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史之乱:我为大唐改命

九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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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1章 天工之城究竟是何等妖孽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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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暄挺直染血的脊梁,长刀指向石阶上那个主宰他生死也亲手将他推入地狱的人,每一个字都像淬了血的匕首,掷地有声:“伪造圣旨,欺瞒天下!操控延王李玢,行同篡逆!大肆封赏亲信,结党营私!勾结安史余孽,祸乱朝纲!你做的哪一件不是自取灭亡、祸及九族的滔天死罪?!”

“裴徽殿下已克复两京,平定叛乱,廓清寰宇,将大唐社稷从倾覆边缘拉回!你为何还要龟缩在这蜀地,另立伪朝,执迷不悟,为一己之私欲,将好不容易喘息的中原,再度拖入无边的战火深渊?!你的心中,可还有半分对大唐的忠义?!半分……半分为人臣子的廉耻?!”

“收手?自取灭亡?执迷不悟?”杨国忠仿佛听到了世间最荒谬绝伦的笑话,喉咙里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充满癫狂与怨毒意味的冷笑,“哈哈哈……哈哈哈哈!我的好儿子啊!你真是被裴徽那个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钻出来的野种,洗脑洗得连心肝脾肺肾都丢了个干净啊!”

他猛地向前踏出一步,紫色蟒袍的下摆在夜风中猎猎作响,带着一股凛冽的杀意。

他右手食指如戟,带着千钧之力,隔空狠狠戳向杨暄的鼻尖,眼中燃烧着足以焚毁理智的怨毒与疯狂火焰:“裴徽是圣人血脉?放你娘的狗臭屁!那不过是那野种为了窃取神器、粉饰狼子野心而编造的弥天大谎!”

“他才是真正的窃国大盗!弑君篡位的是他!屠戮宗室、血洗长安的是他!残害忠良(他刻意加重‘忠良’二字,意指被裴徽严厉打击的世家门阀)、败坏祖宗法度的是他!”

“勾结黄巢逆贼余党、祸乱天下、陷亿万黎民于水深火热的更是他!他才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国贼!而我杨国忠——!”

他胸膛剧烈起伏,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自我标榜的悲壮与狂傲,如同在宣读一篇正义的檄文:

“我!受圣人所托,于危难之际,护持延王殿下!延王乃圣人嫡脉,血统纯正,名正言顺!”

“我殚精竭虑,辅佐新君,在这天府之国积蓄力量,秣马厉兵,只为有朝一日,高举义旗,挥师东进,讨伐裴徽逆贼,光复我大唐神器,重振天可汗之威!”

“此乃上承天意,下顺民心,天地鬼神共鉴之忠义!何错之有?!倒是你——!”

他目光如淬了剧毒的匕首,带着刻骨的恨意和一种扭曲的“痛心”,狠狠刺向杨暄剧烈起伏的心窝,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控诉与诛心之力:

“你!杨暄!我的亲骨肉!你身为人子,受我生养大恩!身为弘农杨氏子弟,受家族数百年荫庇!不思为父分忧,为家族谋利,光耀门楣!反倒认贼作父,甘为裴徽鹰犬爪牙!”

“竟……竟还带着刀,带着这些见不得光的魑魅魍魉,潜入蜀地,要来杀你的亲生父亲!你的忠在哪里?!你的孝又在哪里?!都被那裴徽野种喂了狗吗?!”

“你这忘恩负义、猪狗不如的畜生!你辜负的岂止是为父,是整个杨氏列祖列宗!”

他话锋陡然一转,语气中充满了“痛心疾首”的怜悯和赤裸裸的挑拨,直指杨暄内心最深的恐惧:

“你再看看!看看裴徽给你的命令!‘亲手斩下他的头颅’!哈!让你弑父!这是人能下达的命令吗?”

“这是禽兽不如!他就是要用你的手,来诛我的心!来彻底毁掉我杨氏满门!让你背负千古骂名!”

“你难道还看不明白吗?傻儿子!你不过是他手中一把用完即弃的刀!一把注定要沾满你亲生父亲鲜血的刀!”

“今日你就算侥幸得手,杀了我,明日,他为了掩盖这桩灭绝人伦的丑事,或者随便找个‘功高震主’、‘心怀叵测’的借口,就会让你,让你这些忠心耿耿的部下,死无葬身之地!”

“兔死狗烹,鸟尽弓藏!这是千古帝王心术!是流淌在权力骨髓里的毒液”

“醒醒吧!我的傻儿子!现在回头,跪下来向为父认错,助我铲除裴徽,还为时未晚!为父……可以既往不咎!”

杨国忠的话语,如同世间最阴毒、最锋利的箭矢,每一支都精准无比地射中了杨暄内心最痛苦、最脆弱、最矛盾纠结的伤口!养育之恩如山压顶!

裴徽命令的残酷灭绝人性无可辩驳!

兔死狗烹的预言更是如同冰冷的绞索套上了脖颈!

“呃……”杨暄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如同狂风暴雨中即将折断的芦苇。

握着刀柄的手青筋暴凸,如同扭曲的虬龙,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响声,精钢打造的刀柄仿佛下一秒就要被他生生捏碎!

血丝疯狂地在他猩红的双眼中蔓延、交织,泪水混合着无尽的痛苦、迷茫、被至亲背叛的愤怒以及对自身命运彻底的绝望,在眼眶里疯狂地打转、积聚,却被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死死忍住,倔强地不肯在父亲面前落下哪怕一滴!

他身后的幽影卫们,也被这父子相残、字字泣血的惨烈一幕所震撼。

纵然是千锤百炼的死士,面对如此直刺人心的诛心之言,面对门主那濒临崩溃的痛苦,握刀的手也不由自主地微微发颤。

原本凝聚如一、一往无前的气势,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瞬间出现了滞涩和动摇。

空气中弥漫的杀意,仿佛被这悲怆的情绪冲淡了几分。

“不……不是这样的……”杨暄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哭腔和绝望的挣扎,像是在反驳杨国忠,又像是在徒劳地试图说服自己,抓住那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信念,“殿下……殿下他终结了战乱!他……他救了大唐!让百姓……喘了口气……父亲……是你……是你们为了那点肮脏的私欲,企图又要把锦绣河山拖入无边战火,伏尸百万,流血漂橹!殿下他……他只是……只是……”

他想说“清理门户”、“拨乱反正”、“匡扶社稷”,但在父亲那滔天的恨意、血淋淋的指控和眼前这残酷冰冷的现实面前,这些冠冕堂皇的词语显得如此苍白无力,虚弱得连他自己都无法说服,声音越来越低,最终化作一声痛苦的呜咽。

“只是什么?只是要我们这些‘碍事’的老家伙去死?!好给他的野种江山铺路?!”杨国忠厉声打断他,眼中最后一丝伪装的痛心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彻底疯狂的快意和冷酷的杀机,“好!好一个忠臣孝子!好一个煊赫门主!既然你铁了心要认贼作父,既然你选择了做这弑父的畜生!那就休怪为父今日——大义灭亲!以正家法国纪!给我拿下!生死勿论,活捉逆首杨暄!”

“杀——!!!”随着杨国忠一声令下,冰冷的杀伐之音如同惊雷炸响!

“嗡——嘣!!!”

紧绷到极致的弓弦骤然松开!

一片令人头皮发麻的嗡鸣声中,第一波密集如雨的箭矢带着凄厉刺耳的破空声,如同死亡的马蜂群,遮天蔽日地泼向场中央的幽影卫!

“格挡!!”李燮嘶声怒吼!幽影卫们反应快如闪电,瞬间收缩阵型,手中刀剑舞动如轮,化作一片片银色的光幕!

“叮叮当当!!噗嗤!噗嗤!”

刺耳的金属撞击声、箭矢穿透皮肉骨骼的闷响、中箭者压抑的痛哼瞬间交织在一起!数名幽影卫躲避不及或格挡失误,身体被强劲的弩箭洞穿,血花在火光下凄艳绽放,颓然倒地!

与此同时!

“杀逆贼!护相爷!!”

殿内殿外,无数身披玄色重甲、手持长枪利刃的杨府亲卫如同决堤的黑色铁流,带着震耳欲聋、充满杀气的呐喊,从四面八方——殿门、侧廊、假山后、甚至他们潜入的角门方向——狂涌而出!

沉重的脚步声、甲胄的摩擦声、兵器的寒光汇聚成一股毁灭性的洪流,瞬间将杨暄和他残存的二十余名部下彻底淹没!

“父亲——!!!”杨暄目眦欲裂,发出一声混合着无尽悲愤、绝望和被彻底背叛的野兽般咆哮!

所有的理智、痛苦、犹豫在这一刻被求生的本能和疯狂的怒火点燃!

他手中那柄百炼精钢打造的长刀,化作一道撕裂浓稠夜色的惨白匹练,带着同归于尽的惨烈气势,不再有任何防御,疯狂地迎向扑来的敌人!

“噗嗤!咔嚓!”

刀光过处,血浪喷溅!两名冲在最前、面目狰狞的亲卫,一个头颅冲天而起,一个被斜肩铲背斩成两段!

滚烫的鲜血喷了杨暄满头满脸,浓重的血腥味瞬间充斥鼻腔!

然而,他的心已乱!

父亲那如同魔咒般的诛心之言,在他脑海中疯狂回荡,搅得他气血翻腾,五内俱焚,眼前甚至阵阵发黑。

刀法失去了往日的精准、狠辣与灵动,只剩下狂暴的劈砍和本能的闪避。

招式间破绽百出!

更多的亲卫如同嗅到血腥的食人鱼,悍不畏死地涌上,冰冷的长枪如林攒刺,雪亮的横刀从刁钻的角度劈砍而来!

他身边的幽影卫们,也爆发出最后的凶悍与忠诚,以命相搏。他们都是煊赫门千锤百炼的死士,个人武艺远超普通士兵,尤其擅长近身搏杀和狭小空间内的配合。

此刻陷入绝境,更是将一身所学发挥到极致,如同困兽犹斗,惨烈无比!

“铛!”李燮格开一柄长枪,反手一刀削断对手手腕,却被侧面刺来的枪尖在肋下划开一道深口!

“啊!”一名幽影卫用身体撞开刺向同伴的长矛,自己却被数把横刀同时砍中后背!

“门主小心!”另一名幽影卫飞扑过来,用肩膀撞偏刺向杨暄后心的一枪,自己却被另一杆长枪贯穿大腿,钉在地上!

刀剑碰撞的刺耳锐响、濒死者的怒吼与哀嚎、骨骼碎裂的闷响、利刃入肉的噗嗤声、重物倒地的撞击声……各种声音疯狂地交织、碰撞、放大,汇成一曲惨烈到令人窒息的血腥交响!

广场冰冷的青石地面,迅速被粘稠温热的鲜血浸透、覆盖,在火光的映照下反射出暗红诡异的油光。

残肢断臂、破碎的内脏随处可见,浓烈到化不开的血腥气混合着硝烟、汗臭和死亡的气息,弥漫在整个青羊宫的上空,令人作呕。

激斗中,杨国忠冷酷如万载寒冰的声音穿透混乱的战场,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亲卫耳中:“留活口!尤其是那个逆子!我要让他活着!让他睁大眼睛看着,看着我是如何将裴徽和他的伪朝,连同他那些愚忠的手下,一个个碾成齑粉!让他生不如死,后悔来到这个世上!”

残酷的围杀并未持续太久。

煊赫门的幽影卫虽个个悍勇,武艺超群,但人数悬殊数倍,又陷入重重包围,被分割挤压,空间越来越小。

一个接一个的身影在拼死搏杀中倒下,如同被巨浪吞噬的礁石。

杨暄身中数刀,左臂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皮肉翻卷,鲜血汩汩涌出,染红了半边身子;后背也被枪尖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火辣辣地疼。

他脚步踉跄,呼吸粗重如破旧的风箱,每一次挥刀都感觉重若千钧,眼前阵阵发黑,金星乱冒。

父亲的咆哮、部下的惨叫、兵器的碰撞,仿佛都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变得模糊而遥远。

“门主!”李燮嘶声厉吼,他看到杨暄背后一名亲卫挺枪直刺,不顾自己肋下插着一柄短刀,拼死扑来,用身体撞向那杆长枪!

“噗嗤!”长枪深深刺入李燮的胸膛!与此同时,另一杆冰冷的长枪如同毒蛇般从侧面无声刺出,狠狠洞穿了李燮的腹部!

“呃啊——!”李燮口中喷出大量鲜血,身体被两杆长枪架住,眼神却死死盯着杨暄,充满了不甘与嘱托。

“夜枭——!!!”杨暄心神剧震,悲吼出声,动作瞬间一滞!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刹那!

“砰!砰!砰!”

数柄沉重的长枪带着巨力,如同攻城锤般狠狠砸在他的腿弯、后背和持刀的手臂上!

“噗通!”一声闷响,杨暄再也支撑不住,双膝如同被铁锤砸碎,重重地跪倒在冰冷、粘滑、浸满鲜血的青石板上!

手中的长刀被一记势大力沉的枪杆横扫,“当啷”一声脱手飞出,旋转着插在几步外一具尸体旁,刀身兀自嗡鸣不已。

数杆冰冷沉重的长枪立刻如同铁栅般交叉压下,死死地锁住他的脖颈、肩背和双臂,巨大的力量将他整个人死死地按跪在地,动弹不得!

他挣扎着,如同落入蛛网的困兽,染血的头发散乱地贴在汗水和血污遍布的脸上。

他奋力抬起头,透过凌乱发丝的缝隙,那双布满血丝、几乎要滴出血泪的眼睛,死死地、充满了刻骨恨意与无边绝望幻灭地盯住高高站在石阶上的父亲。

那眼神中,最后一丝名为“希望”的光芒彻底熄灭,只剩下死灰般的冰冷和空洞。

杨国忠在亲卫铁桶般的严密护卫下,一步步走下沾满血污的石阶,走到被死死压制、如同待宰羔羊般的杨暄面前。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个曾经寄予厚望、倾注了无数心血资源培养、如今却要亲手弑父的儿子,眼神复杂难明。

有被至亲背叛的滔天怒火,有虎毒不得不食子的“痛心”(至少表面如此),但最深处翻涌的,是一种扭曲的、掌控一切的病态满足感和一丝……诡异的、近乎癫狂的“胜利”感。

看,你再强,翅膀再硬,终究还是逃不出为父的手掌心!

权力,才是最强大的武器!

他缓缓抬起右脚。

那只脚穿着厚底镶金边的官靴,靴底沾满了广场上泥泞的尘土和点点暗红发黑的血渍。

然后,带着千钧之力,带着践踏一切的冷酷,重重地、狠狠地踩在杨暄染血的、那道深可见骨的左肩伤口之上!

还用力碾了碾!

“呃啊——!!!”钻心刺骨、几乎令人灵魂出窍的剧痛瞬间席卷全身!

杨暄身体猛地向上弓起,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又因为脖颈被枪杆死死压住而憋了回去,化作喉咙里压抑的嗬嗬声,浑身剧烈抽搐!

伤口处的皮肉在靴底的碾压下进一步撕裂,鲜血如同泉水般喷涌而出,瞬间染红了杨国忠的靴底!

这不仅是身体的碾压,更是对他尊严、信念和人格的彻底践踏!

“押下去!”杨国忠仿佛只是踩过一堆令人厌恶的垃圾,冷漠地收回脚,对着肃立的亲卫统领和闻讯赶来的将领,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悲愤”与“正义凛然”:

“传令!全城即刻戒严!四门紧闭!挨家挨户,搜捕煊赫门余孽!凡形迹可疑、身手不凡者,无需审问,格杀勿论!宁可错杀一千,绝不放过一个!我要让成都城,成为这些逆贼的葬身之地!”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这充满血腥的空气都吸入肺腑,转化为力量。

他环视火光下肃立的将领和士兵,声音洪亮,如同在发布讨逆的檄文:“即刻起草檄文,以延王殿下之名,通告天下!逆贼裴徽,倒行逆施,灭绝人伦!天理不容!竟派其鹰犬,吾之不肖逆子杨暄,潜入成都,妄图行刺延王殿下与老夫!幸赖祖宗在天之灵庇佑,将士用命,忠勇可嘉,已将逆党尽数诛灭,生擒首恶杨暄!”

“此乃裴徽丧心病狂、人神共愤之铁证!凡我大唐忠义之士,见此檄文,当知裴徽真面目!当共举义旗,同仇敌忾,讨伐国贼,匡扶社稷,以正乾坤!还天下一个朗朗青天!”

青羊宫广场上,跳跃的火光,映照着杨国忠那张因“悲愤”和“大义”而显得扭曲、冷酷又无比虚伪的脸庞。

也映照着杨暄被数名如狼似虎、浑身浴血的亲卫粗暴拖走时,那张布满血污、泥土,写满绝望、死寂与无边恨意的侧脸。

他的目光空洞地望着燃烧的天空,仿佛灵魂已经离开了躯壳。

父子之情,至此,彻底断绝。

唯余下,无法洗刷的血海深仇。

杨国忠成功地将一场针对自己的刺杀,扭转包装成了裴徽“灭绝人伦”的铁证,将自己和蜀地伪政权塑造成了“受害者”和“正义象征”。

这无疑向裴徽本就艰难的统一进程,投下了一颗威力巨大的舆论炸弹,也为蜀地这个巨大的火药桶,埋下了一根更危险的引信。

……

……

杨暄被拖入三清殿侧后方黑暗的甬道,身影消失在那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里。

青羊宫广场上的杀戮渐渐平息,只剩下浓重到令人窒息的血腥味、伤者压抑的呻吟和士兵们清理战场时沉重的脚步声、拖动尸体的摩擦声在夜风中飘荡。

没有人注意到,在广场边缘一丛被鲜血溅到的茂密杜鹃花阴影下,一个负责值夜洒扫、被吓傻了的年轻小道士,瘫软在地,浑身抖如筛糠。

他手中,紧紧攥着一个在混乱中被踢到他脚边、非金非铁、触手冰凉、刻着奇异火焰纹路的黑色腰牌(煊赫门核心信物“幽焰令”)。

他的眼神惊恐万分,却又死死盯着那腰牌,仿佛抓住了什么不该知道的秘密。

更没有人注意到,在道观最高处那座古老的钟楼飞檐下,一道纤细得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身影,如同没有重量的幽灵,全程将广场上发生的一切——从杨暄的绝望冲锋,到父子间的诛心对质,再到血腥的围杀,直至杨国忠最后的檄文内容——都清晰地看在眼里。

那道身影微微一动,如同融入夜色的墨滴,无声无息地滑下钟楼,几个起落便消失在重重屋脊和浓密的树影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有她刚才栖身之处,一片残破的瓦片上,留下了一道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崭新划痕。

杨暄的被擒,绝非这场风暴的终点,而仅仅是一场更大、更猛烈风暴的起始点。

这滴落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正悄然扩散,牵扯着无数人的命运,搅动着蜀地乃至整个天下的风云。

成都的夜,在血腥与阴谋的浸染下,更深沉,更压抑了。

青羊宫的钟声,或许很久都不会再响起。

……

……

庐州城,残月如一枚冰冷的银钩,悬在逐渐褪去深蓝的黛青色天幕边缘。

东方天际,一丝微弱的鱼肚白艰难地撕开厚重的夜幕,寒意刺骨,仿佛能冻结骨髓。

沉睡的城市尚未完全苏醒,坊门紧闭,只有巡夜武侯沉重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留下浅浅的白霜。

然而,大街上却已开始涌动一股不同寻常的暖流。

那是早起的贩夫走卒、驿卒脚力、赶着进城送菜的农夫们呼出的白气,混合着炭火盆里燃烧的噼啪声、蒸饼铺子第一笼出炉时滚烫的水汽蒸腾声,还有车马辚辚碾过石板路扬起的、带着冬日特有清冽土腥气的微尘。

空气中,炭火的焦香、麦面的甜香、清冽的寒气以及微尘的干涩感,奇异地交织在一起,形成清晨独有的气息,预示着新一天的躁动。

一个裹着破旧羊皮袄的老汉,蜷缩在街角避风的屋檐下,呵着冻僵的手,浑浊的眼睛望着渐亮的天色,满是疲惫。

几个驿卒牵着口鼻喷着白气的健马,在驿站门口跺着脚,低声交谈,眼神警惕地扫视四周。

就在这份压抑的宁静与初生的喧嚣交织之际,一声尖利、稚嫩却极具穿透力的童音,如同投入冰湖的烧红烙铁,瞬间撕裂了一切:

“号外!号外!惊天动地!‘天工快报’特刊!立节郡王殿下诛杀安逆父子!身世大白!昏君禅位!七宗五姓勾结叛军!蜀中延王是假!!”

声音的源头是一个约莫十岁的报童,小脸冻得通红如熟透的苹果,鼻尖挂着晶莹的清涕,嘴唇发紫,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两颗燃烧的炭火。

他穿着打满补丁的单薄棉衣,赤脚套着草鞋,在冰冷的地面上奋力奔跑跳跃。

他瘦小的手臂高高举起一份散发着浓郁新鲜油墨气味的报纸,那“天工快报”四个斗大的朱红字体,在熹微的晨光下仿佛真的在燃烧,像一面面宣告剧变的战旗。

“卖报!卖报!天大的消息!安禄山死了!史思明也死了!是立节郡王杀的!皇帝老爷不当皇帝啦!那些高高在上的大老爷们都是叛贼!去蜀地延王是奸相找的冒牌货!”

另一个报童的声音紧接着响起,带着喘不过气的激动,内容更加直白震撼。

油墨的浓烈气味瞬间盖过了炭火与蒸饼的味道,新鲜纸张的草木清香混合其中,形成一种极具冲击性的“新消息”的味道,钻入每一个行人的鼻腔。

那报童挥舞报纸时,纸张哗啦啦作响,如同急雨敲打瓦片。

原本步履匆匆的行人猛地刹住脚步,驿卒们惊愕地勒紧了缰绳,老汉浑浊的眼睛骤然睁大。

短暂的死寂后,是“轰”的一声炸开:

“什么?!”“安禄山死了?!”“立节郡王?裴徽殿下?!”“七宗五姓勾结叛军?!”“蜀王是假的?!”

疑问、震惊、狂喜、难以置信的呼喊声浪瞬间席卷了整条朱雀大街,像投入滚油的冷水。

人群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铁屑,疯狂地向报童涌去。

铜钱、银角子雨点般抛向空中。

“给我一份!”“快!这里!”“念!快念出来!”

报童的身影瞬间被人潮淹没,只剩下那一声声穿透力极强的叫卖,如同惊雷,一遍遍炸响在大唐各地的黎明。

……

……

长安城西南数十里处。

一座庞然巨物匍匐在昏暗的天光下,正是昼夜不息的天工之城。

巨大的烟囱如同巨兽的呼吸孔,喷吐着滚滚浓稠的白烟,融入黎明前最深的靛蓝色夜幕。即使隔着很远,也能感受到大地传来低沉的、富有节奏的震动。

进入工坊内部,景象更是令人窒息。数十架结构复杂精密的钢铁巨兽——滚筒印刷机,正以超越时代想象的速度疯狂运转。

巨大的铅字版在沉重的滚筒下滚动,发出低沉、有力、连绵不绝的“咔哒—轰隆—咔哒”声,如同巨人的心脏在搏动。

油墨辊均匀地涂抹,每一次压下都让纸张瞬间印满清晰的字迹。

空气浓稠得化不开,弥漫着浓重刺鼻的油墨味、纸张的草木浆气、以及大量人体散发的汗味。

巨大的牛油蜡烛和松油火把将整个空间照得亮如白昼,却又在巨大的机器和堆积的纸山间投下摇曳晃动的、令人不安的阴影。

温度极高,与外面的严寒形成地狱与天堂的对比。

成排的学徒工几乎赤膊,仅穿着犊鼻裤,精瘦的脊背上汗水如同小溪般流淌,在烛火下闪着油光。

他们的动作精准、迅捷、如同上紧发条的傀儡,眼神却异常专注。

传递、切割、码放印好的纸张,流水线般高效,形成一条奔腾不息的纸张河流。

每个人的手上、脸上都沾满了乌黑的油墨,如同鬼画符。

一个身材魁梧、脸上带着一道醒目疤痕的监工汉子,名叫雷大锤,像一尊铁塔般矗立在工坊中央。

他双目赤红,嗓音嘶哑,却蕴含着爆炸性的力量,不断挥舞着粗壮的手臂:“快!手底下都给我麻利点!第三组,油墨跟上!别让辊子干了!”

“第五号机!纸!纸呢?!搬纸的腿断了?!跑起来!”

他猛地一拍身边一个正指挥搬运成捆特刊的驿卒头领肩膀,那力道让对方一个趔趄:“赵头儿!殿下有令,日落之前!日落之前!这消息要插上翅膀,飞到大唐每一个角落!让那些躲在阴沟里的魑魅魍魉,无所遁形!听清楚没?!”

被称为赵头儿的驿卒头领,是个面容刚毅、风霜刻面的中年人。

他挺直腰板,眼神锐利如鹰,右手重重捶在左胸甲胄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雷头放心!飞龙、驿骝、快脚已全部备好!驿路畅通无阻!日落之前,必达四境!若有一处延误,赵某提头来见!”

他身后数十名精悍的驿卒齐声怒吼:“诺!!” 声浪压过了机器的轰鸣。

堆积如山的特刊被迅速打包、捆扎,动作快得只见残影。

驿卒们矫健地翻身跨上早已备好、鞍鞯齐整、口鼻喷着兴奋白气的骏马。

“驾!!”

鞭影如电,撕裂空气。

马蹄铁敲击在工坊外特意铺设的硬石道上,爆发出密集如战鼓般的“哒哒哒哒”声,如同骤雨击打铁皮屋顶。

数十骑如离弦之箭,带着滚烫的油墨气息和惊天动地的消息,冲出巨大的工坊门洞,沿着四通八达的官道、驿站网络,射向帝国的四面八方。

蹄声如雷,渐行渐远,最终融入呼啸的寒风。

……

……

消息的传播节奏如同野火燎原,从中心的天工之城辐射开来,场景快速切换,展现不同阶层、地域的即时反应,形成强烈的对比和交响乐般的叙事效果。

幽州某个县城郊外,几垄麦田覆盖着薄霜,萧瑟枯黄。

一个须发皆白、脸上沟壑纵横如黄土高原的老农,王老栓,正拄着锄头歇息,望着毫无生气的土地,眼神麻木。

寒风刮过空旷的田野,带着干草和泥土的腥气。

远处传来几声有气无力的犬吠。

他的儿子,一个同样黝黑精瘦的汉子,王大柱,赤着脚从村里方向一路狂奔而来,手里紧紧攥着一份报纸,脸上是前所未有的激动和难以置信。

王大柱:“爹!爹!天大的消息!安禄山!安禄山那狗贼死了!”

王老栓浑浊的眼珠动了一下,茫然地看向儿子:“谁……谁死了?”

这时,村里唯一的识字人,穿着洗得发白长衫的穷酸秀才李夫子,也气喘吁吁地跟了过来,顾不得斯文,指着报纸,声音颤抖:“王老哥!是真的!天工快报!立节郡王裴徽殿下!在洛阳城下,一日连破叛军九郡防线!单枪匹马…不,是亲率铁骑,直捣黄龙!一战灭了史思明四万精锐!亲手…亲手把安禄山那逆贼给斩了!人头都挂洛阳城门上了!”

王老栓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像风中残烛。

他干裂的嘴唇哆嗦着,浑浊的老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顺着他深刻的皱纹流淌,滴落在冰冷的冻土上。

他仿佛没听见后面关于“身世”、“禅位”、“七宗五姓”的话,所有的意识都集中在“安禄山死了”、“裴徽杀的”这几个字眼上。

这个老实巴交、被战乱和赋税压垮了一辈子的老人,猛地爆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

“老天开眼……开眼了哇!安禄山那狗贼……他也有今天!!”他枯瘦的手臂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将手中沉重的锄头高高抡起,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进坚硬的冻土里,发出“嘭”的一声闷响,锄头木柄都震得嗡嗡作响。

“杀得好!杀得好啊!!”

周围的农人如同被这声嘶吼点燃,迅速围拢过来。

黝黑的脸上,长久以来被饥饿、恐惧和麻木所笼罩的阴霾瞬间被撕开,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狂喜和一种近乎虚脱的释放感。他们挥舞着农具,跳跃着,呼喊着:

“立节郡王万岁!!”

“裴殿下是咱们的救星!!”

“狗日的安贼,报应啊!!”

这呼喊不再是对遥远皇权的敬畏,而是发自肺腑的、最原始最炽热的感恩与信仰。

希望的火焰,第一次在绝望的冻土上熊熊燃烧。

……

……

长安城西市一个简陋的面摊。一口大锅翻滚着浑浊的面汤,蒸汽腾腾。

几张油腻腻的矮桌条凳上,挤满了赶早市的脚夫、小贩、帮闲。

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猪油的荤腥、葱蒜的辛辣和面食的发酵气味。人声嘈杂。

摊主是个满脸横肉、胸口长满黑毛的壮汉,外号“屠夫张”,正挥舞着油腻的砍骨刀剁着案板上的骨头,发出“哐哐”的巨响。

一个识字的行商,唾沫横飞地给围观的众人念着特刊上关于“七宗五姓勾结叛军”的图文部分,尤其是那些影印的密信片段和世家侵占民田、囤积居奇、哄抬盐价的铁证。

屠夫张听着听着,眼珠子渐渐瞪得溜圆,里面布满了血丝。

他猛地将沉重的砍骨刀“哐当”一声狠狠剁在案板上,刀锋深深嵌进木头里。他蒲扇般的大手一把抓起油腻腻的报纸,“刺啦”一声差点撕破,指着上面崔家粮行的徽记和囤粮地点的示意图,声音如同炸雷:

“他娘的!俺就说!俺就说这些年日子咋越过越难!辛辛苦苦杀一年猪,换不来几斗好米!盐巴?他娘的贵得像金子!老子婆娘坐月子都舍不得多放一撮!原来!原来根子在这儿!!”

他环视四周,唾沫星子乱飞:“都是这帮头顶生疮、脚底流脓的黑心烂肺的世家老爷!跟安禄山那狗贼穿一条裤子!喝咱们的血!吃咱们的肉!还在背后捅朝廷的刀子!!”

他越说越气,猛地一拍桌子,碗筷震得跳起来。

周围的苦力、小贩瞬间被点燃了积压已久的怨气。

一个瘦小的脚夫跳上条凳:“砸!砸了那些狗屁世家开的铺子!东市崔家的绸缎庄!西市卢家的米行!喝咱们血汗的蛀虫!”

一个卖菜的老妪抹着眼泪:“怪不得我那几亩薄田,硬是被他们家的管事说是什么‘投献’,强占了去……原来是叛贼!是国贼啊!”

群情激愤,咒骂声、控诉声此起彼伏,汇成一股愤怒的洪流:

“立节郡王殿下杀得好!就该把这些祸害连根拔了!”

“殿下圣明!掀了他们的老底!”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愤怒和一种即将爆发的破坏欲。

屠夫张喘着粗气,一把拔出案板上的砍骨刀,眼神凶狠地望向东市的方向。无形的风暴在酝酿。

……

……

城墙根下一个简陋但人气颇旺的茶棚。

几张桌子,几条板凳。

泥炉上咕嘟着大铜壶,粗瓷碗里是浑浊的茶汤。三教九流,行商坐贾,在此歇脚。

劣质茶叶的苦涩味、汗味、劣质烟草味混杂。

人声嗡嗡。

角落一桌,几个常跑巴蜀、河北路线的行商,人手一份报纸,脸色凝重,低声交谈。

桌上放着算盘和简陋的路线图。

行商甲(指着“蜀中延王是假”的标题,手指微微发抖):“老刘,王掌柜……这消息……这消息要是真的,可真是把天捅了个窟窿!蜀中那位……坐镇成都,手握重兵的延王李玢……居然是假的?那……那长安城里刚刚‘禅位’给郡王、自称太上皇的陛下………岂不是……岂不是也……” 他不敢说下去,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眼神惊恐。

行商乙(王掌柜,年纪较大,比较沉稳,但眉头紧锁):“嘘…慎言!慎言!”

他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啐了一口浓痰在地上,压低声音:“管他娘的真龙假龙!咱们做买卖的,认的是这个!”

他搓了搓手指,比了个钱的手势,“谁能让这天下太平,让商路畅通,让咱们安安稳稳地把货从南运到北,把铜钱赚进口袋,让家里的老婆孩子吃上饱饭,谁他娘的就是真龙天子!”

他指着报纸上裴徽一日破九郡、洛阳斩安禄山、解长安之围的报道,又点了点关于在河北、中原广设平价粮店、盐店,整顿驿站、打击路匪的消息:“你们看看!看看这位裴殿下!安禄山、史思明,多大的祸害?他咔嚓两下就解决了!长安城眼看要完,他硬是给救回来了!”

“现在,又把这天底下最大的黑幕给捅穿了!七宗五姓啊…那可是千年的世家!说掀就掀了!这份魄力,这份手段……”王掌柜眼中闪烁着精明的光,“我看哪,这天,是真的要变了!裴徽殿下,才是天命所归!长安,才是正朔!”

另外两人听着,脸上的惊疑不定渐渐被一种市侩的精明和现实的考量取代。

长久战乱带来的麻木与朝不保夕的绝望,此刻被这惊天的消息和裴徽展现的雷霆手段所驱散,转化为一种对稳定秩序和商业复苏的强烈期待。

他们交换着眼色,微微点头。

商人最是务实,也最是敏锐。

他们或许不懂朝堂倾轧的深意,却能清晰地嗅到权力更迭的气息和秩序重建的希望。

裴徽展现的武力、魄力以及对民生的关注(哪怕是出于收买人心),都精准地击中了这些“逐利之徒”心中最朴素的诉求。对裴徽的拥戴,在他们心中悄然生根。

……

……

地方州学的讲堂,宽敞却有些陈旧。

午后的阳光透过高窗,在布满灰尘的光柱中投下窗棂的影子。

空气中弥漫着旧书和墨锭的味道。

相对安静,只有翻动书页和低声交谈的声音。

一群年轻士子,大多衣着朴素,甚至打着补丁。

他们激动地簇拥在几张拼在一起的桌子旁,争相传阅着几份报纸,面红耳赤,眼神放光。

士子甲(瘦高,声音发颤,指着惠民政策版块):“快看这里!殿下在收复的河北、中原诸郡,广设‘惠民书坊’!以工本价售书!《千字文》、《论语》甚至《史记》选篇都有!这才是真正的‘有教无类’!圣人之道,泽被苍生啊!”他激动得手指都在抖。

士子乙(眼神锐利,拍案而起,案上茶杯跳了一下):“何止于此!诸位请看这赫赫武功!‘一日破九郡’!摧枯拉朽!‘洛阳城下斩安逆’!亲冒矢石,手刃国贼!‘长安城下挽狂澜’!扶大厦之将倾!此等功业,岂止是再造山河?秦皇汉武,开疆拓土,亦不过如此!此乃天降圣主,拨乱反正之兆!是扫清寰宇,涤荡乾坤的圣人出世!”

他声音洪亮,引得远处一些世家子弟侧目。

士子丙(略显文弱,但同样激动):“诚哉斯言!《后汉书》有云,‘光武中兴,兆于昆阳’!裴殿下洛阳一战,破贼擒王,其神武英姿,直追光武皇帝!此乃中兴之象!吾辈读书人,当效法云台二十八将,追随明主,澄清玉宇,建立不世功业!”

他引经据典,将气氛推向高潮。整个讲堂充满了对裴徽近乎神化的崇拜和对未来建功立业的无限憧憬。

阳光似乎都更明亮了些,灰尘在光柱中欢快地飞舞。

年轻学子们胸中的热血在沸腾。

与喧嚣的讲堂一墙之隔,是一间布置雅致、焚着名贵檀香的小书斋。

紫檀木书案,官窑瓷瓶,墙上挂着名家字画。

檀香幽静,却压不住空气中弥漫的紧张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恐惧。

几个衣着华贵、用料考究的年轻士子围坐。为首者崔琰,约二十出头,面如冠玉,但此刻脸色苍白,嘴唇紧抿,眼神中带着强压的怒火和惊惶。

他博陵崔氏嫡系子弟的身份,此刻像沉重的枷锁。

崔琰猛地将手中的报纸狠狠摔在光滑的书案上,“啪”的一声脆响,溅起几滴墨汁,污染了洁白的宣纸。

崔琰(声音因极力压制而有些变调):“荒谬!无稽之谈!一派胡言!裴徽……此等奸贼,侥幸得了些奇技淫巧,立了些微末功劳,怎会有如此通天手段?一日破九郡?诛杀安禄山?掀翻七宗五姓?笑话!这定是伪造!是构陷!”

他手指用力戳着报纸上影印的密信,“这所谓的密信……这来历不明的人证画像……还有这什么‘胎记差异图解’……皆是天工之城妖术所为!是裴徽用来蛊惑人心、铲除异己的毒计!”

他试图从同伴眼中寻找支持,寻求认同。

然而,坐在他对面的范阳卢氏子弟卢敏,眼神闪烁,低头摆弄着腰间一枚价值不菲的羊脂玉佩,不敢与他对视。

旁边侥幸活下来的清河崔氏旁支崔文,更是悄悄将案头一张印有家族徽记、显然刚写好的信笺迅速团起,塞进了宽大的袖袍深处。

一直沉默旁观的郑氏子弟郑玄龄,年纪稍长,约三十许。

他叹了口气,指着报纸上影印的密信,特别是那份清晰得连墨渍晕染痕迹和纸张纤维都看得见的“博陵崔氏崔弘礼致安禄山密信”影印件,苦涩地开口,声音干涩:“伪造?构陷?……琰弟,你且看看……”

他手指点在影印件右下角那个小小的朱砂印记上,“这‘弘礼私印’……这印文笔画的转折,这朱砂的色泽深浅,甚至……甚至这印角上那处细微的磕碰缺损……都与崔世伯(崔弘礼)平日常用的那方私印…分毫不差。”

他抬起头,眼中是深深的无力感,“这等影印之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神乎其技……你告诉我,如何伪造?”

郑玄龄的话像一盆冰水,浇灭了崔琰强撑的气焰。

书斋内陷入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窗外寒风吹过竹林的“沙沙”声,此刻听来如同送葬的挽歌。

崔琰的脸色由白转青,身体微微颤抖,嘴唇翕动着,却再也说不出有力的反驳。

无形的裂痕,已在这些曾经同气连枝的世家子弟心中悄然生成,并且迅速扩大为深不见底的鸿沟。

旧时代的根基,在铁证如山的影印技术面前,土崩瓦解。

一个士人低声的、带着恐惧的嘟囔打破了死寂:“那……蜀地……延王殿下……难道真的……”

没人回答,只有更深的寒意笼罩了书斋。

府衙大堂,灯火初上。

恒州刺史陈廉(已暗中投靠裴徽)端坐主位,红光满面,志得意满。堂下僚属分列两旁。

陈廉(抚掌大笑,声震屋瓦):“如何?本官早言裴殿下乃天命真龙,英武不凡!尔等昔日犹疑观望,甚至暗中讥讽本官趋炎附势,今日可服?!可服?!”

他目光如电,扫视堂下。

众僚属纷纷躬身,额头几乎触地,脸上混杂着敬畏、后怕与庆幸:“大人明察万里!高瞻远瞩!卑职等愚钝,昔日未能领会大人深意,实在惭愧!”

“殿下神威盖世,澄清寰宇,诛除国贼,实乃社稷之福,万民之幸!大人追随明主,实乃我恒州之福!”

“卑职等即刻上表,恭贺殿下扫清妖氛,正本清源!言辞务必恳切,以表我恒州军民赤诚拥戴之心!”

师爷早已铺好纸笔,饱蘸浓墨,手腕翻飞,一篇辞藻华丽、极尽谄媚之能事的贺表顷刻而成。

墨迹淋漓,透着迫不及待的效忠姿态。衙役捧着加盖了恒州大印的表章,飞跑出去,奔向驿站。

整个府衙洋溢着一种押对宝后的狂喜和急于表现的浮躁。

……

……

江南道,吴兴郡衙,黄昏。

郡衙后堂书房,门窗紧闭。

只点了一盏如豆的油灯,光线昏暗。

吴兴郡守周文远(与博陵崔氏有姻亲)如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

额角冷汗涔涔,不断用汗巾擦拭。

空气沉闷,带着陈年木器和墨锭的味道,但更浓的是恐惧的气息。

他手中那份特刊已被翻得卷边,目光死死锁定在“七宗五姓勾结叛军”的名单以及后面附录的“地方附逆官员名录(影印件)”上。

他手指颤抖地划过一个个名字,当看到一个与崔家关系密切的邻郡太守名字赫然在列时,他猛地打了个寒噤。

突然,他像被蝎子蜇了一样,手伸进袖中,摸出一封尚未拆阅的信——那是他博陵崔氏大舅哥昨日刚差心腹送来的密信!

信封上崔氏特有的云纹徽记此刻如同烙铁般烫手。

周文远(声音嘶哑,带着哭腔,对侍立一旁、同样面无人色的心腹师爷):“快……快!拿……拿烛火来!”

他几乎是抢过师爷递来的蜡烛,哆哆嗦嗦地将信笺凑近火苗。

橘黄色的火焰贪婪地舔舐着精致的信纸,瞬间吞噬了崔氏徽记和可能带来灭顶之灾的字句,化作一缕青烟和一撮随风飘散的灰烬。

“备笔墨!快备笔墨!”他喘着粗气,“本官要上贺表!给……给长安……不,给立节郡王殿下!言辞……言辞务必恳切!”

“要痛斥七宗五姓祸国殃民,要盛赞殿下力挽狂澜,要表明本官……本官虽地处偏远,但忠心可鉴日月!还有……”

他猛地想起什么,眼神惊恐地望向书房角落一个锁着的紫檀木柜,“把……把崔家去年送来的那几幅顾恺之的摹本……不,所有!所有带崔家印记的东西!找个由头……不!别找由头了!现在就……就悄悄拿出去……烧掉!烧干净!一点灰烬都不能留!”

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脖颈,让他几乎窒息。

切割,必须立刻、彻底地与过去切割!

……

……

秦州,黄昏。

一座富丽堂皇的侯府花厅。

紫檀木家具光可鉴人,青铜兽炉吐着袅袅青烟。

老侯爷张懋慢条斯理地品着香茗。

管家垂手侍立,低声汇报。

管家:“……市井间群情激奋,尤其对七宗五姓,骂声载道。东市崔家米行已经被愤怒的百姓砸了门板,所幸府兵赶到及时……官场震动极大,江南、山东多地已有官员上表,言辞激烈,痛斥世家,拥戴裴殿下……”

张懋(眯着眼,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紫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卢家……崔家……这次是真真地触了天怒,犯了众怒了。裴徽此子……”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手段雷霆万钧,行事却又占尽了大义名分。掀桌子掀得如此彻底,不留余地。狠,准,稳。是个枭雄之姿。”

他放下茶盏,声音沉稳而果断:“传令下去:第一,府中任何人,不得再与卢、崔、郑那几家有明面上的往来,节礼、诗会、婚丧嫁娶,一概断绝!”

“第二,库房里那几件范阳卢氏送来的古玩,还有博陵崔氏前年给老夫人贺寿的那对玉如意……找个妥当的当铺,远远地处理掉,不要经府里人的手。第三……”

他站起身,“备一份厚礼,要厚重但不张扬。老夫要亲自去拜访天工美食楼在秦州城内的大掌柜。”

精明如他,已开始冷静地切割关系,并试图向新的权力核心靠拢。

与此同时,黄州府城内,与世家过从甚密的伯爵府邸内,主人脸色惨白如纸,瘫坐在太师椅中,目光呆滞地望着庭院里堆积如山的、尚未拆封的、印有世家徽记的节礼盒子,仿佛那不是礼物,而是一口口为他准备的棺材。

管家在一旁急得团团转,却不知如何是好。绝望的气氛笼罩着整个府邸。

……

……

山之中,一座依托险峻山势修建的巨大石堡。厚重的石门紧闭,隔绝了外界。

堡内通道深邃曲折,火把的光线在冰冷的石壁上投下扭曲晃动的影子,如同鬼魅。

核心密室,更是阴冷彻骨,只有一盏孤灯如豆。

空气冰冷、潮湿、带着陈腐的石头和苔藓的味道。

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灯芯偶尔爆裂的“噼啪”声,以及…一种沉重压抑的、如同困兽濒死般的喘息。

卢承嗣,这位曾经执掌河北、跺跺脚北地都要震三震的卢氏家主,此刻像一尊失去生气的石雕,枯坐在冰冷的石椅上。曾经威严的面容枯槁灰败,眼窝深陷。

他手中那份印制精美的特刊,早已被揉搓得不成样子,皱巴巴如同废纸,发出“嘎吱嘎吱”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枯瘦的手背上,青筋根根暴起、扭曲,如同盘踞在朽木上的毒蛇。

滔天的怒火在他胸中燃烧,要将他的理智焚毁——裴徽!裴徽小儿!竟敢如此!

竟敢将卢氏千年清誉踩在脚下!

竟敢将那些……那些绝不能让世人知晓的隐秘……赤裸裸地公之于众!

但比怒火更汹涌的,是深入骨髓的、冰冷刺骨的恐惧。

那快报传播的速度和广度,那详尽到令人发指、无法辩驳的“罪证”影印件(密信、账册、人证画押),如同无形的天罗地网,瞬间勒紧了卢氏乃至所有残存世家的脖颈。

千年来精心构筑的道德光环、声望壁垒,在铁证和汹涌的民意面前,脆弱得如同纸糊。

卢承嗣猛地将报纸狠狠砸在冰冷的石地上,发出空洞的回响。

他像一头受伤的野兽,从喉咙深处挤出嘶哑、破碎、充满怨毒的低吼:“污蔑!构陷!裴徽小儿…好毒辣的手段!好狠的心肠!这是…这是要亡我卢氏!亡我千年门楣啊!!”

声音在空旷的石室里回荡,带着无尽的绝望。

恐慌,如同最致命的瘟疫,在残存的世家联盟内部疯狂蔓延。

一封封求援信、质问信、商议对策的密函,如同绝望的呼救,从各个坞堡发出,飞向可能存在的盟友(如未暴露的地方实力派、甚至……某些心怀叵测的胡族首领?)。

然而,绝大多数信件都如同石沉大海,了无音讯。

偶尔有疲惫不堪的信鸽飞回,带回的也多是“联络点被连根拔除”、“信使被擒杀”的冰冷噩耗。

无形的罗网正在急速收紧,绞索已套上脖颈。

卢承嗣甚至能产生幻听——风中似乎隐约传来山下村落孩童模仿报童“七宗五姓是叛贼!喝人血的豺狼!”的嬉闹声,那声音像淬毒的匕首,一遍遍刺穿他最后的骄傲。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了密室角落一个被厚重绒布覆盖的、不起眼的木箱。

那里面,存放着卢氏最后的底牌——一份极其敏感、足以动摇国本的秘密盟约副本?或是转移藏匿巨额财富的地图?

……

……

另一处更加隐蔽、狭小的山间石洞。

仅容数人藏身,潮湿阴冷。

一盏小油灯的火苗在穿洞而过的寒风中顽强地摇曳着,光线忽明忽暗。

洞内弥漫着霉味、湿土味和灯油的烟味。

寒风呜咽,如同鬼哭。

博陵崔氏硕果仅存的辈分最高的主事人崔弘毅,蜷缩在一块冰冷的石头上。

他读完特刊的最后一字,仿佛全身的精气神都被瞬间抽空,本就佝偻的背脊弯得更深,如同一株被风雪彻底压垮的老树。

他沉默地、僵硬地站起身,步履蹒跚地挪到狭小的洞口,望着外面漆黑如墨、重峦叠嶂、仿佛要将一切吞噬的山影。

完了……全完了……千年博陵崔……诗礼传家,簪缨不绝……竟要断送在我辈手中?

裴徽……此子真乃我世家命中的魔星!天工之城……那究竟是何等妖孽之地?竟能造出这等杀人不见血的利器(影印术、快报)?

他这是……不仅要夺权,更要诛心!

是要将我们这些世家从根子上刨掉,从史书上抹去,连名字都要遗臭万年啊……赶尽杀绝……连根拔起……

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让他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下意识地、神经质地用枯瘦如鹰爪的手指,死死按住胸前衣襟内里一个硬硬的凸起。

那里贴身存放着的,是博陵崔氏硕果仅存的一份嫡系族谱副本。

冰凉的丝绸封面触感透过粗糙的里衣传来,却丝毫无法缓解他指尖的冰凉和内心的寒彻。

这份族谱,曾经象征着无上的荣耀、绵延的血脉和森严的等级,此刻却如同烧红的烙铁,更像是一份沉重的、无法摆脱的死亡宣告。

他用力按住它,指节发白,仿佛要将这最后的象征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又仿佛在恐惧着它随时会被夺走。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透过洞口的黑暗,仿佛看到了裴徽那双洞察一切、冰冷无情的眼睛,正穿透重重山峦和夜色,冷冷地注视着这最后的秘密,注视着这本薄薄的、却承载着千年重量的族谱。

一个疯狂而绝望的念头在他心中滋生。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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