炭盆里的火舌舔舐着木炭，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橘红色的光芒勉强驱散门外渗入的凛冽寒意，也将朱钰沉静如水的面庞映照得明暗不定。
关于“拓土令”赋税细则的讨论余音犹在，朱钰正欲让众人散去思量熟田税率，门外忽有亲卫高声禀报，穿透了厅内的静谧：
“报——！主上，虎尘君、高尘君、程尘君、林尘君、秦尘君，八百里加急军报至！”
“速呈！”
朱钰精神一振，目光瞬间锐利如鹰。
亲卫快步趋前，单膝跪地，将五份带着风霜、火漆猩红的军报高举过头顶。
朱钰手腕沉稳地挑开火漆，目光如电般扫过墨迹。
虎痴的字迹粗犷豪放，力透纸背：“主上虎威！已克‘黑风坳’！得荒地约五千三百亩。然……寨内原附民幸存者，不足百人，多为老弱妇孺，状极凄惨。已就地安置。”
高破奴的军报简洁利落：“主上钧鉴：已克老虎涧。得荒地约四千八百亩。然涧中百姓……十室九空，仅搜救得八十七口，惶惶如惊弓之鸟。”
程有山的军报透着凝重：“主上：苦战克‘野狼谷’。得荒地约四千二百亩。谷中遗民……不足八十之数，多为伤残孤寡，衣不蔽体，食不果腹。”
林虎的军报悍气十足：“主上：拿下‘秃鹫岭’！得荒地约四千五百亩。然……岭下村落几成鬼域，仅余六十三口孑遗。”
秦风的军报详尽忧虑：“主上明察：血战攻克‘落马坡’。得荒地约五千一百亩。然……周边村落几被夷平，搜救得遗民仅九十四人，多为老弱妇孺。长远之计，实堪忧虑。”
五份军报，如同五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朱钰心头。
捷报浸染血火，字句刻满疮痍。
黑风坳、老虎涧、野狼谷、秃鹫岭、落马坡——总计两万四千九百亩可垦土地！这本是令人振奋的拓土根基。
然而，军报中冰冷的数字，像腊月里最刺骨的寒风，瞬间吹熄了喜悦：
五地幸存原住民总计不足五百人，且几乎全是丧失劳力的老弱病残，青壮男丁几近绝迹！
厅内方才松动的气氛骤然凝固，炭火燃烧，却再也驱不散弥漫的沉重与悲凉。
朱钰放下军报，指节泛白，沉默如巨石压下。
他深邃的目光扫过厅内：谋主慕定怵眉头紧锁，钱粮总管沈渊面色凝重，刑狱户籍主官徐兴辉眼神忧虑。
“诸君，”
朱钰的声音打破沉寂，低沉而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五部将士浴血奋战，夺下五处要隘！此乃将士用命之功，当厚赏！”
他话锋陡转，蕴含痛惜与急迫：“然，五地幸存遗民总计竟不足五百！壮劳力近乎于无！两万四千九百亩沃土，仅靠此等孱弱之民，莫说耕种，便是苟延残喘亦难！”他指向案上军报，数字触目惊心。
朱钰的目光如淬火的铁，沉沉压在钱粮总管沈渊身上。
“沈渊，”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穿透厅内凝固的空气。
“靖远县原有熟田几何？定军山新垦之地几何？加上这五处新拓之土，总计多少？”
沈渊早已在心中飞速盘算，闻言立刻躬身，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不知是冷还是惊：
“回禀主上！靖远县原有熟田、中田约十八万六千亩。定军山新垦荒地，经数月整治，去其砾石、伐其荆棘，加上之前土地堪用者约五千一百亩。今次五地新拓……”，
他深吸一口气，报出一个令人窒息的数字，“黑风坳等五地，合计得荒地两万四千九百亩！三者相加——总计二十二万亩！”
“二十二万亩……”，朱钰缓缓重复，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青石板上。
炭火的噼啪声此刻显得格外刺耳，映照着每个人脸上沉重的阴影。
二十二万亩！这足以养活数万乃至十万之众的沃土，此刻却像一个巨大的、空荡荡的坟墓，嘲笑着人力的匮乏。
他霍然转身，目光锐利如刀，扫向刑狱户籍主官徐兴辉与谋主慕定怵。
“也就是明面上只有十八万六千亩土地需要缴税。”
他沉思片刻接着说道：“按照朝廷制度与今年新加之税务，十八万亩土地要交税达六成，差不多就是十一万石，我等能剩余七万石左右！”
“徐兴辉！慕定怵！”朱钰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皆是待你二人上任，麾下之人尽量全部安排你们的人手，我要你们尽量的把土地兼并，不管用什么办法，你们要兼并三万亩土地！到时候剩下十五万亩，再分给百姓，随后再低价购买或者兼并，日后粮食全部用金银代替！“
“诺！”
二人起身作揖，眼神坚定！
朱钰示意二人坐下，随后又接着说道：“定军山深处，我们藏匿的百姓，尚有两万！青松镇，一千三百口！靖远县城，亦有民两万！此四万三千三百余口，便是我们眼下唯一的指望！”
他大步走到厅中，炭火的光在他身后拉出长长的、摇曳的影子，仿佛一头蓄势待发的猛兽。
“拓土令非为虚言！土地已备，然时不我待！雪虽未化，春已在望！徐兴辉！”
朱钰的眼神扫过徐、慕二人，眼中不由泛起一丝担忧！
“不知二人任命文书，可否能够顺利？如今已经过去大半月了，没有朝廷任命，空有十八万亩土地，却是无有作为啊！”
炭火的微光在朱钰眼中跳动，映着他深不见底的忧虑。
厅内一片沉寂，只有木炭偶尔爆裂的轻响，更添压抑。
沈渊的提议打破了沉默，他向前一步，声音带着几分急切：
“主上，徐先生本就身具功名，又曾在州府……，朝中……也并非无人替他说话。依属下看，徐先生上任靖远县尹之事，当无大碍，只是这文书路途遥远，耽搁些时日罢了。”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徐兴辉，“当务之急是春耕！主上，不妨让徐先生总揽靖远县内春耕事宜！县城、青松镇之民，可先行组织起来，抢耕靖远县下熟田之地！至于新得五处要隘之荒地……” ，
沈渊看向徐兴辉和慕定怵，“可从定军山藏匿之民中，抽调部分精壮人手，携带工具粮种，由可靠之人带领，前往五地先行清理废墟，平整土地，修筑临时居所，为后续大规模迁移耕种做准备！”
他最后看向慕定怵，声音压低了些，却字字清晰：“至于慕先生这达鲁花赤之位……确需朝廷明旨。然主上，时间不等人！下官斗胆建议，请慕先生挑选得力精干、通晓蛮语、熟悉官场门道之人手，带上足额银钱，速速前往——行省中书分省治所！”
沈渊特意加重了“行省中书分省”几字。这是大幽朝在地方上代表中央行使任命、监察权力的最高实权机构之一，达鲁花赤的任命文书最终需经此核发或转呈。若能在此打通关节，效率远高于在京城苦等。
“去那里，”沈渊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打点相关吏员，甚至……若能见到分省掌印的参政、平章，探听消息，疏通门路，催促文书！言明靖远新拓，百废待兴，急需达鲁花赤坐镇，安定民心，以防生乱！此为权宜之计，却也可能是眼下最可行之法！”
朱钰目光在沈渊、徐兴辉、慕定怵三人脸上缓缓扫过。
沈渊的提议条理清晰，切中要害，将人事权宜与春耕实务分开处理，最大限度地抢抓时间。
他沉吟片刻，决断已下。
“可！”朱钰的声音斩钉截铁，“便依沈渊所言。”
他看向徐兴辉：“兴辉，你即刻以北人世家身份，全权负责靖远县内及定军山所有春耕事宜！县城、青松镇两万余口，务必在最短时间内组织起来，整地备耕！定军山藏民两万，由你统筹，抽调精壮，分派至五处新地，先行开荒、安置！所需粮种、农具，沈渊全力配合！记住，时不我待，一切以抢农时、保活命为要！若有怠惰、推诿、抗命者，以军法论处！”
“属下领命！”徐兴辉肃然躬身，眼中燃起临危受命的火焰。
朱钰的目光随即转向慕定怵，带着更深的凝重：“定怵，此行干系重大，非你莫属。人选要精，务必是心腹、机敏、可靠且通晓蛮语官话之人！银钱……从府库支取，带足！沈渊，按最高规格准备，金珠玉器，上等皮货，多多益善！此去行省中书分省治所，路途不近，更要提防沿途关卡。”
他停顿了一下，眼神变得锐利如刀：“记住，我们的目标只有一个：探明任命实情，疏通关节，不惜一切代价，催发或确保达鲁花赤的任命文书尽快送达靖远！若有阻碍……” 。
朱钰的声音低沉下去，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见机行事，该花的钱，一分不能省；该动用的关系，一丝不能留；必要时，可许下重诺！但务必谨慎，莫要授人以柄。”
慕定怵深深一揖，沉稳应道：
“主上放心，定怵明白轻重。此行必竭尽全力，打通关节！”
朱钰微微颔首，目光最后落在一直如铁塔般侍立在他身后的亲卫统领田大牛身上：“大牛！”
“末将在！”田大牛声如洪钟，抱拳应诺。
“你挑选五十名最精锐的军士，全部便装，护送慕先生前往行省治所！”
朱钰盯着田大牛，“此行护卫慕先生安全为第一要务！沿途所有食宿、关卡、探查，由你全权负责！记住，你们是定怵奴丁护卫，不到万不得已，不得暴露身份，更不得动武！但若遇险，我准你先斩后奏，务必保慕先生周全返回！”
“诺！”田大牛眼中精光暴射，杀气隐现。
“主上放心！有末将在，必保慕先生毫发无损！若有不长眼的敢动歪心思，末将的刀，正好渴了！”
厅内的气氛在肃杀中透着一股破釜沉舟的决绝。
炭火的光芒映照着朱钰坚毅的脸庞，也映照着即将踏上不同道路的几人——徐兴辉要在这凛冬里点燃春耕的星火，慕定怵和田大牛则要潜入权力的暗流，搏一个渺茫却至关重要的希望。
“事不宜迟，各自准备，明日一早，分头行动！”
朱钰的声音为这场临时的军议画下句点。
沉重的厅门被推开，更猛烈的寒风卷着雪沫灌入，却吹不散众人心头那份沉甸甸的责任和孤注一掷的勇气。
靖远的命运，就在这风雪交加中，被推向了未知的湍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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