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嵋山下是侬家

墨池白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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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中式第36名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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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藩见妻子坐在床边暗自抹泪,忙走来坐其身边:“怎么了?刚才不还好好的。”任凭国藩怎么问,秉钰只是闭眼不语,一串串伤心的泪水顺着脸颊簌簌而下。国藩为其抹着泪,“瞧,那么好看的大眼睛,哭肿了就不漂亮了,啊?”

秉钰有苦说不出地哽咽着:“自从你说要去岳麓书院读书,我的嗓子就像堵了个东西,吐不出、咽不下,眼看你真的要走了……”

国藩一把将秉钰拥在怀里,自己也难过地背过脸去。秉钰边抽泣边说:“成亲刚俩月,你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国藩拍着妻子的肩,哄孩子似的:“我很快就会回来的,啊?”

“很快,很快是什么时候?”秉钰抹了把泪、撒娇地捶打着丈夫:“我恨你,我恨你!没想到,这么快你就把我一个人留在家里。”

按说,国藩相貌平平且不苟言笑,就一典型的书呆子。自己亲弟弟都惧他三分,他何以赢得秉钰的芳心?这还要从他在欧阳家读书的那段日子说起。

当时,秉钰刚刚九岁,尚是个情窦未开的孩子。无论她画张画,或写个小诗,总爱找国藩评论,每次都能得到赞扬。天性活泼的秉钰,或正是国藩个性的克星,她有点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总是给师哥留着。国藩若是拒绝,她便要求国藩猜谜,输者,要么被刮鼻子,要么被抓痒痒肉。总之,他被这个小师妹给磨得没角没棱。

国藩闲来也常帮她改诗和她对对子,彼此少小便奠定了感情基础。国藩也是打心眼里疼爱这个小师妹,只是没想到,九年后他们成了夫妻。

秉钰伤离别,国藩的心也随之碎了,他拉起秉钰的手亲吻着:“要不,我带你一起去读书,我们在书院开个夫妻房?”

“去!谁有心和你开玩笑。”秉钰哭笑不得地说。

国藩顿了顿又说:“要不你还打我?”秉钰将手抽了回去,“哪个要打你。”国藩一声哀叹,浏览着他们的新房,“我何尝愿意离开你去读书!”

秉钰衣袖沾了沾泪:“记得,家里有我等你就好。”

国藩沉默半晌才说了句:“唉,你这一哭,我心里……”秉钰止住哭,“我哪里是想哭,我是控制不住。”

国藩揽着秉钰的肩,二人像对生死鸳鸯恋恋不舍:“其实,你帮我收拾东西时,我心里也在掉泪,几次都试图改变主意,我能否不去读书。”

“胡说!”秉钰将身子从丈夫怀里撤了出来,“谁让你生此念头?倘若,你留恋儿女情长,我欧阳秉钰便是曾家的千古罪人!”秉钰说着又哭出了声,“我,我好矛盾,真的好矛盾。”

国藩真不知说何是好了,就那么低着头、傻呆呆地坐着。片刻,秉钰朝国藩乜了眼,看他难为的样子,突然破涕一笑,她回身将屋门插上,调皮地朝国藩摆摆手:“那你背背我,我才放你走。”

“好,师哥背背。”

国藩起身来到秉钰跟前,弯腰背起秉钰:“日后,我们有了儿子,看你还跟我撒娇。”秉钰趴在国藩肩头,“有了儿子,我背着他,你背着我和儿子。”

国藩走到床前,一骨碌把秉钰丢在床上:“你这个调皮鬼!”秉钰就势搂着国藩脖子,趴肩上咬了一口。国藩哇的一声,“你真咬啊?”

秉钰躺在床上,两眼含着泪花:“我恨你。”

国藩俯下身来:“我喜欢你恨我。”国藩说着要解秉钰的衣服,秉钰抓住国藩的手,“你做什么?”

“我就要走了,作个告别。”“不是刚告别过吗?”

“那个不算,再告别一次。”

秉钰警觉地嘘了声,说:“有人来了”。

国藩悄声道:“放心,这会儿没人会来。”

秉钰盯着国藩的脸:“如此告别下去,哥哥会不会永别?”国藩被秉钰说得哭笑不得,“你,你也太会搞笑了吧。”

秉钰羞得头一扭:“跟你学的。”

过完年第五天,正月初五,国藩告别新婚妻子和家人,来到长沙《岳麓书院》报到。

宿舍是间极为宽敞的八人铺通房,门脸两侧,有五个木格式窗棂,光线通透,每张床前皆配有书桌和一个高大的书柜,供同学放书籍和衣物之用。

早到的同学都在看书或做私事,大家见国藩进屋,忙对其报以友好的微笑,国藩也冲大家点点头,算是相互打了招呼。

国藩走近一个空床位,刚将行李放下,隔壁床的同学忙走来帮忙。国藩连连道谢,那同学拱手道:“在下张宏远,号博怀,二十三岁,来自醴陵。”

国藩忙回礼:“在下曾国藩,二十四岁,来自湘乡,若不见外叫我涤生吧。”

“啊,涤生兄,以后多多指教。”

“哈,不敢不敢。”

张宏远,天生一脸的正气,古道热肠,他帮着国藩又是往书柜摆书,又是安置床铺;还告诉国藩,吃食和衣物,可以放在柜的下面。

二人一阵忙活,刚直起身,门外走进一位穿着考究的新同学---赵树人,其身后还跟着位拎行李的仆人和风水先生。

三人先是站在门口扫视下全屋,接着,风水师从怀中掏出个罗盘,对着房间的各个角落,反复定位,那动作非常专业,引来全屋人诧异的目光。

风水师测量片刻,对身边的仆人耳语了几句,仆人忙赔着笑走到国藩跟前,指指隔壁的空床,希望国藩能让出此铺。

国藩看着自己刚铺好的床和书柜:“哈,我也是刚刚整理好,那个床也是空的,你们可将这位同学安置在那里。”

仆人歉意道:“不好意思,我家少爷的命,适合住在你这个床位。”

霎时,屋里同学唏嘘一片,张宏远上前对那仆人:“先生,事情总要有个先来后到。人家刚刚整理好,你再让人搬过去,你这要求是否太不近人情?大家都是来读书的,睡哪张床还不一样?”

赵树人挺着肥硕的肚子:“那可不一样,这里风水好,只能我来住。你能压得住这里的地脉吗?”他眼瞅着国藩问。

国藩被问得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又见来人的气势,于是妥协道:“好,我搬过去就是。”

靠床头看书的同学乙,书往床上一扣:“不搬!凭什么要搬?他后来的,进了门便挑挑拣拣,是来读书的吗?”

同学甲也跟着:“这里是读书学习的地方,又不是看坟地埋死人,还请来风水先生。什么命不命的,命好,直接到京城做官便是,何须在此读书?”

赵树人正要对同学甲发急,仆人忙拉住:“喂喂,大家谦让,大家谦让哈,以后,大家在一起都是同学,相互包容,相互包容!”

风水师走到国藩面前:“这位同学,看你样子,想必也是通情达理之人。举手之劳,何必伤了彼此感情?”

仆人就势对国藩道: “要不,我帮你搬到那个床位?”

国藩尚未开口,张宏远挡在国藩面前:“不搬!”同学们也都愤愤不平,“不搬!太霸道了。”

国藩见其惹了众怒,不想连累到大家,只好息事宁人道:“好好,我搬。”国藩回头对众同学拱手道歉,“打搅各位!我搬过去便是。”

国藩又将书和铺盖一一挪到另张床铺,众同学见国藩如此窝囊,纷纷摇头,个个撂下书走出房去。

张宏远无奈,只得帮国藩重新整理,嘴里嘟噜着:“哈,第一次听说,有来岳麓书院压地脉的。”

赵树人斜了张宏远一眼,本想?上几句却忍了回去,他一屁股坐在凳上,看着仆人摆放书籍和杂物。

风水师拿出携带的貔貅、金蟾,摆在赵的书桌上,一面嘱咐着:“少爷,记得每天给貔貅擦身子,擦的时候,先捂住它的眼,只能顺着从头到尾地擦,放的时候,让貔貅的头对着御书楼。”

赵树人懒散地回了句:“这里怎么可以看到御书楼嘛!隔几个院子呢。”

那风水师不厌其烦地解释道:“少爷只需将貔貅对着那个方向便可,这其中,自有奥妙。”

张宏远厌恶地瞥了三人一眼,对国藩道:“涤生兄,我们到外面走走。”

国藩也感觉,此刻留在房间好没意思,他朝那三人扫了眼,便和张宏远出了房。

通往爱晚亭的小路,诸多学子在此闲情读书或游走;国藩二人边走边聊也朝此走来。张宏远低头一笑:“说来惭愧,小弟我也是连考五次,才中生员。”

国藩目视着前方:“你我尚还年轻,厚积薄发,有志者事竟成嘛!”

“仁兄所言极是。”张宏远远远看到爱晚亭中的好友---刘蓉,“嗨!他也在此。”

国藩朝亭子望去:“谁?”

“他是我好朋友刘蓉,哈,别看他年龄不大,腹中学问甚是了得!尤其对程朱之研究,全院学子恐是独一无二。此人将来定是理学大家。你与他交谈几句便会明白。”

国藩感叹道:“岳麓书院,可谓人才济济。”张宏远拉着国藩,“来,我介绍你们认识。”

二人上了亭,刘蓉忙迎上作揖:“啊,博怀兄!”

张宏远拱手道:“霞仙弟也在此清闲。啊,这位是新入学的涤生兄,与我同一宿舍。”

风度翩翩的刘蓉忙向国藩施礼:“小弟刘蓉,号霞仙,湘乡人氏。”

国藩拱手回礼道:“愚兄曾国藩,号涤生,亦乃湘乡人氏。”

“哇,原来是同乡!小弟霞仙,见过涤生大哥。”刘蓉再次抱拳道。

“贤弟不必客气,方才,博怀向我介绍说,贤弟对程朱之学颇有造诣,愚兄闻之,甚是敬佩。”

刘蓉淡然一笑:“兄长高抬,小弟不过偏好程朱之学,造诣之说实不敢当。”

张宏远招呼着二位:“来来,我们坐下聊。”

三人对坐在亭中,国藩对刘蓉道:“说起理学,愚兄对程朱早有意趣,但却没能过多专注,日后,还望霞仙弟多多指点才是。”

“涤生兄谦逊。小弟自幼受家父熏染,一知半解不足挂齿。”

张宏远介绍说:“霞仙就住我们宿舍隔壁房。”

国藩随口道:“啊,真乃缘分也。”

刘蓉呵呵一笑:“仁兄或有所不知,小弟入学该院,只为求得名师指点,并非为功名而深造。”

“哦?”国藩不解的目光移向张宏远。

张宏远忙说:“霞仙淡泊功名,但却怀有鸿鹄之志。他将儒学、道学,融汇于治国大道,岳麓书院,不正是主张经世致用、为治国之本吗?”

国藩盯着刘蓉,顿觉对眼前这个风度翩翩的年轻人,肃然起敬:“霞仙是要承前启后,做一介圣贤大德乎?”

刘蓉连连摇头:“小弟四岁开蒙,始读四书五经、后才钻研理学。从此,便也淡泊了功名。我年已十九,尚未参加过一场科考。家父苦心相劝,也未打动我对功名的热望。小弟志趣于求道为立命之本,故来此寻求大师,获取更高修为是也。”

国藩望着这位英气青年,脱口道:“青云端处悠悠客,原是人间刘霞仙。贤弟年纪青少,胸中却另有乾坤,实在难能可贵。”

三人寥寥数语,刘蓉便来了兴致:“涤生兄,既是大家投缘,我们何不找个清静之所,一诉衷肠?”

张宏远迎合道:“对对,前面不远处,便是家酒馆,那里很是僻静,涤生兄您看?”

国藩或是性格所致,有点放不开,“二位贤弟,既是相距咫尺,有待下次如何?”

直率的刘蓉岂肯错过:“诶,既是天赐良辰,三兄弟一醉方休岂不快哉?今日我来做东!”

张宏远也跟着说:“涤兄,此处确实不是说话之地,既然霞仙诚心相邀,我们不妨借酒助兴,说他个淋漓痛快!”

国藩慢热的脾性,或许一下接受不了火般的热情,他还在笑着犹豫,便被二人各拉一只胳膊架了去。

到了晚间,宿舍人均已睡下,唯有国藩和赵树人的桌上还掌着灯。

要说这赵树人也够刻苦的,不但体态壮硕,精神也好。他趴在灯下,正用心地照着貔貅作画。一张张画坏了的貔貅,被他丢进桌下的垃圾篓,但他仍不甘心。

一旁的国藩,看了几眼书、便闭目靠着椅背,默诵着。赵树人朝国藩瞟了眼,一种不可忍受的无奈挂在脸上。他深深呼了口气,起身从柜子里拿出只猪蹄,啃着坐回座位。

赵树人盯着自己半天没画好的貔貅,一股无名的烦躁,他又朝国藩瞟了眼,抗议道:“别出声,大半夜的背什么书嘛,蚊子似的烦人!要么你大声念出来。”

国藩知趣地忙将书合上,索性走出屋外,沿着门外走廊徘徊着背着。

国藩一走,赵树人来了灵感,他忙将没啃完的猪蹄往茶杯上一放,顺手铺开宣纸。哪想,猪蹄没放稳,一下滚落到墨池,他忙伸手去抓,结果,砚台摆放的毛笔被他碰掉,恰巧滑在他肚嚢上。漂亮的绸马褂顿时一团乌黑。他忙又抓起宣纸擦马褂,反将抹得更大一片。他真是气不打一处来,索性将满手的墨汁在马褂上抹了抹,随将马褂脱下,狠狠丢进了垃圾篓。

貔貅没画好,猪蹄也不能吃了,马褂也被他丢了,他将这一切归罪于国藩的背书,“这人,一双三角怪眼,进门便占着我的风水宝地,真乃我克星也!”

新的黎明开始了,各宿舍学子端着碗,纷纷走出。国藩宿舍的同学也陆续前去早餐。张宏远收起桌上文稿,对国藩道:“快别写了,吃饭吧。今日,是山长先生为我们主课。”

国藩正写着一条字幅,他将字幅的最后一个字写完,“你先去。刚才,我吃了点东西,现在还不饿,中午一起吃。”

“一上午呢,那怎么能行?”张宏远说。

国藩转过头来:“现在吃得太饱,中午更吃不下了。你快去吧,等下,一起听课。”

“那,我给你带些饭回来?”

“不用,我若是饿了自己会去吃,你快去吧。”

张宏远犹豫片刻,端着碗出了寝室。

国藩将写好的字幅‘不为圣贤,便为禽兽;莫问收获,但问耕耘。’用糨糊粘在书桌上方。他自我欣赏片刻,回身看看空旷的宿舍,忙将屋门掩上,他打开柜子,将家中带的腌菜和干粮拿出,脑袋缩进柜子,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他一阵狼吞虎咽,关好柜门,抓起桌上的茶杯喝了口水,又拎起门后的扫把,打扫起宿舍来。

当扫到赵树人的桌前,看到纸篓里窝着一件衣服,他拿起一看,犹豫片刻,将衣服放在了赵的桌上。室内打扫完毕,他弯腰将自己床下装有换洗衣服的脸盆端起,走到门口时,他又朝赵丢弃的脏衣看了眼,索性抓起放在盆里,端着出了屋。

书院讲堂,是书院山长集合生徒讲学授课的地方。讲堂内悬挂着两块醒目的匾额“学达性天”“道南正脉”此乃康熙帝和乾隆帝亲笔御赐。

讲堂上方坐着山长---欧阳坦斋,他俨然一尊传说中的圣人,慈祥而儒雅;讲堂下面坐着来自全国的莘莘学子。

欧阳老先生微笑地注视着众学子,“哪位同学还有什么要提问的?”

张宏远起身,对欧阳山长拱手道:“学生请教先生一个学识外的话题,北宋的曾巩,为何列为唐宋八大家?而唐朝的杜甫、李白,却未曾列班?”

欧阳山长捋了捋胡须,不紧不慢道:“以往,曾有同学多次提过同样的话题。那么,我们不妨先来回顾一下,欧阳修初见曾巩时,是怎样评价他的,‘吾奇曾生者,始得之太学。初谓独轩然,百鸟而一鹗。’欧阳修自然赞的是他的文章。欧阳修何等人也?大文宗是也!可见曾巩的文章,造诣非凡。再者,唐宋八大家,出自明朝茅坤笔下,而茅坤本人便是唐宋古文倡导者。”

张宏远施礼道:“谢先生拨点迷津!”

张宏远坐下,刘蓉起身拱手道:“学生请教先生,《易经》第十六卦之豫卦,北宋邵雍先生解卦说:雷出地上,悦服快乐;安乐之中,预防忧患。得此卦者,顺天应时,事事吉祥,但又说到须防色难。先生,假如,一个五岁孩童得此卦爻,当如何断卦?”

欧阳胸有成竹道:“问得好。豫,即喜,是乐。豫的卦象,五个阴爻一个阳爻。阳爻在第四位,这是人位;所以,人的快乐和天地无关。古人称色是指人的颜面,气色,而不是指淫。正如你所问,若,一个五岁顽童得此卦爻,那你可得嘱咐他的家长喽!孩子玩得高兴时,切忌乐极生悲,以免头面受伤。

当然,受不受伤,受伤的程度,尚要根据卜卦时的天干地支、进行生克运算。不能一概而论。古人以卦爻卜吉凶,而我们今天,则是以易理运用于治国安民。”

“谢先生开示!”刘蓉施礼坐下。

欧阳坦斋巡视着下面的同学,见无人提问,于是说道:“那好,没同学提问,咱们开始接上节课,讲格物。”

晚饭过后,同学们都在寝室读书做功课,赵树人口咬苹果从门外进来。

他见同学们都在用功,也忙到书柜取书,无意看到一件叠好的衣服放在枕边,他走来拎起一看,忙走到桌下的字纸篓,又仔细看看衣服,往自己身上比了比,暗想,自己明明丢了,怎么又干干净净地跑了回来?

他抬眼看到桌上的貔貅,顿时眼睛一亮,“我的个天!我的貔貅爷!你也太神了!”他连着给貔貅作了三个揖。

一旁看书的同学乙,乜斜着赵树人讥讽道:“如此千年学府,怎会有这般龌龊之人。”

同学甲更是鄙夷道:“玷污圣人之徒。”

赵树人见二人讥讽自己:“你们说谁呢?啊?说谁玷污圣人?”

靠在床头看书的张宏远,坐起身,“倘若某人,连这点自知之明尚不具备,我来告诉你,说你呢!”

“放肆!我拜拜我的貔貅,就是玷污圣人?它把我丢了的脏衣服,又给我干干净净地送回来,我不该谢他吗?貔貅是神!无知真可怕!”

赵的一句‘无知’引众人哄笑,他怒视着众人:“笑什么笑?难道,是你们给我洗干净送回来的?怎么不说话了?”

赵树人冲着同学乙问:“是你给我洗的吗?”人家没搭理他。

赵树人正要冲张宏远开口,张宏远忙说:“哎哎,别冲我说话,我是回教徒,从不跟猪打交道。”

众人又是哄堂大笑,国藩被嘈杂声闹得、靠着椅背嘘了口气。赵树人立马冲着国藩:“喂!这衣服,是你洗后又送回来的吗?”

国藩看也不看的,“是又怎样。”

赵树人眼睛一翻,舌头舔了舔塞在牙缝的苹果:“听这话的意思,是你洗的了?”

国藩不屑地哼了声。“说话呀,这衣服是不是你洗的?”赵树人追问着。

“我是心疼为你做这件衣服的人,好好的一件衣服丢了可惜。”

赵树人顿时怔住,片刻,他走近国藩,从怀里掏出锭银子放在国藩桌上:“拿着!我赵某人在家从不亏待一个仆人,只要为我做事,没一个吃亏的。”

国藩冷冷地回道:“收回去,这里是岳麓书院,不是你家。”

那赵某犹豫片刻,又抓起银子揣进怀里,对国藩来了句:“别自作清高,鄙人也是秀才出身!我不过笃爱神学、心有信仰!以后,少拿另眼看待我,有本事,今天八月乡试,你中个举人给我看!”

张宏远故意干咳几声,国藩侧过去脸摇了摇头……

国藩入读《岳麓书院》期间,系统学习和掌握了儒家着述及儒家思想之精髓,受其湖湘学风的熏陶,诗文声名大噪,试辄第一。他孜孜不倦地发奋,深得欧阳山长的赞誉。

同年八月,国藩应湖南乡试,中第三十六名举人。这是他继上年考取秀才,又一次走向仕途的晋级。

喜讯传来,同宿舍学子纷纷向国藩表示祝贺,就连赵树人也后悔道:那床铺本来是我的,你应该感谢我才对!国藩闻听,忙拱手对赵树人深深作了个揖。

这里是国藩和刘蓉、张宏远,第一次来过的酒馆。今天,刘、张二人为国藩饯行,三人面对满桌的酒菜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三士子从相遇到相知,一百多个朝朝暮暮,他们岳麓山上同看日出,爱晚亭上吟诗作赋,讲堂一起听课,晚间谈古论今;各自都在为彼此的才华所吸引,也使得他们成为掏心掏肺的挚友。就要分手了,大家却都如鲠在喉。

还是国藩先开口:“二位搞得这么隆重,说点什么吧。”

刘蓉掩饰着难舍的心情:“酒喝了再说,来,干了!”

三人端起酒一饮而尽,刘蓉拿起酒壶二轮斟酒,他没等一同端起,便独自饮下。国藩见刘蓉伤情,举着酒杯心情也更加凝重,张宏远看了二人一眼,自己也一口吞下。

国藩将举着的酒杯放下,沉重道:“二位贤弟无语豪饮,令兄好生酸楚。”

刘蓉双手抱头,长长吐了口气:“涤生兄,今日兄弟重聚一起,一是祝贺你中举,二是为兄饯行,自此一别,只怕……”

国藩含泪道:“霞仙,人生自古伤离别,此刻,为兄亦如鲠在喉。霞仙,博怀,山不转水转,兄弟们自有重逢日。”

刘蓉抱着头哽咽道:“你们二位说话吧。”

张宏远与国藩对视一眼,“他就这么个人,看似白面书生,腔子里却一团侠义。”

刘蓉不忍直视国藩,耷着眼皮道:“涤生兄,接下来作何打算。”

“我打算先回家看看,倘若家境允许,便打算赶往京师参加明年会试。”

张宏远应和道:“是啊,明年会试赶不上,又要等三年。”

刘蓉慢慢抬起头:“涤生兄,小弟有个请求,还望不要拒绝。”

“贤弟但讲无妨。”

刘蓉从身上掏出个钱袋:“我让家父备了五十两银,用于仁兄进京的盘缠。”

国藩忙按着刘蓉的手和钱袋,“霞仙,这万万使不得也!”

刘蓉含着泪道:“听我说完。小弟虽然淡泊功名,但人各有志。弟是惜你满腹才华,倘若,兄被埋没人间,将是我大清国之悲哀。小弟绝无半点奉承之意。所以,你无须多说,抓紧赶往京师,赶考凭运气,起码多次机会。”

刘蓉将钱袋塞到国藩手上,国藩推让着:

“霞仙如此抬爱,愧煞愚兄也!”

张宏远一旁劝着:“涤兄,带上吧!大家兄弟一场,我们都知道你的家境。霞仙早就和我说过这个打算,只是博怀家境窘困,有心无力。我借薄酒一杯,送兄十二万个祝福!愿兄一路顺遂,结果不重要,重要的是拼过。”

国藩颤抖着嘴唇:“霞仙,博怀,情义无价!这顿饯行酒,愚兄没齿不忘。更多的话我也说不出口,此别后,还望二贤弟多多写信,各自保重,我们后会有期!”

三人起身将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道光十四年八月,国藩告别了恩师欧阳坦斋,告别了挚友刘蓉、张宏远等学友,返乡后小居两月,于同年十一月,再次告别家人,赴京参加来年会试。

国藩乘着马拉轿子,经湖北、河南、一路向北,昼夜兼程,终于来到河北保定。

此时的保定正值隆冬,路边的小贩,个个抄着手不住地跺脚,以此来抗寒。国藩掀开轿帘,看着外面的景物;只见凋零的树木上落满了乌鸦,黑压压一片,大约上千只之多。这景象,把国藩给看惊住,他暗自思忖:此是什么征兆?国藩腹中学问,在往脑海翻涌……

唐代以前,乌鸦在民间被视为吉祥和有预言作用的神鸟,史籍《淮南子》《左传》《史记》均有记载。可唐代以后,又出现乌鸦主凶的学说。国藩暗想,无论是凶是吉,乌鸦反哺,羔羊跪乳,是儒家教化人们“孝”和“礼”的一贯说法。想到此,他释然一笑。

前面不远处,一个被风肆虐得几乎成条状的幌子,上写着‘乔家包子’。国藩探出头对赶车人道,“老爹,我们在此吃点东西,暖和暖和再赶路吧。”

赶车人将马车停在道边,国藩手捂耳朵,向包子铺的火炉跑来。二人要了两碗米粥和十几个包子,国藩捧起粥碗暖着手:“哇,手脚都没了知觉。”

恰时,一位老妪拉着个几岁的男孩蹒跚走来。男孩眼巴巴地看着国藩桌上的包子,婆婆看着饥寒交迫的孙子,悄声道:“等人家吃剩下,忍着点。”孩子站在国藩身后就那么眼馋地看着。

国藩刚喝了口粥,回头一看,没等国藩返过神,那孩子忙说:“大哥哥,如果你们吃不完,再给我。”

男孩的一句话,说得国藩五脏翻滚,他回头抓起六个包子塞给男孩:“我们吃不完,吃吧。”

婆婆一旁不住地给国藩作揖:“好人哪!好人!”并催促孩子道,“快,快给少爷磕头。”

国藩见男孩要给他跪下,忙拉住:“哎,使不得使不得。”他又转向老妪,“婆婆,要下雪了,快回家吧。”

听到说家,那婆婆绝望地摇了摇头:“家,哪还有家?”

“您不是当地人?”国藩纳闷道。

“我就是当地蠡县的,前年的一场瘟疫,全家就剩下我祖孙二人,今年又逢大旱,家家农田绝收,树皮全被人剥得精光。村里,除了新添的坟头,能走路的全到外面逃荒去了……”

婆婆说着拉着孙儿朝前走去,国藩目送二人良久,回身走向店家,又拿回几个包子,对赶车人道:“吃吧老爹,吃饱好赶路。”

赶车人哀叹道:“沿途这么多饥民,少爷是救不完的。”

国藩无助地低下了头:“按说,这里离京城很近,不该如此。”

赶车人接道:“少爷是读书人,不知外面的世道。今年,北方几省遭受百

年不遇的大旱,正如这位婆婆所说,多少农田颗粒无收,从河南开始,你瞧这一路……”

“每逢天灾,官府不都有赈灾粮吗?”国藩说。

“官老爷都忙着发国难财呢!谁还有心管百姓死活。他们但凡有点良心,唉!”赶车人不愿再讲下去。

“不会吧,几个省难道就没一个好官?”

赶车人正要开口,忽见一群疯狂的饥民蜂拥而来。饥民队伍一路疯抢,见什么抢什么,抢到便往嘴里塞,路边贩子慌忙收摊,推车的,挑担的,个个避瘟神似的踉跄逃去。

包子店老板也忙和伙计往屋抬包子,来不及收摊的小贩,看着被抢掠一空的筐子、篮子,顿足大哭。

赶车老爹眼疾手快,上前拿起马车上鞭子,胡乱地朝靠近的人群挥舞着,驱赶着。

国藩被疯狂的饥民惊骇,紧接着一帮手拎棍棒的官兵,尾随着饥民队伍追来,狼藉的街头触目惊心。国藩再顾不上吃饭,赶紧上了车,手护着书箱,生怕被人抢了去。

直到马车来到一片荒郊,国藩这才放了心。他对赶车老爹喊了声:“老爹,把车停一下,我要下来。”老爹将车停住,回头道,“少爷,这荒郊野岭的你下来做什么?”

“我跟着车跑几步,不行,这要到了京城,我的脚非冻掉不可。”国藩跟着车跑着说着,喷出的哈气扑回脸上,眉毛瞬间就结了冰。

马车终于进入北京卢沟桥,国藩好奇地扒开窗帘,他看到的是:萧条的街巷,寥寥的行人;道旁的老槐树光秃秃地立在路边,几只飞鸟在树枝上跳来跳去,国藩不自觉地喊出了声,“哦,这里的飞鸟不是乌鸦。”

街巷里,一个老汉推着板车,车上盖了条厚厚的棉被,他边走边拉着长腔吆喝:“卖萝卜嘞!”一个院门楼,走出个小脚老奶奶,她站门口冲那卖萝卜的,“喂!卖萝卜的!你的萝卜受冻了吗?”

“您放心,都是刚从地窖扒出来的。您瞧,个个水灵。”

老奶奶拎着篮子挪着小脚走来,她揭开被子:“哟,是挺新鲜的,上次买的萝卜都上了冻了。”“我这萝卜您放心吃,生吃,跟脆梨一样。”

国藩头回见到卖菜盖被子,不可思议地一笑。

转眼马车来到长沙会馆门前,“少爷,就是这地方。”老爹喊着。

国藩跳下车,好奇地打量着会馆大门。

赶车老爹拎着行李,二人在门房大爷的带领下,来到一间房前。大爷将房门打开,国藩打量着房的四周,门房大爷说:“这房,坐北朝南,光线好,也暖和。幸亏你来得早,再晚来半个月,赶考的都陆续到了,你肯定住不上这么好的房子。”

国藩看着室内的摆设,满意地点点头。

门房大爷对国藩道:“你们先收拾着,完事儿,来门房登个记。”门房将一把钥匙取下递给国藩,“这是房门钥匙,您带好了。”

国藩接过钥匙,门房大爷走出,又回头对国藩吆喝声:“门房有热水,过来取啊!”

“哎!晓得喽。”

这时,赶车老爹对国藩说道:“少爷,你安全到达我也就交了差了,没别的事我这就回去了。”

国藩忙说:“不急不急,等下,我们一起吃了饭再走。”

老爹坚持道:“少爷,不用了,我得趁天黑前去车行,看能不能捎回个返路的。上次送学生,恰巧就遇到位回湖北的。”

国藩望着一把年纪的老爹,于心不忍道,“您劳累一路,怎么也要歇歇脚再走啊。”

唉,京城多待一天,就得多份花销。不用担心我,京城我比你熟,每年都要往返一两趟呢。

国藩再次劝说:“还是吃了饭再走吧,起码暖暖身子。”

“真的不用客气,我多拉趟活儿多挣个钱。再几天就过年了,京城就找不到返乡的活儿了。”

老爹执意要走,国藩只好将其送到大门口,他望着老爹走去的背影,不觉一阵孤独和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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