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会来得比预想中更快。
马车又行了一段路，天色渐向傍晚时，一只通体雪白的信鸽扑棱着翅膀，精准地落在了车辕上，腿上绑着细小的竹管。
方昊天神色一凛，迅速取下一看，原本还算轻松的表情瞬间沉下来。他拧眉思索片刻，抬头对莫殷道：“莫庄主，恐怕我得先走一步了。有些私事，必须立刻去处理。”
莫殷闻言有些不放心，眉头微蹙：“何事如此紧急？是否需要帮手？”
方昊天却摇了摇头，语气带一丝不易察觉的回避：“一点私人恩怨，不便外人插手。”他故作轻松地拍了拍莫殷肩膀，“放心，我能处理。”他思忖片刻，又接着道：“因为这事，原定的计划恐要推迟几日，到时候我们直接在目的地汇合吧。”
听到“私人恩怨”、“不便外人”几个字，莫殷便不再多问。他点了点头：“既如此，你万事小心。马你骑走，我们步行至前方镇子再另寻车马。”
方昊天也不推辞，解下套车的马匹，纵身跃上马背。“三位保重，目的地再见。”他抱拳一礼，又深深看了莫殷一眼，似有未尽之言，最终却只是调转马头，一夹马腹，骏马嘶鸣一声，绝尘而去。
官道上便只剩下莫殷、君天瑶，以及那名沉默寡言的车夫。
三人望着方昊天消失的方向，一时无人说话。气氛比之前在马车里更显沉寂。
“走吧。”最终还是莫殷先开了口，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天黑前需得赶到下一个村镇。”
车夫默默将空的车架拉到路旁不碍事的地方暂放。
莫殷与君天瑶并肩走在前面，车夫落后几步跟着。官道空旷，偶有车马经过，带起一阵尘土。
两人之间一时无话。之前有方昊天在中间插科打诨，尚能维持一种微妙的平衡，如今只剩他们二人，那些横亘其中的尴尬、疏离、以及未曾言明的心思，便无所遁形，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君天瑶几次想开口，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但瞥见莫殷那明显拒人千里之外的侧脸轮廓，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他知道，贸然开口，很可能又是不欢而散。
莫殷则目视前方，步伐稳定，仿佛全身心都在赶路上，对身旁的人视而不见。只有他自己知道，用多大的意志力才能克制住不去看身边那人，不去想那些乱麻般的心事。
尴尬无声蔓延。
连跟在后面的车夫似乎都察觉到了这股低气压，愈发地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埋头走路，一声不吭。
不知是估算错了路程，还是途中拐错了岔道，三人沿着越发荒僻的官道走下去，直至日头西斜，暮色四合，依旧未见任何村镇的影子。腹中饥渴交加，双腿也如同灌了铅般沉重。莫殷与君天瑶身负武功，尚能支撑，但那不会武的车夫已是面色发白，气喘吁吁，几乎挪不动步子。
眼见天色越来越暗，前路却依旧茫茫，莫殷停下脚步，沉声道：“不能再走了，先歇息片刻，找些吃的喝的再说。”
君天瑶看了看几乎瘫软在地的车夫，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干粮早已所剩无几，仅够一人勉强果腹。莫殷将最后那块干硬的饼子递给车夫：“吃了，补充体力。”
车夫连连摆手推拒：“庄主，这……这怎么行，您……”
“让你吃便吃。”莫殷语气不容置疑，将饼子塞进他手里，“我们需要你保持体力赶路。”车夫眼眶微红，讷讷道谢，这才小口啃了起来。
君天瑶站在一旁，目光扫过四周荒凉的山野，开口道：“你们在此等候，我去附近找找看有无野果或水源。”
莫殷闻言，眉头下意识蹙起。让君天瑶独自在这陌生荒野中寻找，他心下自然不放心。可眼下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道：“……小心些。若找不到便尽快回来，切勿走远。”
君天瑶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转身便朝着林木更密的方向走去，身影很快消失在渐浓的暮色里。
时间一点点流逝。车夫吃完干粮，靠在路边树下歇息，渐渐打起了瞌睡。莫殷却丝毫无法放松。他站在原地，目光死死盯着君天瑶消失的方向，耳朵捕捉着风中的任何一丝异响。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只有一弯残月洒下清冷微弱的光。四周寂静得可怕，偶尔传来几声不知名野物的啼叫，更添几分瘆人。
君天瑶去了太久。
莫殷心中的担忧像野草般疯狂滋生，越来越浓。他开始后悔，为何要让他独自前去？明明知道这地方陌生危险，明明自己武功更高一筹……就因为那点可笑的心思，就因为怕独处尴尬，便任由他去涉险？
若是君天瑶出了什么事……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像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他的喉咙，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哪怕君天瑶于他而言只是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他也不应该做出如此欠妥的决定！
自责与恐惧交织，几乎要将他淹没。他再也等不下去，猛地转身，对惊醒的车夫匆匆交代一句：“你在此等着，我去寻他！”便要朝着那个方向冲去。
就在他抬脚的瞬间，远处昏暗的林地边缘，隐约出现了一个踉跄的身影。
莫殷的心脏几乎跳出胸腔，他想也没想，立刻疾奔过去，什么保持距离、什么冷静自持，全被抛到了脑后。
靠近了才看清，君天瑶走得很慢，左腿似乎使不上力，一瘸一拐，浑身湿透，发梢还在滴着水，模样颇为狼狈。
“发生什么了？！”莫殷冲到近前，声音因急切而显得有些发哑，目光飞快地在他身上扫视，确认是否有重伤。
君天瑶被他这突如其来的逼近和明显带着慌乱的询问弄得怔了一下，随即才有些无奈地指了指自己的脚踝：“没事，找水时脚下打滑，摔进了一条小溪里，扭了一下。”他看着莫殷瞬间变得更加难看的脸色，又补充道，“很小的一条溪流，水刚没过脚踝，只是摔倒时姿势不好，整个人趴进去了，才弄湿的。”说着，他将一直紧紧护在怀里的水壶递过来，“水是干净的，你们先喝点，补充体力。我方才在高处看了看，前面不远似乎有灯火，应是有人家。”
莫殷接过那冰凉的水壶，指尖触到壶身上还沾着的溪水，心口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烫了一下。
他几乎能想象到，在这天寒地冻的时节，跌入冰冷的溪水中是何等滋味。万一水流稍急，万一摔倒时撞到石头，万一抽筋……后果不堪设想。
一阵强烈的后怕席卷而来，让他握着水壶的手都有些发颤。
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先将水壶拿给眼巴巴望着的车夫，然后迅速捡来些干枯的树枝落叶，用火折子点燃了一小堆篝火。
橘红色的火焰跳跃起来，带来些许暖意。
“把湿衣服脱下来烤干。”莫殷的声音依旧有些发紧，带着不容反驳的意味，“别着凉了。”
君天瑶看了看那不大的火堆，又看了看莫殷紧绷的侧脸，道：“我带了换洗衣物。”他从车夫手中拿过自己的包袱，取出一套干燥的衣物，“我去那边树后换。”
“就在这里换。”莫殷立刻阻止，语气不容置疑，“天黑了，别乱走。我们……不会看。”
他说着，率先转过了身，背对着火堆和君天瑶。车夫也连忙有样学样，把头扭向另一边。
君天瑶看着莫殷那明显透着紧张和固执的背影，有些哑然。他本也不是怕被看，只是觉得当着人的面换衣终究有些难为情。但见莫殷如此坚持，他也懒得再争辩，便默默走到一旁足够遮挡的大树后，快速换上了干爽的衣物。
换好衣服出来，他感觉舒服了许多，只是扭伤的脚踝依旧隐隐作痛。
“天已经黑透了，先不烤湿衣服了，找到借宿的人家再说吧，到时候清洗也方便。”君天瑶提议道，将湿衣重新塞回包袱。
莫殷转过身，目光落在他左脚上：“你的脚，还能走吗？”
“无碍，慢些便是。”君天瑶试着走了两步，虽然有些疼，但尚能忍耐。
然而，莫殷却在他面前直接蹲了下来，将宽阔的后背毫无保留地展露给他。
“上来。”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坚决，“我背你。”
君天瑶看着突然放下所有扭捏和疏离、蹲在自己面前的莫殷，着实愣了一下。这转变来得有些突然，与他这一路上的冷淡客套截然不同。
但他没有拒绝。
他沉默地伏上莫殷的背。莫殷的手臂稳稳地托住他的腿弯，站起身。男人的后背温暖而坚实，隔着衣料也能感受到其下蕴含的力量。
君天瑶安静地趴着，能听到对方稍显急促的心跳声。
莫殷背着他，对车夫道：“跟上，我们去前面有灯火的地方。”
说完，他便迈开步子，稳稳地朝着君天瑶所指的方向走去。
夜色浓重，山路崎岖，莫殷背着君天瑶在昏暗的夜色中前行，起初步伐还算稳健，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君天瑶能清晰地感受到身下躯体的变化——呼吸逐渐变得粗重，脚步也不如开始时那般利落，托着他腿弯的手臂虽然依旧稳固，却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背后的衣衫被汗水浸湿了一片，贴在他胸前，传来湿热的触感。
“放我下来吧，”君天瑶开口道，声音贴近莫殷的耳侧，“我自己能走一段。”
莫殷脚步未停，甚至还将他往上托了托，目光依旧锁定着前方那看似不远、却总也走不到的微弱灯火，气息有些不稳地说道：“没事……就快到了。”
他这副固执、强撑着的模样，忽然让君天瑶想起很久以前的一幕。
那时，他与莫殷一同前往灵婴教追查线索，在雨林中不慎被毒蛇咬伤。莫殷也是这般，不顾自己体内还残留着为他吸出毒液后未清的余毒，硬是抱着他，在滚烫的沙海中跋涉了不知多久，才找到一处客栈。
当时莫殷几乎去了半条命。
两幅画面跨越时间，在此刻重叠。
原来这人固执起来，竟是这般不管不顾。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涌上心头，并非全然是感动，更夹杂着些许无奈和……好笑。
君天瑶想着想着，竟真的低低笑出了声。那笑声很轻，带着气音，直接钻进莫殷的耳朵里。
莫殷背脊猛地一僵，脚步明显顿住了。他侧过头，试图看清背上人的表情，语气带着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你笑什么？”
君天瑶非但没有收敛，反而故意将身体又往前倾了倾，嘴唇几乎要贴上莫殷发红的耳廓，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带着笑意的声音说道：“忽然觉得，莫庄主固执起来的样子……还挺可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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