向卓青麟行了一礼，然后转身大步离去。他的脚步声在山间回荡，起初还显得有些沉重，但随着距离的拉远，这脚步声很快就被那呼啸的山风所吞没，消失得无影无踪。
卓青麟的目光缓缓地从棺墩旁那堆散落的黑魔铠上移开，然后又慢慢地落回它们身上。这些甲片通体黝黑，仿佛被无尽的黑暗所浸染，在灰暗的天光下，它们泛着冷硬的幽光，令人不寒而栗。
甲胄上布满了刀劈斧凿的深刻痕迹，每一道痕迹都像是在诉说着曾经经历过的激烈战斗。而那几片碎裂的甲叶，更是让人触目惊心，它们的边缘还粘连着暗红的碎肉，仿佛是被硬生生从人体上撕裂下来的一般。
这副战甲，曾经伴随着李存孝纵横天下，让敌人闻风丧胆。然而，如今它却像一堆被遗弃的废铁，静静地躺在棺墩旁，失去了往日的威严和荣耀。
卓青麟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然后轻声喊道：“牛哥。”
他的声音并不大，却在风声中显得异常清晰，仿佛能够穿透那无尽的黑暗和寂静。
话音未落，一个魁梧如山的身影应声从旁边一块巨石的阴影里走了出来。
这便是卓青牛，卓青麟的二哥。他的身高几乎与棺中的李存孝不相上下，骨架粗大，肌肉虬结，犹如一座移动的山岳。仅仅是站在那里，他便自然地散发出一种强大的压迫感，让人不禁心生敬畏。
卓青牛的面容方正，犹如刀削斧凿一般，透露出一种坚毅和果敢。他的眼神带着一种近乎木讷的沉静，然而，此刻却因为那棺墩中的景象而微微绷紧，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试试。”卓青麟朝地上的黑魔铠抬了抬下巴。
卓青牛一言不发地站在原地，他的沉默让人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过了一会儿，他缓缓地迈开脚步，朝着那套铠甲走去。
每一步都显得格外沉重，仿佛他背负着整个世界的重量。终于，他来到了铠甲旁边，停下了脚步。
他的目光落在了那对巨大的毕燕挝上，这对挝柄异常沉重，足足有八十斤重。挝柄的材质并非普通的金属或铁器，而是一种奇异的物质，入手时冰冷而沉重，给人一种难以言喻的质感。
挝柄上布满了陈年的血锈和新鲜的划痕，这些痕迹见证了它曾经经历过的无数战斗和厮杀。卓青牛凝视着这些痕迹，仿佛能看到李存孝在战场上挥舞着这对毕燕挝的英姿。
他伸出双手，轻轻握住挝柄，感受着它的重量和质感。然后，他突然双臂一振，将双挝在身前猛地交错划过！
刹那间，“呜——嗡——”的声音如同惊雷一般炸响！这是空气被撕裂的声音，那沉重的爆鸣声震耳欲聋，仿佛整个空间都在为之颤抖。
一股凶戾霸道的劲风凭空卷起，如同一头凶猛的巨兽，张牙舞爪地扑向四周。这股劲风威力惊人，吹得近旁的几个守卫的明教锐卒衣袂翻飞，他们的脸色骤变，被这突如其来的气势吓得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
那声音，那气势，竟然与李存孝生前挥舞此兵时一般无二！
卓青牛放下铁挝，弯腰，开始一件件拾起地上的黑魔铠甲片。沉重的甲叶在他手中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他动作沉稳有力，将胸甲、背甲、护臂、战裙一一套在自己身上。
甲胄冰冷坚硬，带着浓烈的血腥气和一种属于原主人的、近乎蛮横的杀伐意志。
当最后一片肩甲扣上，那顶狰狞的兽面吞口战盔罩住头颅，卓青牛整个人彻底被这身来自地狱的漆黑铠甲包裹。
他站在那里，如山如岳，浑身散发着一种沉重、冰冷、凶煞的气息。山风掠过甲叶的缝隙，发出细微的呜咽，如同亡魂的低语。
卓青麟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尺子，一寸寸扫过眼前这个被黑魔铠重塑的身影。
从头盔狰狞的兽面，到肩甲上深刻的爪痕，再到胸甲中央那一道几乎将其贯穿的巨大凹陷……他的眼神专注得近乎苛刻。
几息之后，他紧绷的唇角微微松弛，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弧度浮现出来。
“像。”他轻声吐出一个字，仿佛怕惊扰了什么。“真像。”
远处的亲兵卫队中传来一阵压抑的骚动。不少老兵远远望去，眼神瞬间恍惚，握着兵器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
那漆黑的身影，那沉重如山的气势，远看之下，竟与刚刚被他们合力埋葬于九峰山腹的杀神李存孝，有了七分神似！唯一欠缺的，是那铠甲之下原主身上那股尸山血海中浸泡出来、几乎凝为实质的铁血煞气。
卓青牛如山岳般沉稳，却少了那份焚烧一切的暴烈。
卓青麟的目光从二哥身上移开，转向台地边缘一位须发皆白、身形瘦削却站得笔直如松的老者。老者一身灰袍，面容清癯，两道长长的白眉斜飞入鬓，眼神锐利如鹰隼，正凝望着山下弥漫着硝烟的战场余烬。正是明教护教法王之首，白眉鹰王殷天正。
“鹰王。”卓青麟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送了过去。
殷天正闻声，身形未动，目光却已如两道实质的冷电般射了过来。他扫了一眼棺墩中那惨烈的遗骸，目光在身着黑魔铠、宛如李存孝复生般的卓青牛身上停留了一瞬，白眉不易察觉地微微耸动了一下，随即恢复平静。
他身形一晃，如一片毫无重量的灰云，悄无声息地飘落在卓青麟身侧。
“教主。”殷天正微微躬身，声音沉稳如磐石。
卓青麟的目光重新投向山下那片被血色浸透的山谷，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试探：“现在封锁李存孝阵亡的消息，还来得及么？”
殷天正并未立刻回答。他同样望向那片战场，眼神锐利地扫过那些正在收殓尸体、押送俘虏的明教士兵。他的视线仿佛能穿透山峦，看到更远处的关隘和驿道。
片刻后，他收回目光，语气笃定：“教主，李存孝所部从踏入九峰山绝地，到全军尽墨，前后不过两个时辰。战况激烈，溃兵四散。再加上教主您事先下令，关麟精锐火速封锁了所有下山要道和临近官道，方圆五十里内，飞鸟亦难轻易出入。”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带着一种沙场老将特有的冷静判断：“李存孝阵亡的消息，此刻必然还锁在这九峰山中。要突破我教封锁，传递出去……最快也要数日之后。且消息初传，必然混乱，难以取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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