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维娜怀疑，是不是自己干过的坏事被发现了？
她确实没有亲手杀过人。但在不久前，为了制造混乱救出自己的亲人们，伊维娜在萤石城策划阴谋，令怀特家族与光耀军团火拼了一场。那令一片城区化为废墟的大战中究竟死了多少人，伊维娜根本不敢想。
虽然当时还有其它势力推波助澜，这锅伊维娜不能全背。但哪怕只算她十分之一的责任，都足够以“煽动战争”的罪名吊死许多次了。
还好，现在伊维娜要面对的不是法官、不是裁判所，更不是凶神恶煞的森德尔·怀特和光耀军团长。
心慈手软的叶漓不会为此杀掉她，甚至连废掉修为都不太可能。毕竟这座城市里明文规定，不追究在外界犯下的罪孽，叶漓应该不至于违反林河定下的规矩。
当然，这并不代表叶漓没有惩罚人的其它手段。
在走出教室时，伊维娜心里就已有了猜测。等到片刻后，在叶漓的带领下，众人通过中转站传送到地下演武厅内，这一猜想无疑就被证实了——
叶漓打算以“模拟实战”为借口，将坏家伙们狠狠揍上一顿！
据说每个模拟室内都配备着高级生命维持系统，打成肉泥、灵魂爆散都能救回来。伊维娜觉得，这个技术要是扩散到了外界，会使整个世界的拷问水平上升几个档次……
当然，就算是在林家新村，这也可以当做完美的私刑场地。叶漓想打人，叶家人显然不敢拒绝，伊维娜同样如此。
其实，从理性角度出发，被叶漓狠捶一顿，换取在她眼里重新做人的机会，不管怎么想都是大赚。
只是……有个小问题。
伊维娜挨不起。
因为她一生中没挨过揍，更不曾受过伤。幼年时脚趾踢到桌角，已经是记忆中最为剧烈的痛楚了。
如果要面对真正的“惩罚”、甚至“刑罚”，伊维娜不敢保证自己会表现出怎样的丑态——不，她甚至可以肯定自己会痛哭流涕，视叶漓心狠程度，也不排除跪地求饶、满地打滚的可能！
“到了。”叶漓说。
仿佛最后审判一般的清冷语声，在足有十米宽、数十米高的银白走廊间回荡。
叶漓转过身来，面对着包括伊维娜在内的三十六人。走廊穹顶投射下的充足光线，经过宽阔墙壁的漫反射，令叶漓如同站在浅淡的光辉之中，全身上下几乎没有阴影。
而在叶漓身后，众人所面朝的方向，则是一堵双扇的方形深蓝大门，在走廊中显得极其醒目。大门上方挂着个铭牌，上书“十六号中型兵器类演练室”。
兵器类……刀，枪，剑，戟……
稍微联想一下，伊维娜腿就软了，全身不由自主地开始发颤。她不敢用魔力抑制，以免被叶漓注意到。只能借着身前几个叶家人挡一挡视线，脸上装出一副胸怀坦荡的样子。
“我想，你们应该猜得到，我为什么要带你们来这里。”
由于气氛冷峻，没有人敢接叶漓的话头。她的目光在众人间扫过，落在最前方的叶明城身上：“明城哥，你说呢？”
叶明城当即抱拳，略微躬身道：“老祖，在下以为，或许是一个时辰前，我们在教室里承认杀过人的缘故。”
叶漓点头道：“不错。首先我要确认一下，当时是否有人撒谎了……”
众人同时感到一阵心悸，如叶明城这样的筑基修士，更是清晰地察觉到一股庞大的神念压迫而来。浮于表层的自我伪装瞬间溃散，上一刻最真实的情绪，顿时暴露出来！
“还好，似乎没有人心虚……”
听到叶漓的结论，站在最后排的伊维娜松了口气。因为在叶漓与叶明城对话时，她就已经调整了自己的心态，用最好的那种可能性来安慰自己——
叶漓对萤石城事件没有太多了解。
因为怀特家族、光耀军团、血祸佣兵团这三家苦主，暂时无人来到这座城市。所以，即使叶漓知道伽里亚家族干过什么坏事，也只会归罪于侯爵，而不会想到这来自于伊维娜的谋划。
眼下的情况，大概正是如此。
“那么……杀过人的六位，请出列。”
站在最前面的叶明城没有动，因为本就是其中一员。他身后又走出了三个青年和一个少年，另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在人群里畏畏缩缩，踟蹰不前。
叶漓皱眉道：“明浩，你在等什么？”
名叫叶明浩的少年慌张道：“漓姐，我……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求你饶过我这回吧！”
叶漓面沉如水：“我还没说要做什么呢……唔，猜到了？也罢，我想告诉你们的是，杀人并非小事，即使非要这么做，至少也该体会过死亡的滋味，拥有相应的觉悟。”
叶明浩的声音在颤抖：“所，所以……”
“到里面去，体验一次‘被杀’的感觉。”叶漓平静道。
六人中的一名青年连忙道：“老祖，请等一下，我所杀之人是当初外出游历时，路见不平击杀的几个盗匪。还有明城兄，他是前几年作为叶家护卫队长时，为保护家族而杀的人，还请老祖多多体谅！”
但叶明城本人却没有附和，眼神复杂地扭头望着那青年。随后，只见叶漓摇了摇头道：
“我不想深究你们杀人的缘由，是情有可原，还是恃强凌弱，反正事情已经过去。我只是希望已经杀过人的你们，将来再度产生类似念头的时候，能够感同身受地理解对方的痛楚。”
“当你准备以强大的力量杀害他人时，也不要忘记，永远有人能够以更强的力量夺走你的性命。对力量保持克制，不仅是保护他人，更是为了保护你们自己。”
“而且，你们都是准备走修炼之路的，无惧疼痛、直面死亡的意志力，对更高境界的突破有很大助益。”
站在前面的五人面面相觑，人群里的叶明浩皱巴着脸，也终于小步挪了过来。
“很好。”
叶漓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微笑，转身刷卡开门，迈入内部以蓝光纹路呈方格状排布的空旷大厅。待六人在她的示意下一同踏入其中，大门便自动合拢得严丝合缝，走廊里再也听不到门内的任何声响。
这时，剩下的叶家人终于放下了心，彼此间开始了交流。尤其是少年少女们，喧喧闹闹地说个没完。既有对那六人的担忧，也有对那位老祖如今对他们态度变化的揣测。
伊维娜在一旁独自站着，倒也不觉得孤单，只是内心仍有疑虑。
她策划了萤石城之战的事情，未必可以永远瞒住叶漓。如果早晚都要挨这一刀，干脆待会就老实坦白，还可以给叶漓留个好印象……
忽然间，在身旁嘈杂的人声中，伊维娜似乎听见了什么别的声音。
那是从门内传出的声音。虽然微弱，却足够尖利、高亢，其中更是带着某种强烈的情绪，令听者心悸。
与伊维娜一样，也有几个叶家人隐约听见了这个声音，对话顿时戛然而止。沉默随即传递开来，持续数秒之后，终于有少女问道：
“怎么了？”
另一青年苦笑：“你……没听到吗？”
“听到什么？”
“……惨叫。”
走廊里再度陷入沉默。这一次，寂静维持了许久。众人陆续将目光投向那扇深蓝大门，脸上恐惧、忧虑、悲伤皆有。
直到门旁小屏幕上发出滴的一声轻响，双扇门扉向两侧拉开。包括叶漓在内，只有五个人走了出来。
因为……还有两个人，赫然是瘫在地上双眼无神，被别人半抱半拖出来的！
即使是仍然站着的四人，眼底也有着挥之不去的惊恐，身上部分肌肉不由自主地紧绷、颤抖着。步伐没有规律，似乎忘记了平时走路的状态。
“明城哥，没事吧？”
“明浩，你怎么了，快清醒过来……”
叶家众人立刻围了上去，纷纷表达了自己的关心。也有人突然发现，除了叶漓之外的六人都换了一身新衣服，是表面光滑的银白色制服。尤其瘫倒的那两人身上的衣裤，明显是别人帮忙套上去的。
“诶，明城哥，才进去一会，你们怎么就换了一套衣服出来？”
叶明城将叶明浩交给别人托着，终于直起腰来。他苦笑着开口，却似乎牵动回忆，脸上痛苦之色一闪而过：
“那是因为……我们刚刚，在字面意义上，被剁成了肉酱啊。”
众人一时失声。
再向叶明城身后望去，演练室内部似乎没有半点变化，却隐隐飘出一丝血腥味，令人稍一联想便心惊胆战。
虽然只是一瞬间，但乱剑齐下的死亡体验，依旧足以令身受者铭记一生。叶漓在旁边看了片刻，终于走进人堆，手掌在精神恍惚的两人面上拂过，令他们安然睡去。
接着，叶漓环顾众人道：
“以前的事情到此为止，你们可以回住宿楼去了。之后的课程，也不要忘记来听。另外，如果明浩他们两个，明天醒来时仍有精神上的后遗症，及时通知我。”
叶明城等几个年长者躬身奉命，带着叶家众人顺着来时的路离去。少年少女们心里有许多话想说，但偶一回头，看见叶漓脸上平静得有些恐怖的表情，便无一例外地将话语埋在心底。
直到这时，他们才深切意识到，与一年前相比，这位老祖内心已有了近乎脱胎换骨的变化。
随着叶家众人在走廊拐弯处消失，伊维娜也终于准备接受自己的命运。
因为上一刻，其余人迈步离开的时候，伊维娜也试图混在其中，却被叶漓一眼盯住。于是伊维娜只能讪笑两声，老老实实站在原地，等待审判之时的到来。
“伊维娜，你知道我为什么留你下来吗？”
面对叶漓的问询，伊维娜忧伤回应道：“因为，您觉得我也是个坏家伙？”
叶漓点头道：“你啊……虽然表面上温柔善良、人畜无害，但我很怀疑那都是你装出来的。你秉持着西方贵族中最常见的价值观，谄媚强者，漠视弱者。你没有杀过人，仅仅是因为‘没有必要’，而非内心不愿。”
所以，在叶漓眼中，伊维娜也是需要纠正价值观的对象。
事已至此，伊维娜还有什么可说的？反正横竖都是一刀，那就把萤石城的事情吐露出来吧……
“……不过。”
忽然间，叶漓话锋一转：“还没做坏事却要受罚，对你也太残酷了。所以我只是想问问，你是否愿意……与我一起进去体验一下死亡？”
由于两人的对话是借助翻译器完成，伊维娜所听到的句子，比叶漓说话时要慢上一些。于是，伊维娜在听到“体验死亡”的词组后，连忙摆手道：
“不不，还是下次……”
但她话刚出口，耳畔却同时传来经过翻译后的最后一个词组——“与我一起”。
什么意思？难道……
还没等伊维娜反应过来，叶漓轻叹一声，挥了挥手道：“那没事了，你也先回去吧。”
伊维娜忍不住道：“那您呢？莫非是打算……”
“嗯。我也杀过两个人，同样应该进去一趟。”
叶漓没有解释那两人具体是谁，但伊维娜立刻联想到了叶漓当年的血仇，有些诧异道：
“莫非是昆华城的尹家人？且不说仅仅两个，单这动机就无可指摘吧？”
叶漓摇头道：“我刚刚就说过了，与‘动机’、‘原因’等因素无关。杀人者，应该体验过被杀的滋味。”
“而且，更重要的是……”
“这几年来，我也逐渐习惯于成为他人生死的主宰。我不杀人，是因为内心自诩的‘善良’，而非‘理所应当’。所以我觉得，我也需要冷静一下。”
叶漓说完，转身踏入那敞开着的门洞，深蓝色哑光金属门在她身后缓缓合拢，将内部充满玄奇韵味的大厅与走廊再度分隔开来。
伊维娜站在原地，忽然有种叶漓走进了另一个世界的错觉。
她在走廊里彷徨着，慢慢迈出几步，肩膀靠在门边的墙上，静静等待。
有生以来第一次，伊维娜发现自己完全无法理解另一个人的心情。她甚至难以确定，叶漓究竟是软弱，还是坚强。
……是感性，还是理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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