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阴湿闷热，是天象有变，原本烈日当空，转瞬成霾。
赤龙门凉台外，栏园中，一位枯瘦的蓝袍道人带着他那清丽女修徒儿递上拜帖，宋应星接罢，教他们稍待片刻，自己则快步登上凉台，将拜帖送至钟紫言手中。
看完拜帖，钟紫言起身下台相迎，定睛细看，见那枯瘦道人精神灼灼，神华内敛，是个有道行的。
“哈哈哈，贵客远来，请至后厅一叙。”
“在下寒易子，叨扰钟掌门了。”
至后厅，寒易子见其间有赤龙门小辈来往忙活，空间有限，也不见外，顺着钟紫言手势所指客位落座。
而他那女弟子，跟随站在了身后。
钟紫言摆手笑了一声：“我门中不兴虚礼，钟小道友，也可落座。”
那寒易子恍神一瞬，转而看了一眼自家徒儿，颔首示意客随主便，而这女弟子，正是当日与赤云子一道受难者，钟晴。
随后，寒易子拱手道：“当此时节，贵派正是繁忙之际，老道本不该来叨扰，只因多种情由，不得不来，还望钟掌门莫怪。”
“哈哈，钟小道友与我门下赤云儿有生死历险之交，你我无需客套。”钟紫言爽朗一笑，从这道人着装言行观察，估计是个正派人。
寒易子将一玉盒递出，正色道：“今次来，一为感谢钟掌门救我徒儿性命，此【九叶雪莲】受寒灵矿脉滋养，服食可增寿百年，赠以聊表感激，还望钟掌门全老道一片心意。”
钟紫言眉目微凝，转而舒展，心道此人真是有心，不知用什么手段得知自家急缺增寿灵物。
他又将目光看向那唤钟晴的女修，估计是此女的仔细也说不定。
“些许微薄绵力，老道兄竟以如此厚礼相赠，实是有心了。”钟紫言一挥手，古井无波将好东西直接收进储物戒中。
他肯定不是财迷，只是因为如果不收东西，人家不好说后面的事，再说修行中人最怕欠人情。
寒易子见钟紫言毫不扭捏，心底里也感叹这位心胸了得，竟然一点儿不推脱，要知道他从宗门里兑那雪莲可是付出了不菲代价。
“不知老道兄第二件事是？”
“是为购买灵地而来！”说起这个，寒易子显得有些尴尬，道：
“说来惭愧，我化生寺此番二十六个斗法席位，败多胜少，抽回来寥寥三处地盘，多是一二阶灵地，不堪大用。”
他叹了一口气，继续道：“又恰逢老掌门仙逝，宗门上下焦头烂额，如今大丧未出，窦师伯暂代主事之位，与方洋师伯决意安排我等采买灵地。”
钟紫言心头一惊，江百里死了？这可是大事。
化生寺这家门派，钟紫言还是研究过的，虽然冠名以“寺”，但却跟佛门一点儿干系都不粘，凡俗里“寺”的另一层含义是行政官署，这是一家起于儒门的宗派，听说在鸿都疆域还有关系。
自东洲开辟以来，化生寺两千年屹立不倒，位居东洲四大化神势力之一，门下弟子更属北域之最，可见家底雄厚。
他们虽然起家于儒门，但所修法术已逐渐转为道门一系，先辈转型之路料来周折。
钟紫言沉默思索，恰好自家赢来的地盘有些是要出手的：“不知贵派需要什么品级灵地？”
“最好是三阶品属，化生寺愿出三倍市价购买，如是四阶，愿意出十倍市价，如是五阶……”五阶灵地一般都足以孕育元婴门派了，他没资格出面交涉。
钟紫言心头一阵感叹，这就是化神势力，底蕴家财之深，难以想象。
“那这市价又是怎么个算法？”
寒易子摊出条陈，教钟紫言细看：“在无他派竞争的情况下，二阶灵地，一般以百年到百五十年产出折算，极品可按照两百年折算；三阶灵地按照三百年到五百年折算，极品可增加三至五成；四阶灵地千年起步，具体品属和条件还可以细谈。如是五阶，老道即刻传信给门中老祖来谈！”
钟紫言凝眸看了一眼寒易子，心里当即已经明白，那夜被申屠匡和阎龙虎传去问话，其中交谈已尽皆被东洲各大势力听了去。
也罢，虱子多了不咬人，看客多了不怕演，既然敢派门中精锐来参加这开辟战争，钟紫言已经做好了被有心人盯上的准备。
“五阶灵地确实有，但这是我赤龙门根基，不会售卖。此番斗法大会，我家侥幸赢了两三处灵地，其中至少有两处可能出售，一处三阶下品，靠近神狐山方向，一处暂时还不知道品属，待日后探查清楚，也可商谈。”
钟紫言也不扭捏，直接把东西摆上台面。
寒易子来的时候，可能受了提点，面露喜色：“三阶也可，三阶甚好，不知开辟之权是否也愿意一并售卖？”
钟紫言思索片刻，道：“可！”
“那再好不过，我宗门弟子不事争伐数百年，刀剑驽钝，正需要亲自去沾血历练。”寒易子大为喜悦，要知道此时北域修真界人满为患，急需新灵地安置修真者，别派卖地极其稀少。
当此时，这赤龙门在金丹一层，是少有的战力饱和及灵地充溢的主人家。
粗略意向明确以后，寒易子发觉这位钟掌门果真有气度，心中生了敬服之意：“不知钟掌门有何需求，但管提来？”
钟紫言抬眼望了望被遮盖住的厅外斗法场中，那里正厮杀惨烈。
良久后，钟紫言回眸：“不知贵派可有更多增寿灵物？”
寒易子眉间一喜，“有，不满钟掌门，因我性子刚直，以往被老掌门授以要职，掌管宗门出入文书、资材记录，如果记忆不差，此类储备我化生寺不敢说冠绝东洲，但也绝对数一数二。”
“好！贵派如要购买我家灵地，可准备增寿灵物两百之数，折入价中，此为首要条件，余者皆好说。”钟紫言大喜，直接答应。
寒易子眉目舒展，挥手将一枚装有十万三阶灵石的储物戒送出，高兴道：“那就这般说定，明日我即拿足礼数来签契书，另再附我私人诚意奉上。”
想他在化生寺内少有后台，老掌门仙去后，职位马上也要被窦氏子弟挤夺，此时受方洋老祖安排来购买灵地，可谓是重要考验，没想到马到功成，如何能不教人欢颜。
“听闻贵门也传自鸿都祖庭，先代更有元婴前辈深耕南域，此番斗法大会一鸣惊人，自是会直挂云帆，鹏程万里，日后你我或有更多合作机会，还望钟掌门照佛一二。”寒易子有感而发，拱手感慨。
钟紫言听出他话语里略有惶忽之意，大概能猜到是职务和派系上的缘由，含笑点头：
“老道兄放宽心，我与贵派江枫道兄乃生死之交，今日与你亦相聊投缘，可谓一段好缘分，他日我派新山开辟时，必有你一席观礼客位。”
这几乎是在明着说，我把你当自己人了，将来我们家各种活动，有的没的都会给你发邀请函。
说罢，钟紫言看向那清丽皎美女修，见她正四下打量，像是在寻找什么人，遂问：“我看钟师侄年纪轻轻，天资不凡，所修法门可是葵水剑经？”
钟晴心头震惊，只感觉在这位前辈面前底细透亮，转而略显局促。
寒易子也凝目惊讶，“钟道友果真火眼，竟能瞬间看透我徒儿跟脚。”
钟紫言微微一笑，“微末见识罢了，既如此，贫道也赠师侄一柄灵剑，一为感激你自险境中随赤云儿生死并肩，二来，以全你我两家结朋友之义。”
只见一柄湛蓝剑匣飞入钟晴手中，钟紫言一边讲说：“此剑名曰‘寒蝉’，乃葵水精晶辅以玄铁打造，尤其适合你所修功法，它品次虽只有三阶，但且不说已升至极限，其中孕育灵性，只需温养三两年，自能升阶开灵。”
这是厚礼，非常厚，三阶上品灵器等闲筑基根本用不起。
寒易子心头即觉感动，也觉得沉甸甸的，同样是金丹，能调动的资源完全不在一个层面，人家贵为一派掌门，虽然只是一个金丹门派，但如旭日东升，一出手就是自带成长灵性的利器。
而自己在化生寺混了三百多年，兑换一份增寿灵物都略感肉疼，汗颜啊。
“还不拜谢你钟师叔？”
天下道门是一家，关系到了，称呼那是能多亲近就多亲近，寒易子老脸严肃，脸不红心不跳，今天他也豁出去了，索性攀上这家外援，以后再不济被调来南域生活，少受宗门里那些世家的鸟气。
钟晴赶忙跪下拜谢：“谢钟师叔赐剑”。
钟紫言心头暗喜，鬓角白发随风略动，面上微笑：“好好好，赤云儿是我自小看着长大，视如子侄，时值南北修真界交融，东洲开辟盛事，你们这些小辈趁着机会多多走动，互相切磋参悟，也有裨益。”
赤龙门需要向北方延伸势力，而最好的方式就是结交三巨头，化生寺是最容易的一家，因为从上一代陶师伯开始，自家就与江枫历经险难，结有情谊。
如今江枫闭关结婴，一旦功成，不仅是他钟紫言的元婴至交再多一位，因其隶属化生寺，那化生寺自然就是天然的好搭手。
多年来化生寺金丹一层缺乏可战者，此番斗法大会更是损兵折将，唯二公认成气候的江南阳和江北镇都战死了，以后实际开辟过程中，定然还会需要顶端金丹战力援手，一想到双方在这个节骨眼上的互补，钟紫言只觉得能从这一派身上捞的好处太多了。
对方钱多，我方能打的人不少，妙哉。
见那钟晴女娃跪在地上，听自己提及岭儿，脸色逐渐暖红羞涩，明显是个有意的，钟紫言更加自信：‘送柄灵剑算什么，我要的是这个女娃儿！’。
寒易子老道此时还在为赠剑行为感动，却不知他那宝贝徒儿，很快要被人家拐回去当儿媳。
这厢聊的开怀大笑，厅外凉台上，司徒礼手心冒汗，面色已经煞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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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狐山以东有铁山，铁山自北七百里，有蚰蜒一族，因形貌丑陋多为人族鄙贱，千年来常受欺辱屠戮。
今次大会，蚰蜒一族有四阶得力者参加，莫不为妖族效死力。
这一族天赋神通多是吐丝遁地、钻腹制毒一类，又因为骨节坚硬，防御惊人，人族修士对上只要破不开防御，难逃钻腹爆体之刑。
司徒家自司徒业兴隆以来，向来视符道和剑术倚为护命争杀手段，其中佼佼者，司徒游方、司徒羽逸、司徒飞剑都在此列。
此时的司徒礼回忆自家门派弟子，年轻一辈中属司徒游方造诣最高，但他年岁太小，再快也还没到结丹的时候；而同辈中司徒羽逸漂泊在外，多年无有音讯，实在令人惋惜。
至于他自己，此时看着斗法场内被蚰蜒族妖修钻腹破体的太平宗修士，只觉得十个自己上去，也没有胜算。
实力差距太大了，自己如今连金丹后期都没到，而妖族后来出手的这些怪物一个比一个残暴，跟失心疯一样。
一场战斗完毕，有专人将干旱破乱的斗法场修补，空档间，传名台上，狐族老者忽而遥望北方天际云层，少顷，犀利目光自妖众环扫，沙哑嗓音传唤：
“元骑鲸，入场！”
同一时刻，闻万雄也转头望向南方云层，似受到什么指令，朝赤龙门凉台这边看来，恢宏之音传唤：“赤龙门，清风！”
已经送别寒易子师徒的钟紫言，坐在主位上面色如常，古井无波，他将目光移向司徒礼，示意他可以替自己上了。
司徒礼如雷击目，脑海中却仍然在响彻着刚才狐族老者唤的名字：元骑鲸！
元骑鲸，妖族四凶妖之一，四阶巅峰假婴境，与他齐名的蛮舞仙鸣虽然还没有出场，但阴翀和柳霸业的强悍恐怖，他历历在目，十多天都没消化掉。
可笑，自己一个堪堪结丹中期的无名修士，要去跟万千妖修中排名前三的杀才捉对厮杀。
一瞬间，司徒礼一股夹杂着气怒、不甘、恐惧、惊乍的思绪齐齐涌上心头，两个呼吸后，一切的情绪又都转为渗入骨髓的恐惧。
不能上，上去必死无疑！说不定这正是对方为了吞并云河宗产业而设的局！
额头上汗珠滴落，司徒礼如丧考妣，低着头颅，比死了亲爹还难看的笑脸欲要张口，可这个口怎么也张不起来。
前些日子，他还自诩槐山三分天下的大宗主，梦想着一战成名，盖压住赤龙门弟子在槐山嚣张的气势，如今，他硬撑着就要瘫软的身子，低着头颅，极尽所能的说出了四个字：
“钟掌门……我……”
钟紫言早已将这人的状态从头到脚看了个透彻，心头无奈叹了一声。
唉，给你机会你不中用啊！
刹那间，一只浑厚温暖的手掌轻拍在司徒礼肩膀上，他抬头见那原本坐在主位上的人影已经走到自己面前，其人之前古井无波的面庞此时露出和煦笑容：
“司徒兄，本是请你来搭援手，如今对手凶名在外，你万一登台有个闪失，教我如何与老宗主交代？”
司徒礼呆愣当场，心中竟然生出了放松和劫后余生的感受，对方见自己不说话，继续把后面的话说完：
“此战还是我去罢，你还年轻，将来有的是机会。”
而后，那身影在自己肩膀上轻轻拍了两下，径直飞入场中。
司徒礼愣愣看着那身影，脑子里不住回想方才听到的话：
“你还年轻…”
“教我如何与老宗主交代…”
“以后有的是机会…”
“你还年轻…”
…
无尽的屈辱自他心头涌现，久久难以平复，终究只能化作一声苦叹。回忆自家去世或没去世的亲友，他在想，如果游方、飞剑、飞鹏、羽逸，甚至是祥瑞祥吉兄弟，坐在他今天这个位置上，会如何行动，自己那早已去世多年的父亲，又会不会因为他这怯懦的模样而失望。
世间事，大抵如此，本是随手起了贪念，却阴差阳错成了困顿。
此后三十年，司徒礼修为再无寸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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