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刚漫过澄园的朱红院墙，就透过雕花窗棂，洒在明兰的梳妆台上，把铜镜照得亮堂堂的。
她还赖在锦被里，听见外头小桃轻手轻脚挪椅子的声响，才揉着眼睛坐起来，头发乱糟糟的，像只刚醒的小兽，半点没有后来当家主母的威严。
“大娘子，再不起，五婶和侯府来的那些妈妈们，就要在正厅候着了。”
小桃端着铜盆进来，热水冒着细白的热气，她故意把“大娘子”三个字咬得重了些。
昨儿晚上陪嫁嬷嬷崔妈妈特意嘱咐，往后在澄园，不管当着谁的面，都要叫她大娘子，别再像从前那样喊“姑娘”，要的就是这份规矩，好镇住那些来路不明的刁奴。
明兰“嗯”了一声，任由翠微替她挽发，手指无意识地捻着发带，心里已经盘算开了。
小秦氏和四房、五房送来的人，说是帮忙打理后院，实则是安插眼线，还有那叫明月的女使，瞧着就不是安分的，指不定藏着什么心思。
她虽不爱争，可也绝不是任人揉捏的软柿子，今日这威，必须立住。
“胭脂不用太艳，素净些就好。”
明兰对着铜镜说，翠微应着，蘸了点浅粉的胭脂，轻轻扫在她脸颊上。
不多时，发髻挽好，一身月白绣暗纹的褙子穿上，明兰再抬眼时，眼底的慵懒已褪得干净，只剩几分沉静的锐利，连走路的步子都慢了些，稳稳当当的，透着当家主母的气派。
刚走到正厅门口，就听见里头传来嘈杂的说话声，不是盛府后院那种温温软软的语调，反倒带着几分刻意的张扬。
明兰脚步顿了顿，示意小桃先推门，自己随后跟上。
一进门，视线就被厅里黑压压的一群人占满了。
五婶穿着宝蓝色的锦裙，斜斜地坐在椅子上，手里捻着块绣金的帕子，见明兰进来，也只是慢悠悠地抬了抬眼，没起身。
她身边站着个穿青布裙的妇人，约莫五十来岁，腰杆挺得笔直，双手叉在腰上，眼神扫过明兰时，带着几分不屑，正是小秦氏派来的赖妈妈。
除此之外，还有刁妈妈、花妈妈、田妈妈，以及十几个女使、仆妇，个个都昂着头，像斗胜了的公鸡，哪里是来拜见主母的模样，倒像是来兴师问罪的。
“盛家六姑娘如今成了顾府大娘子，架子倒是比从前大了不少，让我们好等。”
五婶先开了口，语气里带着点刺，目光在明兰身上打了个转，又落回赖妈妈身上，“这几位妈妈，都是侯府里老人了，赖妈妈更是跟着老夫人伺候过的，往后澄园后院的事，有她们帮衬，你也能省些心。”
赖妈妈立马往前凑了一步，声音洪亮，盖过了周遭的动静：“大娘子，老奴赖氏，奉秦大娘子的命来伺候您。这些人里，老奴年纪最长，也最懂侯府的规矩，往后后院的事，您尽管吩咐老奴，老奴保证办得妥妥帖帖，绝不让您费心。”
这话里话外，都透着要当后院管事的意思，全然没把明兰这个当家主母放在眼里。
明兰没接话，只是走到上首的椅子上坐下，手指轻轻敲了敲扶手，目光缓缓扫过厅里的人，最后落在赖妈妈身上，语气平淡：“赖妈妈倒是热心。”
站在明兰身后的吴婶，是顾廷烨特意留下打理澄园杂事的老人，见状忙上前一步：“大娘子，如今人都到齐了，不如先把差事分派下去，也好让大家各司其职。”
“不忙。”
明兰抬手打断她，声音不大，却让厅里的嘈杂瞬间静了下来，“澄园刚搬进来，里头的人来路杂，有官家赏赐的，有罪臣罚没的，还有今日各位长辈送来的，前两天忙着收拾，也没来得及细细考察。
既是要一起做事，总要先把底细摸清了才好，免得往后出了差错，都不知道该找谁。”
她说着，朝翠微递了个眼色：“翠微，把笔墨纸砚铺好，咱们一个个问，问清楚了就登记造册，往后谁做了什么，得了什么赏，受了什么罚，都一笔一笔记着，免得日后说不清。”
“大娘子，这可不必如此麻烦！”
赖妈妈又抢着开口，眉头皱得紧紧的，“这些人都是顾家的家生子，谁原先在哪个院子当差，会做什么活计，老奴都一清二楚，老奴给您说一遍，顺手就能把差事分派了，何必多此一举，累着您自己？”
这是赖妈妈今日第一次驳明兰的话了。
厅里的仆妇们都悄悄抬眼，瞧着明兰的反应，连五婶都放下了帕子，等着看明兰怎么应对。
在她们眼里，明兰不过是个庶女出身的小媳妇，哪里镇得住侯府的老人？
可明兰脸上半点怒意都没显，只是眼神冷了些，看向赖妈妈时，目光像淬了点冰：“赖妈妈，我刚才说的话，你没听清？我说什么，自有我的道理；我让做什么，你照做便是了。今日若是不给点规矩，倒真有人以为，我盛明兰是个好拿捏的软柿子。”
这话一出口，厅里的气氛瞬间变了，原本昂着头的仆妇们，都悄悄垂了眼，连赖妈妈都愣了一下，没敢再立刻接话。
翠微和小桃手脚麻利，很快就把笔墨纸砚铺在了旁边的桌子上，宣纸铺开，墨香袅袅，反倒让这厅里的紧绷感，又重了几分。
明兰没再看赖妈妈，而是抬手指了指赖、刁、花、田四位妈妈身后的一个女使：“你，上前一步。”
那女使穿着一身水红的襦裙，听见明兰叫她，故意扭着腰走了两步，腰肢软得像没骨头，脸上带着点刻意的媚态，走到明兰面前，福了个不伦不类的礼，声音嗲嗲的：“奴婢明月，见过大娘子。”
“明月？”明兰挑了挑眉，目光落在她脸上，“这名字不好，和我名字里的‘兰’字，虽说不犯冲，可听着总有些不妥。不如改了吧，就叫春月。”
春月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下意识地回头看了赖妈妈一眼，见赖妈妈朝她点了点头，才咬着唇，不甘情不愿地应道：“谢大娘子赐名，奴婢往后就叫春月了。”
小桃拿着纸笔上前，清了清嗓子，按照明兰事先吩咐的问：“春月，你今年多大年纪？原先在侯府哪个院子当差？伺候过哪位主子？”
春月捏着衣角，眼神飘了飘，答得颠三倒四：“回……回姑娘，哦不，回大娘子，奴婢年方十八，原先在三公子院里当差，三公子常夸奴婢伶俐，说奴婢手脚勤快……”
明兰听着，心里冷笑一声！
这套路，她再熟悉不过了。
当年林噙霜就是这样，把三哥哥身边的女使塞到她院里，说是伺候，实则是来打探消息、搅乱后院的。
如今小秦氏故技重施，还挑了个这般妖媚的，心思昭然若揭。
“你识不识字？识多少字？在侯府这些年，主子们赏过你多少银子、首饰、衣裳？有没有受过责罚？不管是挨骂还是挨板子，都把缘由说清楚了。”
小桃接着问，语气认真，半点不含糊。
可春月根本没听进去，小桃的话还没说完，她就抢着打断，只捡好听的说：“奴婢识几个字，能写自己的名字。秦大娘子待奴婢极好，赏了奴婢好些新衣裳，还特意叮嘱奴婢，到了澄园，一定要好好伺候大娘子，说大娘子心善，定会疼惜奴婢……”
她说着，眼神还故意往门口瞟了瞟，像是在盼着谁来似的。
明兰哪会不知道，她是盼着顾廷烨回来，好借着这副模样，勾住顾廷烨的心思。
小秦氏这是一箭双雕，既想用春月讽刺她庶女出身，和女使没什么两样，又想让春月勾引顾廷烨，让她独守空房，好败坏她的名声。
“春月，”明兰的语气沉了下来，眼神里没了半点温度，“我再问你一遍，刚才小桃的话，你如实回答。若是敢有半句谎话，我立刻让人把你轰出澄园，往后汴京城里，没有哪个府邸敢再用你，你信不信？”
春月被明兰的语气吓得一哆嗦，脸色瞬间白了
她捏着衣角的手，指节都泛了白，再也不敢像刚才那样媚态百出，嗫嚅着说：“奴，婢……奴婢不识多少字，就识十几个字，赏银……赏银一年也就二两，衣裳都是旧的，秦大娘子赏的新衣裳，是来之前才给的……没受过责罚，真的没受过……”
“没受过责罚？”明兰挑眉，目光扫过春月的手腕，“那你手腕上的疤，是怎么来的？总不是自己摔的吧？”
春月慌忙把手腕往袖子里缩，眼神躲闪：“是……是奴婢不小心摔的，真的……”
“你还敢撒谎！”小桃忍不住喊了一声，“昨儿我去侯府搬东西，还听见侯府的丫鬟说，你前两个月偷了三公子的玉佩，被三公子的生母打了十板子，手腕就是那时候磕在柱子上弄伤的！”
春月的脸“唰”地一下，白得像纸，再也说不出一句话，只能死死地低着头，肩膀不停发抖。
赖妈妈见春月撑不住了，忙上前一步，挡在春月面前，对着明兰福了个礼，语气却带着几分强硬：“大娘子，春月年纪小，不懂事，就算说了两句谎话，也情有可原。
外头进来的人，您要盘问，倒也说得过去，可我们这些人，都是顾家几辈的家生子，根正苗红，哪里用得着这般盘查？您要是有什么不明白的，问老奴便是了，何必这么折腾人？”
明兰抬眼看向赖妈妈，眼神冷得像寒冬的风：“赖妈妈，这是你今天第二次驳我的话了。”
赖妈妈心里一紧，却还是强撑着辩解：“老奴不敢！老奴只是瞧着大娘子这法子，实在是舍近求远，怕大娘子累着，才多嘴说两句，绝没有驳您的意思。”
“是吗？”明兰站起身，走到赖妈妈面前，身高虽不如赖妈妈，可气场却半点不弱，“我以为，长辈们送你们过来，是来给我做帮手，帮我打理澄园后院的，不是来给我做祖宗，对着我指手画脚的。
今日五婶和五嫂嫂也在这儿，她们都没说我盘查得不妥，你倒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插嘴，你这是觉得我这个当家主母做不得主，还是觉得，五婶和五嫂嫂的面子，你也敢不给？你这是要打我的脸，还是要打她们的脸？”
这话一出，赖妈妈瞬间哑了，下意识地看向五婶，见五婶脸色沉了下来，手里的帕子都捏皱了，哪里还敢再说话？
五婶本来是想来看明兰的笑话，没成想赖妈妈这么不懂事，反倒把她也扯了进来，若是再帮着赖妈妈说话，倒显得她这个长辈，不懂规矩了。
“你这孩子，审起人来，倒像是公堂之上的判官，一点情面都不讲。”
五婶打了个圆场，语气里带着点不满，却没再帮赖妈妈，“不就是问个话、记个账吗？用得着这么兴师动众，还扣这么大的帽子？”
明兰转过身，对着五婶福了个礼，语气却带着几分不卑不亢：“五婶过奖了。我虽没见过公堂问案，却也听说，陛下自继位以来，特意跟吏部要了近十年的百官考绩，一个个查，一个个核，就是怕有贪官污吏混在里头，坏了朝局。
我不过是效仿陛下的法子，把澄园的人查清楚，免得往后出了差错，连累了顾家，这总不会错吧？”
五婶被堵得说不出话，只能讪讪地笑了笑，没再开口。
明兰见状，语气又放缓了些，对着厅里的所有人说：“我今日登记造册，不是要故意为难谁，更不是要亏待谁。澄园虽不比侯府人多，可规矩不能少，往后谁好好办差事，做得好，月例加倍，还能得赏银、赏衣裳。
可若是有人敢胡言乱语、阳奉阴违，或是搬弄是非、挑拨离间，我也绝不轻饶，轻则罚月例、禁足，重则直接赶出澄园，永不复用。”
她说着，目光又落回赖妈妈身上，语气带着几分审视：“赖妈妈，今日你驳了我两次，我知道你是侯府来的老人，可在澄园，就得守澄园的规矩。如今，你服不服？”
赖妈妈看着明兰的眼神，知道自己今日是栽了，这明兰看着年纪小，心思却比谁都细，气场也比谁都强，再硬撑下去，只会自讨苦吃。
她忙“扑通”一声跪下，对着明兰磕了个头：“老奴服了，老奴今日多嘴，是老奴的错，还请大娘子恕罪。往后老奴一定守澄园的规矩，绝不敢再胡言乱语、擅自插嘴。”
见赖妈妈这个“刺头”都认错了，厅里其他的仆妇、女使，也都忙跟着跪下，齐声说：“奴婢（老奴）一定守规矩，听大娘子吩咐！”
明兰点了点头，示意她们起来：“起来吧，既然认了规矩，往后就好好做事。还有一条，我要着重说清楚——该你们管的事，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把事办妥当；
不该你们管的事，不管是主子的私事，还是其他院子的事，都把嘴巴闭紧了，半个字都不许往外说。
你们也知道，将军是带兵打仗的人，刀剑无眼，他最恨的就是搬弄是非的人，若是有人犯了这一条，就算我想保你们，也保不住，懂了吗？”
“懂了！”所有人齐声应道，声音比刚才整齐了不少，眼神里也没了原先的轻视，多了几分敬畏。
明兰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让翠微继续登记，自己则回到上首的椅子上坐着，偶尔开口补充一两个问题，语气沉稳，条理清晰，半点没有从前在盛府时的小心翼翼，活脱脱一个当家主母的模样。
五婶坐在一旁，看着明兰的样子，心里暗暗嘀咕。
这盛家六丫头，还真是不简单！
一直忙到午时，才把所有人的底细都问清楚、记在册上。
赖妈妈被派去管库房的杂事，刁妈妈身子不好，明兰让她管针线房，花妈妈和田妈妈则管厨房和院子里的洒扫。
至于春月，明兰没把她放在自己院子里，而是派去了柴房，跟着老仆妇劈柴挑水，磨一磨她的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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