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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包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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嫩芽培育了一夜,似乎有所恢复,教她看着了迷。

直到黄铜片“咔哒”一声脆响,她赶快抬起头,免得被闭合开关夹住睫毛。这都是经验教训啊。

接着,她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原来已经天亮了,细碎雪花在窗外飘落,渐渐融化。当威尼华兹笼罩着黑夜之中时,拜恩已在虚无的阳光下迎来黎明。又是忙碌的一天。

下一刻便有人敲门。“首相大人?”

“请稍等,卡兰。”宁阿伊尔脱下袖套和围裙,披上属于帝国首相的华丽长袍。这东西于自然精灵而言,和一身鲜亮碎布条没两样,除了束手裹脚没有任何用处,但人类喜欢看她穿着它。

她推开门,守卫的亡灵骑士卡兰已等候了十分钟。而当宁阿伊尔要求直接去圣门时,他看起来很意外。

“我替您守了一夜的门,大人,您没有离开过。”亡灵骑士询问,“真的不需要先去用早餐吗?”

“那样的话,我就什么也赶不上了。”宁阿伊尔告诉他,“今天是周一,圣门开放日。清晨的政事可比早餐吸引人,跟我去你就知道了。”

她果然没有迟到,但也没有早到。圣门守卫换成了两名她不认识的骑士,卡兰却很熟悉。他上前交涉,顺便寒暄几句,一切都如他们生前那样。

宁阿伊尔看着这夜之民和活人们的愉快交流,不禁出了神。希瑟在上,我究竟活在什么样的世界?她感到一阵异样,但很快消隐了。

习惯就好。她对自己说。你毕竟是拜恩的首相,总不能区别对待吧。

长阶梯尽头,候见厅里人满为患。请求面见皇帝的人比昨日多上一倍,想必是开放日的功劳。虽然有谣言说某些进入王宫的人再没回来,但谣言毕竟是谣言。

宁阿伊尔瞥一眼他们,迈步走进拱门。她提议让圣门对平民开放时,便想过会来许多人,但情况还是出乎了预料。

拜恩的皇帝是个强大、冰冷、威严的君主,就外表而言,他符合人们对统治者的一切幻想。但人们并不了解自己的主人。他可以轻易给予希望,也能毫不留情地将之收回。

在拜恩,真正说得上话、参与得了政要事务的人,都知道畏惧他。只有遥远如尘埃般的平民百姓们,才会发自内心得爱戴他们的救世主。

因此,宁阿伊尔希望他能听到他们的声音……尽管大家一般说不出什么。

常会已然开始,司仪和记录官均已就位,没人等她。首相大人半点不意外。在偌大的宫殿中,若说有谁比她更守时、更尽职、更不耐烦,无疑就是王座上的黑骑士。

真不幸,她暗想,只怕此刻展露出的是他心情不佳的一面。

“陛下。”

首先登场的是两个撕扯着的愤怒的男人,一人穿着松鼠皮外套,钉扣涂成金色;另一人用绳子串起亚麻布,牢牢捆在身上。他们面红耳赤,看起来都很暖和。

两人跪在台阶下。黑骑士一挥手,没让他们起身。“少废话,说。”

这时,他看见了宁阿伊尔。有一瞬间,她觉得他眼眶里的火焰明亮起来,似乎在思考某些不能被她知道的事情——比如将这群人丢给她。谢天谢地,他最终没开口。

“请您裁决,陛下。”第一人先开口,他自称是位工匠大师。“我遵循储蓄所的规定替他评估财产价值,但此人死活不接受,还以我的性命威胁,简直目无王法。我请求您惩处他。”

“谎言!”另一人大喊。他左臂上的绳子崩开来。“这混蛋骗我用低价转让家产,给富翁盖庄园。”这显然是原告。

“仁慈的阿卡迪乌斯老爷付了三倍于市价的金额,合约也已协定。你若还不满意,干嘛不去找阿卡迪乌斯?我只是在完成自己的工作。”工匠冷冷道。

“呸!我的房产只值几个子儿?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你是那老头请来的骗子?”原告咒骂。

黑骑士扫一眼司仪,对方心领神会,持长杖猛敲地砖。巨响震动宫廷,直将所有人敲得鸦雀无声,只剩嘴巴在无助地翕动。

“买家付你多少钱?”肃静后,他先问告状的人。

此人两眼发直,只怕还没从方才的震慑中回过神来。宁阿伊尔觉得他马上要昏过去了。“三、三十枚阿比金币。”

“你要求多少?”

“三百,不,五百。”原告的声音逐渐大起来。“我问过了商会,还有公证人。我的房子值五百!他和阿卡迪乌斯联手骗了我!”

“只回答我的问题。”黑骑士示意他闭上嘴,转而提问工匠一方。“裁定房产价格的市政官是谁?有何凭据?”

“城市房产均由商会工匠进行评估,得到金秤储蓄所公证确认。”工匠昂首挺胸,“一切程序合法合规,不容任何人无理取闹。”

黑骑士瞥了她一眼。

宁阿伊尔逼自己露出微笑。“圣门开放后,金秤储蓄所由索尔温特先生管理。”她用眼神示意此人所在的方位,也幸亏他站得近。“你亲自任命了他,陛下。我知道记住自己的每道命令不太现实,但起码记得重要大臣吧。”

“很好。”亡灵当即把“金秤所长”提出行列,“索尔温特,这两人讨论的房产价格你来裁定。十分钟内解决。下一个。”

原告和工匠被卫兵扯到一旁,而金秤所长索尔温特则手忙脚乱地接过一大堆文件。与此同时,第二位排队等候的人上前来。

首相眼看着工匠挤开原告,凑到索尔温特面前。“你真相信那家伙会给出公道的价格?”她不由得问。

“他是所长。”

“你提拔他时,可没过问此人的履历。”宁阿伊尔指出,“况且,专业人士也不是不能被收买。”

“那就要看我是怎么任命他的了。”黑骑士的骨剑横放在膝上,反射银玫瑰树的烛光。

首相立刻想起了卡兰。原来如此。有钱或许连死人也能收买,但由黑骑士亲自任命的官员就不一样了。若他要大家安分守己,就没人能受贿。

“你真是天生当皇帝的料,陛下。”她不由得叹服。

第二位觐见皇帝的人是名赌徒,还是戴罪之身。虽然他声称自己无辜,并竭力将种种行径美化为冒险精神,但大家都有判断力。在威严的宫殿里,他跪下来请求公平。

“……我赢了十五局,陛下。这是贝尔蒂的垂青,因为我是神民。”赌徒战战兢兢地说,“我们约法三章,只凭运气!但赌场坚持说我作弊,法官科维斯·玛拉姆逼迫我认罪。这帮外地来的下等的凡人,竟然敢污蔑神灵的子民!我请求您,陛下,严惩他们!将我应得的财富拿回来,并剥夺玛拉姆的法官职位。”

王座上,黑骑士别过头。“我非得一大早就坐在这,听所有人朝我抱怨,对我撒谎么?这蠢货还让我去抢回他的钱包!”他不等首相回答。“赌场怎么说?”

“他们污蔑我使用了能够透视的火种魔法,违反了约定。”赌徒忿忿不平。

“噢,你用了么?”

赌徒坚称没有,并指控玛拉姆法官联合守夜人伪造口供。

“我发誓,陛下,我是凭运气!”赌徒神气活现地嚷嚷,“我有好运!”

黑骑士受够了这场闹剧。“让我瞧瞧你的好运。”他将苍白的骨剑丢下台阶,长剑竟飞速旋转,嘶嘶作响。

对方一哆嗦。肉眼可见的,他从激动中清醒过来,再度被恐惧统治。“这?这是……”

“只不过是你最擅长的事。”首相微笑。她已知晓皇帝的打算。

“若剑刃指向我的一边,我就赦免你。”黑骑士告诉他,“若它指向你这边,你的脑袋就会挂在城门上。”

赌徒僵在原地。此人为钱财和名誉而来,万万没想到会有性命之忧。一大颗汗珠滚下他的光头,闪闪发亮。

……话语间,那柄危险的武器旋转了大约半分钟,慢慢停下来。宫殿幽暗沉闷,人们屏住呼吸,目光集中在地面上。

剑刃指向了赌徒。

“这……这不是……”他颤抖着伸出手,想要去抓剑柄又不敢。“只是一次!一次……只是偶然而已。三局两胜,陛下,我有运气,轮到我转……”

无人开口。赌徒深深吸气,拨动了长剑。它如钟表指针般旋转起来,摆动的线条如此优美,好似一根寄托全部希望的稻草。他闭上眼睛祈祷。

……剑刃划出数十个完美的圆弧,回到原点。

赌徒小心翼翼地睁眼,雪亮的白骨般的银色长刃映出他的脸。结束了。三局两胜,他已经一败涂地。所有运气不翼而飞,轮到他支付代价了。

赌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绝望地、不肯罢休地继续旋转。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

每一次。

骨剑犹如有生命一般,定定地指向赌徒。宁阿伊尔怜悯地望着他。

“不……这不是……”赌徒猛然坐倒在地,面孔痉挛起来。“我是……我作弊了,陛下,我是神民!诸神赐我这双眼睛,是祂们给的!我……您瞧,陛下,我是您的人啊!和那些下等人不一样……”

黑骑士一挥手,骨剑飞回他的膝盖上。卡兰和另一名卫兵按住赌徒,拖着瘫软的人体离开。

宁阿伊尔松了口气。“我从没感受过这么恶心的目光。”

“你们确实该担心,他只能看穿木制品。”

什么意思,难道我是根木头?自然精灵首相收起了笑容。

接下来,黑骑士很快解决了第三、第四和第五位求见的问题人士。他们一个被指控喝酒没付够钱,一个怀疑邻居偷了他的锯木刀。最后一人正是邻居,他否认偷窃,并反过来指责丢刀的人将一架秋千修在他的家门玄关,导致他一开门就被迫摇两下。

我统治着一群白痴。黑骑士没开口,但他的灵魂之焰这么说。

他决定把第一人的肚子破开,顺便再打开放人进圣门的卫兵的脑袋。宁阿伊尔好容易才拦住他。此事最终转交给了威尼华兹的交通部门,由专业人士来测量当事人的醉酒程度。

木匠的邻居解决了问题,高高兴兴离开了。至于木匠本人,金秤储蓄所的所长索尔温特表示会提供一把崭新的锯木刀,只需要他展示一下是如何在不惊动主人的情况下,将秋千修进家门的。

……直到他们被撵出圣门,宁阿伊尔才一脸满足地坐回原位。虽然有些波折,但我真是来对了。

黑骑士却还记得第一对请求裁决的家伙,并将三人提到眼前。“直接说结果。”

“陛下。”金秤所长索尔温特率先开口,“经我确认,原告方的房产合同存在疑点,他只有使用权,没有产权,因此无法出售房屋。此事是公证人工作出现的漏洞,责任在我。”

什么?宁阿伊尔打起精神。

“房子属于谁?”看来黑骑士也想知道。

原告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一言不发,还是工匠出言解围:“是维维奇商会,陛下。会长贝卢果·维维奇犯下叛国大罪,他的资产均已收归国有——连同这位先生的产权合同在内。”

“……”

“你打算出售房产么,陛下?”宁阿伊尔揶揄道。

亡灵领主不理会她,命令工匠和原告立刻拿上文件滚蛋。索尔温特正要悄悄归列,也被他撵出门去。“把渡鸦团的汉迪·恩斯潘带来,你们一起去处理财产权力分配。我不想再看到有人把勺子折成两段卖给四个人,懂了吗?”

“是,是。遵命,陛下。”金秤所长赶快逃走,恨不得原地消失。

接下来,他们接待的是一名出身农户的爵士夫人。她的丈夫立下战功,因而获得了爵位封赏,一家人可谓是平步青云。

“我给了他三个孩子。”爵士夫人自豪地说,“一个女儿,两个双胞胎儿子,我细心照料,直到三个乖宝贝都开始启蒙读书了……就是这两年的事。他们聪明乖巧,足以继承家族的荣誉。”

她神色一变。“正因此,我不能容忍拜恩的报纸发表毒害他们身心健康的言论。”

首相皱眉:“是哪家报社?”她暗自奇怪,守夜人和外务官们并没有收到严重造谣的情报呀。

爵士夫人当即说出了一家报社的名字。然而,宁阿伊尔没有听过,黑骑士显然也没有。

最终,还是城卫队队长“幽哨”想起了这家新兴报社,并指出他们是专门刊登成人故事的深夜报刊。为此,守夜人还派人调查过报社的情况。

“您瞧,陛下,他们怎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宣扬这种事!”爵士夫人怒不可遏,“我可爱的小宝贝看见这样污秽的东西,一定会被吓坏的。这是在教他们学坏啊。”她简直泫然欲泣。“老天,这真是太可怕了!”

“那就把眼睛闭上。”黑骑士的口吻距离完全失去耐心仅有一线之隔。

“不,不不……您要放过这家该死的报社?”爵士夫人十分惊讶。“请您务必重视起来,陛下,这可是报纸,是有公信力的。”

宁阿伊尔无言以对。若我们关闭每个售卖深夜报刊的出版社,很快妓院就要开遍拜恩了。

到时候,你大概又会来哭诉丈夫的夜不归宿吧。

“你有点焦虑过头了,夫人。”她试图安慰对方。“我想几张报纸的影响力不算大。”

“公信力!”爵士夫人叫道。她牢牢抓住这个词不放。“首相大人,难道你们不明白吗?这是在腐坏帝国的未来!妖言惑众!人人都读报啊,陛下,帝国会失去公信力的。”

“没公信力的才叫报纸。”黑骑士不耐烦地示意卫兵。“有公信力的那叫圣旨。你给我听着:去青铜齿轮给你的好孩子们找个家庭教师,然后少管他们的闲事。现在就去。快滚!”

在卡兰的邀请下,这位爵士夫人怏怏不乐地领旨离开了。

宁阿伊尔换了个坐姿,继续旁听开放日的种种事故。作为发起开放日提议的人,她完全清楚,若非这些人的状况千奇百怪,也根本不可能闹到圣门来。

更何况,看黑骑士在这些家伙面前受折磨很让她愉快。就跟劳工听闻老板犯事被抓似的,虽然双方都会倒霉,也许前者更甚,但一时的开心千金不换。

就这样,白天渐渐过去。皇帝没有用午餐,首相则离场去吃了些干果。她可没有不需进食就能存活的能耐。

但等她回到正殿,天空已然全黑,空气冷得出奇。朦胧月光渗出雕绘的花窗,宫侍点燃了烛灯。

气氛变了。宁阿伊尔敏锐地察觉。

觐见皇帝的客人们也小心起来,生怕说错一句话。司仪手执久未使用的木杖,在原地站得笔直,目不斜视。

“也许我该把你变成卡兰那样。”黑骑士忽然开口,“我没这么做,因为我认为这对他的精神状态有好处。”

宁阿伊尔皱眉:“他的?”

黑骑士平静地望了她一眼。

尽管那可能只是个玩笑,她的脸色却苍白起来,不禁咬紧嘴唇。

这该死的亡灵最近不正常,首相意识到,他……说实在的,他有时候平和得惊人,仿佛盔甲下是另一个人。

这种状态下,黑骑士的每句话都直击要害,让她心惊肉跳。宁阿伊尔不认为他如此关注自己……或许他只是了解我们,了解自然精灵。这个陌生人,盔甲下的异样灵魂,它憎恨着苍之森和她所孕育的子民。首相说不准是为什么。

是那把剑的缘故。她暗想。都是从他拿到剑开始的。然而,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但她来不及询问,黑骑士已吩咐下一人上前来。

这是个一脸麻木的猎人,浑身皮革和干瘪的插袋,蹬一双毛靴。他双眼青黑,手背生着冻疮,一身臭气,好在死人们不关心这个。他为皇帝带来一个黑暗的故事。

“……努影,达们说。”猎人阴郁地低语。他的通用语口音十分特殊,似乎不属于王国南方。“……我焖板冻了扬的苏体。”

首相用余光打量皇帝。黑骑士静静地聆听,银玫瑰树灯无声燃烧,影子将他的轮廓分割得七零八落。

“我来替您翻译,陛下。”她不动声色地开口,“此人说的是极南之地的通用语,经雪人和女巫改造的语言。”

黑骑士准许了。

“此人家中不断有羊丢失,因此花大价钱买了台‘录影’,想要抓到贼。”首相道,“一星期后,他和同伴在河边洞窟里找到了一头羊的尸体,将其搬回船上。”

“……次掉了,阿尺的杨子……”

“贼把羊开膛破肚,吃掉了内脏。它们丢弃肉和毛,拆下骨头,血流了一地。”宁阿伊尔皱眉。“而骨头上有印记,是人牙齿的样子。”

猎人停下来,急促地喘息。

大概过了十几秒,他才继续说下去。

“他们带着羊骨头顺流而下,想寻找偷羊贼的踪迹。但风浪太急,雪又下得大,只好掉头返回。经过一道半冻的河湾时,他们在岸边看到了古怪的巨大影子。”

“他的同伴斩铎拿起录影,想要记录这一幕。但突然,巨影迈步冲向河流,伸手想要抓住他们。”

首相也不禁停顿。“他听到可怕的声音,几乎失去意识,直到巨影踩碎了冻结的河面。他们吓得拼命划船,逃出了河湾。”

黑骑士打断她:“河湾在哪?”

猎人却能听懂通用语。首相将他的答案转告给皇帝:“永青之脉下游,接近苔原的河段。”

黑骑士陷入了沉默。很长一段时间,他没有任何动作,犹如雕塑。

宁阿伊尔示意猎人继续说。

“他们甩开了巨影,进入一段相对平缓的河道。划船时,他的船桨把羊骨打散了,现在得空,才给捡了回来。结果就这么一低头的工夫,他站起身时,发现斩铎不见了。”

月光渐渐爬上吊顶,正殿笼罩在奇异的苍白光晕中。这时,王座下响起一阵奇怪的金属碰撞声,所有人都看去。

骑士卡兰尴尬地垂下头,戴铁手套的指头放松开来。原来夜之民也被吓一跳。宁阿伊尔宽容地笑笑,并未责怪。

“……渔船很小,一览无遗。他以为同伴失足落水,于是朝水里张望,结果竟看见水深大约两码的位置,有一大片凝结的冰层,漆黑深邃,犹如一层黑壳。黑冰后倒映出渔船的影子。”

“他吓坏了,一个人划船逃走,回到最初发现羊的洞窟边。就在这时,他看见里面有火光,还有一个矮小的弓着身的人。”

相比未知的巨影,矮个子的同类当然没那么可怕。首相继续翻译:“他靠近了洞窟,以为里面藏着的是偷羊贼。噢,他带了猎刀和一副弓,五支箭。”

“没等靠岸,他已搭弓放箭,命中了矮小人影。对方当场就死了。”

猎人面孔紧绷,摇晃了一下。首相皱眉审视着他。

“他下船去瞧,发现射死的是头白化狼獾,不是人。他知道这东西的习性,确实会只吃内脏,丢掉羊肉,但依然感觉有些邪门。”

“不过,霜月时节狩猎困难,家里的最后一头羊也丢失;同行的斩铎又失踪,大概率是淹死了,两家人都在饿肚子。他就把狼獾的尸体搬上了船,打算带回去卖掉。”

“……他在返程途中,打开了录影机。里面拍摄了他们从找羊到返回洞窟的全过程,他决定将内容播放给法官,以洗脱自己谋害同伴的嫌疑,因此一直小心保存。”

首相不由得停下来。“录影呢?”

猎人跪下来,吐出一连串虚弱的哀求。他看起来快崩溃了。这下人们都明白,那份能证明他清白的录影不见了。

这就是他到圣门求见皇帝的原因。但首相有种说不出的预感,猎人的遭遇至此并未结束。

“说说吧。”她以安抚的口吻引导,“录影是是怎么丢的?某些细节或许能证明你是无辜的。”

于是,猎人开始描述这个奇诡的故事的结尾。

“他划船往回赶,路上起了雾,雾气深处传来古怪细密的声音。恐惧中,他失去了方向,却发现炼金录影机正在自动播放,出现了没记录过的影像。有人在喊他的名字,让他救救他。”

“……录影机里,传来了失踪的斩铎的声音。”

回忆令猎人极度恐慌,半晌无法动作。在拜恩官员眼中,他的故事听起来或许并不真实,但这份恐惧做不得假。

“他抄起野兽的尸体,将录影砸了个粉碎,斩铎的呼救声也随之消失。惊吓过后,他浑身无力,沉重的猎物丢在船舱底。”

“……死去的狼獾已头破血流,皮毛坏了品相,还咧着嘴。他伸出手去,摸到兽嘴里长着一口人牙。”

说到这里,首相感到一阵寒意涌上心头。她听见某人抽气,还看见官员们惊恐不安的眼神。自然,他们未必相信这故事,但其中潜藏的邪恶意味仍能摄人心魄。

猎人抬起头,用无神的双眼望向王座。他的喉咙已经说干,噩梦折磨着他的心灵,事已至此,赦免或许只是他所寻求的最不重要的东西。

“慈悲,陛下。”他吐出至目前为止最清晰的词语。“求您。”

黑骑士眼眶里的火焰一跳。“你身上有祂的气息。”

首相愣住了。她从这凡人身上感受不到任何气息,别提“祂的”了。不过,皇帝既然开口,无疑证实他没撒谎。

“是……是的。”猎人口齿不清地回应,“陛下。慈悲。”

“除此之外呢。”宁阿伊尔提醒,“比如摆脱噩梦?”但猎人不住摇头。

没准他比我聪明,她心想,即便黑骑士能解决他的梦魇,此人也没法支付对应的代价。救一介凡人有何价值?

而猎人所祈求的慈悲,却是他能为自己寻找的最好的归宿。

黑骑士同意了。

剑刃划过,猎人的躯体倒下,站起来时,他已加入了夜之民的行列。

月光被云层遮蔽,银玫瑰树如炬火般明亮。不知为何,宁阿伊尔察觉宫殿中的沉重气氛消失了。一切似乎回到了白日光景。

她轻声问:“什么时候?”

“他们去河湾。”王座上,黑骑士的身影如幽魂明灭。白骨般的长剑雪亮如初,不染血迹。

首相没有再问。

随后,他们迎接了本周开放日的第一位请求皇帝裁决的官员。

“你最好说些我想听的。”黑骑士率先威胁道。

官员“扑通”一声跪下。“可敬的陛下!小人是来请您主持公道的。”

首相无声地笑了。她很奇怪,为什么大家觉得黑骑士能主持公道?诚然,有时他会做些出人意料的举动,但绝不出于伸张正义。

不过,这毕竟是好事。人们盲目地崇拜他时,会比较便于管理。

“小人是金流院的莫雷亚审计官。”官员谦卑地说,“请求您,陛下,小人想为小人的长子洗脱冤屈。”

黑骑士没回应。他望一眼首相,于是她明白了。“审计官是金流院的财政官员,负责管理钱粮库藏。”

“……小人的夫人身体脆弱,常年在国立医院休养,无暇看顾孩子。”莫雷亚抹着眼泪,“我儿子才十七岁,陛下,淘气的男孩,天真又热心肠,不知世事险恶啊!”他话锋一转。“唉,人们都说,金流院官员是‘坐在金山上啃黑面包的人’,小人也是没办法……”

宁阿伊尔问:“他干了什么?”

“他被人骗了!”莫雷亚回答,“那贱人是纯粹的诈骗犯,罪行累累。她生前就是干这行的,陛下,我敢保证她为了攀咬我儿子,能干出任何事!任何事!”

“生前?”

“噢,是的,她死了,陛下,首相大人。”莫雷亚抿嘴一笑,“罪有应得。大家都要为自己不妥当的行为付出代价嘛。”

宁阿伊尔没有相信他的一面之词。“你们究竟有什么矛盾?如实地、详细地说明,莫雷亚审计官,大半个朝廷都听着呢。”

官员嚎啕起来:“这骗子是街头苦工之女,野蛮粗俗,污蔑小人的长子打碎了她家的玻璃……”

“污蔑?莫雷亚审计官,你必须确保你使用的每个词都真实精确。”首相警告。

“……失手。”官员改口。“我儿子一时失手,碎了扇窗户。他只是和朋友玩闹,玩闹而已。”

“受害者要求高额赔偿?结果被判诈骗?法官还判她死刑?”首相不耐烦地问。

“不,不,没有死刑,她是病死的。这该死的女骗子,她是故意为之!她写了遗书。”审计官说,“那份谎话连篇的纸上写满了对小人儿子的污蔑。玛拉姆法官要求重审此案,太荒唐了!她连人都死了……”

“这不是问题。”黑骑士却说。

莫雷亚顿住了。

宁阿伊尔差点笑出声,好容易才维持住表情。“法官何在?”她已是第二次听见这个名字。同为王国官员,想必此人也在开放日的现场。

“陛下。首相大人。”科维斯·玛拉姆是个严肃的中年人,又瘦又高,有一头梳理整齐的卷发。他看起来铁面无私,比莫雷亚清廉正直得多。

“关于莫雷亚审计官的纠纷,你有什么要补充的?”

“受害者的遗书充满愤慨之词,针对她的遭遇。我认为这理应纳入考量,首相大人。”玛拉姆回答。

他也是判罚赌徒的法官,在职以来接手了许多争议性案件。“总得来说,我不认为修缮一面玻璃会需要如此高额的费用。”

“这不是诈骗是什么?”莫雷亚质问,“我只是个审计官,诸位大人,不是那种中饱私囊的家伙。我这样清白的人,被人误解不说,竟然还要被讹诈!这女人真是穷疯了!命都不要!”

首相试图分析:“受害者长期身患疾病,需要高额索赔来支付医药费用?”作为拜恩国立医院的院长,她知晓魔药即便利润微薄,价格也并不便宜。“她情有可原么?”

“并非如此,大人。这位受害者在遭遇案件前无重病在身。”

“碎玻璃扎伤了她。”莫雷亚说,“只一点小问题,不是么?我敢打赌她是要借题发挥。”

“从案发到商议赔偿,再到受害人病逝,一共只有四天。”玛拉姆法官说道,“这里面未必没有隐情,各位大人,我相信受害人索要高额赔偿是有理由的。”

“这是诈骗……”

“莫雷亚先生,你要让陛下相信,你十七岁的长子打破姑娘家的窗户只是孩童间玩闹?她为修一扇玻璃讹诈金流院审计官?”玛拉姆法官冷笑一声,“更别提,一名健康少女在和你儿子产生冲突后三天内,就因病离世了。”

“说话是要讲证据的,玛拉姆法官。”莫雷亚怒目而视,“难道她身上有致命的伤痕?”

“没有。”玛拉姆不情愿地承认。“双方发生的肢体碰撞并不致命……但被告动机存疑,也可能是没来得及伤害她。”

首相大约明白了情况。对法官来说,这是笔糊涂账:没证人、没证据,甚至没有原告。毕竟,疑似受害的女孩并无证据且已身亡,即便黑骑士唤醒她的亡灵,也根本无济于事。

莫雷亚绝非傻瓜,他当然不是为儿子和受害人的纠纷而来,而是为这位咬住他不放的玛拉姆法官。

他打错了算盘,宁阿伊尔怜悯地想。我们可敬的皇帝不是一架天平,会往证据多的一方倾斜。坦白来说,她很好奇黑骑士会怎么处理。

亡灵根本不关心案件纠纷。“南部饥荒怎么回事,金流院审计官?”

“饥……饥荒?”话题完全出乎官员的意料。“小人闻所未闻。”莫雷亚睁大眼睛,“金流院任何出库钱粮均……均有记录,陛下。”

首相也没得到任何消息,但她保持沉默。

“人们连羊和人都分不清,你克扣了多少?”

莫雷亚茫然地抬头,摊开双手。“这不是事实,陛下。小人连那诈骗犯的索赔都付不起!定是有人污蔑……陛下,西境沃土丰收,冰地领怎会有饥荒呢?”

“城门上还有空位。”黑骑士双眼的冰蓝焰火喷涌而出,莫雷亚吓得一哆嗦。“足够放你和你儿子的脑袋,再多几个也无所谓。”他忽然转向玛拉姆法官。“你还想说什么?”

片刻的沉默后,玛拉姆法官上前一步。“陛下明鉴,我带来了证据:莫雷亚审计官负责地区的饥民、他的文书和多位同僚供词,还有金流院仓库管理文件。”

他拿出最后一份材料。“以及,受害者的遗书。”

“一派胡言!”莫雷亚喊道。他的嗓音比方才尖细得多,不晓得为何。

“根据统计,审计官截留的物资占总和的七成。”玛拉姆一丝不苟地说,“剩余三成中,有一半是当地贵族的份额。索尔温特所长慷慨相助,提供了莫雷亚冒名开设的秘密账户,里面有大量财富和他自制的金流院印章。”

黑骑士收回目光。“废物。”

铁证如山。首相心想。这下审计官无话可说了。不过开放日的这一出滑稽戏,令她隐约意识到了什么。只怕某人要升职了。

莫雷亚也察觉了,但为时已晚。“你们结党串通!”他的眼神恨不得将玛拉姆法官和那位金秤储蓄所所长撕碎,可转瞬间,又溢满了悔恨的泪花。“这不是……这不是小人的本意,陛下,小人只一时糊涂……”

再没人相信他的话。宁阿伊尔摇摇头,不愿去看无知无畏之人丢掉希瑟赐予他们的性命。无论如何,七成也太夸张了,这还只是帝国刚建立呢!

“卡兰。”她呼唤道,“既然他已认罪,那就按律法来办吧。”闻言,夜之民骑士抓住莫雷亚审计官的手肘,将其拖向大门。

“把你伪造的遗书拿走,玛拉姆。”黑骑士吩咐,“什么时候找到证据,你就是大法官。”

科维斯·玛拉姆手一抖,面孔浮现出畏惧的神色,但只有一瞬。他深深低头,退到一旁。

什么,伪造?宁阿伊尔惊讶极了。“你怎么知道?”她低声问。你根本没看内容啊。

“她是劳工的女儿。你究竟有没有脑子?”黑骑士反问。

首相立刻明白了。

连被拖动着的审计官也意识到了。“见鬼,她不识字!”莫雷亚气极反笑,“她没法写遗书!太蠢了!”他奋力挣扎起来。“我儿子!陛下,您瞧,他是无辜的!看在诸神的份上,他才十七啊,还是个孩子呢!”

你求错人了。宁阿伊尔心想。有些人生来就不存在怜悯之心,更别提死后了。黑骑士的耐心已然达到极限,他果真改了主意。

“没错。年龄会影响到一些事。”皇帝示意卫兵停下。“把莫雷亚审计官的长子带来。”他对玛拉姆说。

为了前途,这位法官大人既能凑出这么多争议案件,此刻自然是准备齐全。于是,莫雷亚只能眼睁睁看着卫兵押来了他的心肝宝贝,迫使他跪在不远处。首相有种不祥的预感。

“把他砍成十七截。”

骑士手一顿。官员贵族们惊呆了,连玛拉姆法官也不禁皱眉。莫雷亚的哀求声戛然而止,仿佛被捏住了嗓子,他的长子则哭嚎起来。

……宁阿伊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设立开放日,可不是为了教拜恩人看见这一幕的!

“不!”审计官惊恐万状,“求求您,陛下,我错了,我认罪!求您按律法……”

“我会的。”黑骑士说,“你有你的法律。我允许你带走他十分之七的尸体,称重还是计件,都可以。”

……

莫雷亚成了最后一位请见者。人们惊慌失措地逃离圣门后,卫兵们关闭了它。黑骑士要宁阿伊尔留下。“我会离开拜恩一段时间。”

她心中一动,“到苔原?”

“黑夜太长了。”亡灵答非所问,“我对城里那些好比生了锈的铁砧一般的居民没兴趣。”

首相嘴角抽搐了一下。倒也不必把欠锤说得这么复杂……你的通用语水平依然有待提高啊,陛下。“您要取消开放日吗?”

无人回应。黑骑士的身影不见了。

? ?国庆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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