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热的气息混合着低哑的笑语，像羽毛般猝不及防地搔刮过敏感的耳际。
莫殷如同被什么东西烫到一般，浑身猛地一颤，几乎是本能地直起身子，手下意识一松——
君天瑶猝不及防，被他这过激的反应直接从背上放了下来，踉跄了一下才站稳扭伤的脚，顿时疼得“嘶”了一声。
莫殷听见痛呼，下意识想搀扶，但对上对方带着戏谑的眼神，伸出的手又生生收回。
“休要胡闹！”他正了神色，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明显的呵斥意味，仿佛这样就能掩盖住方才那一刻的慌乱失措。
夜色虽浓，但两人距离极近，君天瑶还是清晰地看到了——莫殷的耳根，连同那一片脖颈侧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漫上一层薄红，在清冷月光下无所遁形。
这副欲盖弥彰的模样，驱散了君天瑶心中那点因突然被放下而生的不快，只觉得更有趣了。
莫殷看着下意识扶着受伤的脚踝的君天瑶，心中有些懊恼，怕他伤势加重，但让他再背，是决计不敢了。他清了清嗓子，努力让声音恢复平时的沉稳，只是那点残余的僵硬出卖了他：“……灯火不远了。我扶着你走。”
说着，他伸出手，搀住君天瑶的手臂，动作有些僵，目光却谨慎地避开接触。
“好啊。”君天瑶很自然地将一部分重量倚靠过去，借着莫殷的搀扶，慢慢向前走去。
两人一时无话。方才那短暂而突兀的亲密接触，像一颗投入深井的石子，荡开的涟漪久久未平。
三人拖着疲惫的身躯，终于走近那点灯火。
那是一个极小、极偏僻的山村，稀稀落落只有四五户人家，房屋低矮简陋，透着一股贫寒气息。
他们选了其中稍显宽敞的一户，上前叩响了木门。等了片刻，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穿着粗布衣裳、面相憨厚的中年汉子举着油灯，疑惑地打量着门外的不速之客。
莫殷上前一步，简要说明来意，只道是行路之人错过了宿头，想借宿一晚。
那汉子一听，脸上立刻露出淳朴热情的笑容，连忙侧身让开：“快请进，快请进！”他看见被莫殷搀扶着、腿脚不便的君天瑶，又关切道，“这位兄弟这是咋了？快进屋暖和暖和！”
屋内陈设简单，甚至称得上家徒四壁，但收拾得颇为干净。汉子的妻子听到动静也从里屋出来，见状忙去灶间生火热水。
莫殷从怀中取出些散碎银两，递了过去：“叨扰主人家了，这些聊表谢意，还请收下。”
那汉子一看，连连摆手拒绝：“使不得使不得！出门在外，谁没个难处？我们这穷山沟里，没啥好东西招待，你们不嫌弃就成，哪能要钱！”
莫殷见他态度坚决，也不再勉强，只心下记着，明日离开时悄悄留下便是。
很快，热腾腾的窝窝头和一锅简单的菜汤便端了上来。虽是粗茶淡饭，但对于饥肠辘辘的三人而言，已是非常美味。
一顿热饭下肚，身上才渐渐暖和起来，疲惫也驱散了不少。
用过饭，莫殷又向主家询问道：“大哥，不知家中可有治疗跌打扭伤的药酒？”
汉子立马应道：“有有有！俺自己泡的，山里人干活难免磕碰！”他说着探头瞧了瞧屋外的君天瑶，笑道，“是给你那位兄弟用吧？等着，俺去拿！”
他这声“兄弟”叫得无比自然寻常，听在莫殷耳中，却像一根细刺，不轻不重地扎了一下，让他瞬间又想起那些纠缠不清的身份与关系，脸色不自觉地淡了几分。
君天瑶正坐在院里一个小木凳上，揉着脚踝。方才屋内的对话，他显然也听到了。见莫殷拿着药酒出来，那脸色果然比之前更凝重了些。
莫殷走到他面前，沉默地半蹲下身，伸手去脱他的鞋袜。
君天瑶脚踝缩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任由他动作。
冰凉的夜风中，莫殷半跪在地，小心地将君天瑶的伤脚放到自己怀中并挽起裤腿，露出已经有些红肿的脚踝。
君天瑶似乎听见他叹了口气，见他将药酒倒在掌心搓热，然后覆上伤处，手法不算熟练，力道却放得极轻极柔，一边揉按一边低声问：“疼不疼？”
君天瑶没有回答。
莫殷疑惑地抬起头，却正撞上君天瑶的目光。那人正垂着眼，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眼神复杂，像是在透过他，看着其他什么。
莫殷心里莫名一慌，下意识就想别开视线。
就在这时，君天瑶忽然开口了，声音很轻，几乎要散在风里：“记得上次，你帮我处理蛇毒的时候……也是这个姿势。”
莫殷揉按的手顿住了，心脏仿佛漏跳了一拍。
君天瑶似乎并不打算等他回应，只是继续说了下去，目光依旧落在他脸上，却没有焦点：“我喝了忘忧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总反复做一个梦。”
“梦里……有个男人，也是这样半跪在我面前，替我处理伤口。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记得他喜欢穿着红衣，”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飘渺，“我一直不知道他是谁。直到在大漠里，你替我吸蛇毒，也是这个姿势……与我梦中的身影重合……”
莫殷的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揪住，几乎让他无法呼吸。
他知道的，君天瑶梦中那个红衣身影，是莫衍。
原来，当初那段看似情意萌生的日子里，君天瑶对他生出的那点依赖和特殊，其开端，竟然是……将他错认成了莫衍。
这个认知像一把冰冷的刀，狠狠插进他心头。
他听到君天瑶吸了口气，自顾说下去：“直到后来恢复记忆，我才知道，原来那个梦中人是……”
“药酒上好了。”莫殷猛地打断他，声音僵硬得不像自己的。他几乎是仓促地放下君天瑶的脚，站起身，避开对方的目光，“今晚好好休息，明日应该能缓解不少。”他说着就要转身离开，仿佛多待一刻都会被那未尽的真相灼伤。
“莫殷。”君天瑶叫住他，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我想跟你谈谈。”
莫殷背对着他，脚步停住，却没有回头。他的声音听起来疲惫而疏远：“如果还是要问那些……是把你当作莫玄，还是君天瑶之类的问题，那我无话可说。”
好好的机会，再次僵住。君天瑶看着他那决绝的背影，心下不由焦急起来。若到了如意坊，诸事繁杂，危机四伏，哪里还能寻到这般独处深谈的时机？
这时，屋主出来安排歇息之处。他家本就狭窄，空余的床铺只有里间一小处，仅容一人安睡。柴房倒是还能收拾出个地方铺些干草。
莫殷立刻道：“我睡柴房即可。”
车夫忙说：“那怎么行，庄主，还是我……”
“我也住柴房。”君天瑶突然开口，打断了车夫的话。他目光直直看向莫殷。
莫殷身形一僵，立刻拒绝：“柴房狭小脏乱，夜里寒凉，你脚上有伤，还是……”
“我说，我住柴房。”君天瑶看着莫殷，重复了一遍，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
车夫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终究没再说什么。
莫殷对上君天瑶那双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清亮的眼睛，那里面没有赌气，没有试探，只有沉静。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最终，所有推拒的话都化为了沉默。
算是……默认了。
柴房内，君天瑶靠着冰冷的土墙，等了许久。门外始终寂静无声，除了偶尔掠过的风声。
他心下明了，莫殷这是打定主意要躲着他，要么等他睡着才肯进来，要么就干脆在那夜深露寒的院子里坐到天亮。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突然涌了上来。他已经主动至此，为何这人还是如此油盐不进，又冷又硬的像块石头？
他不再等，猛地起身，拉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旧木门。
莫殷果然是坐在院中，背对着柴房，身形凝然不动，像是融进了沉沉的夜色里，不知在想些什么，想得那般出神，连他开门的声音都未曾察觉。
主屋的灯火早已熄灭，整个小村陷入沉睡，万籁俱寂。
君天瑶走过去，脚步声惊动了沉思中的人。
莫殷猛地回神，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却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依旧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仿佛打定主意要无视到底。
“你要在外面坐到什么时候？”君天瑶停在他身后，声音在静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没有回应。只有夜风吹过枯枝的细微声响。
君天瑶耐着性子，又道：“明天还要赶路，你需要休息。”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劝哄。
莫殷依旧像是没听见，脊背挺得笔直。
君天瑶看着他这模样，心头火气又窜起几分，索性也在他身旁的石墩上坐了下来，摆明了姿态：你不回去，那我便陪你在这里耗着。
夜风寒凉，君天瑶今日落过水，衣物虽已换过，但寒气似乎仍未散尽，加之脚踝隐隐作痛，坐下没多久，便忍不住轻轻咳了一声。
这细微的动静终于让石雕般的人有了反应。莫殷侧过头，目光极快地扫过他略显单薄的身影和微蹙的眉头，嘴唇动了动，低声道：“……你回去睡。”
“你没有资格要求我。”君天瑶立刻接话，语气平静，“正好，我也有很多话，想跟你慢慢说。”
莫殷闻言，眉头蹙了一瞬。他沉默地看了君天瑶几秒，似乎在权衡什么。最终，像是败下阵来，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终于站起身：“……回去睡。”
君天瑶看着他妥协的背影，心底那点烦乱终于散去些许，也跟着站起身，一瘸一拐地随他返回柴房。
柴房里堆满了杂物和干柴，空间逼仄，只在角落勉强清出一小块地方，铺着薄薄的干草。两个成年男子若要同时休息，势必需要紧挨着才行。
莫殷只看了一眼，脚步便顿住了，下意识又想转身出去。
“莫殷。”君天瑶拦在他身前，声音里带着疲惫和一丝恼意，“非得闹得两个人都睡不成吗？明日若因精力不济遇上麻烦，谁负责？”
莫殷看着他不似作伪的疲态，又看了看那狭小的空间，终是没再坚持出去。他沉默地走到离那草铺最远的墙角，盘膝坐下，闭上了眼，摆出一副就此打坐调息、无需睡眠的姿态。
君天瑶看着他这副样子，也懒得再争辩。他走到那狭小的草铺边，挨着莫殷的身侧坐了下来，也闭上了眼睛，试图入睡。
然而夜深露重，柴房四壁透风，寒气无孔不入。君天瑶今日落了水，本就容易沾染寒气，此刻只觉得冷意丝丝缕缕地往骨头缝里钻，冻得他牙齿都忍不住轻轻打颤，下意识地蜷缩起来，却依旧抵挡不住那阵阴冷。
意识在半睡半醒间模糊浮沉。
不知过了多久，他迷迷糊糊中感觉到一件犹带体温的外衫轻轻披到了自己身上，将那刺骨的寒意隔绝了大半。那衣衫上带着一种极淡的、令人安心的气息，是独属于莫殷的味道。
他挣扎着睁开沉重的眼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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