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正北走进军帐，东洋顾问立刻停止交谈。
几人转过身，看了看北风的肩章，泰然一笑，随即点头说了几句东洋话。
常念慈急忙走到双方之间，低声翻译道：“长官，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关东军的崛川少佐，这位是独立守备队的渡边中尉，这位是奉天特务机关的水野少尉……”
赵正北没有插话，静静听着，鬼子不敬礼，他就不敬礼。
这并非出于某种小家子气，而是军装在身，他所代表的也远不止他个人而已。
东洋人派来一支顾问团，准备渗透到奉军的每个角落，就连营级事务，也要具体过问。
崛川，渡边，水野……
初次见面，赵正北记不住这么多名字，只能凭借军衔儿高低，在心里给对方做个标记。
其中，崛川少佐年龄最大，隐隐有点发腮，举止颇为沉稳，看样子应该是个久经战场的老兵。
相比之下，另外两个就显得很年轻了，为人也比较急躁，有种急于建功立业的紧迫感。
这也难怪，不想当将军的士兵，必定不是好士兵。
不过，对东洋人而言，眼下是和平年代，想要升迁晋升又谈何容易
赵正北静静听完常念慈的介绍，见小东洋仍然没有要敬礼的意思，索性也不再客套，直截了当地说：“承蒙贵军援助，但这里是我部指挥所，没有我的命令，外人不得进入，还请各位尽快离开。”
常念慈一听，觉得有点不妥，支支吾吾地提醒道：“长官，按照上峰的要求，他们是有权参与制定……”
“如实翻译！”赵正北乜了他一眼，语气坚定地说，“你的职责，是转述我说的话，不是在这里给我提建议！”
常念慈不敢抗命，只好将北风的意思如实转告给东洋顾问。
“南得斯嘎”
水野少尉相当不满，哇里哇啦地说了一大堆，似乎是在强调他们所应有的权限。
常念慈听罢，正准备翻译，却被北风抬手打断。
“不用翻译了，你就直接转达我的意思就行。”赵正北转头看向几个小东洋，接着又说，“总司令聘请你们过来，是给我部担当顾问的，不是指挥官，如果我有什么需要，自然会向你们征求意见，但在那之前，还请贵军自重。”
话音刚落，就侧身指向军帐外，俨然是在逐客撵人。
“喂，无路赛！”
渡边中尉突然恼火，嘴里就跟机关枪似的，叨叨了小半天，片刻不停，只把常念慈晾在一旁，根本插不上话。
等他发完了脾气，赵正北才皱着眉头问：“他刚才说什么”
常念慈回道：“呃……渡边中尉说，奉军前期作战不利，面对郭军接连败退，要不是他们东洋人出面支援，张总司令恐怕早就下野去当寓公了，我军也根本没时间在巨流河布防，所以……你应该放尊重点。”
这一番话，说得赵正北没有脾气。
不久前，他的部队接到调令，退回锦州换防，而他本人也打算趁这机会，请假回家探亲。
没想到，假条刚批下来，正要准备动身时，上峰却又突然传来消息——郭鬼子在滦州举兵倒戈，所有关外部队紧急布防。
假期泡汤，赵正北只好留下来，跟其他部队一起阻击郭军进攻。
然而，郭军七万人马，本就是奉系精锐，拿着最好的枪，架着最远的炮，麾下士官全都是军校毕业生，奉军的二线部队面对郭军的攻势，根本毫无招架之力，所有防线几乎全都是一触即溃，直到东洋人出手相助，奉军才算勉强站稳脚跟。
拿人家手短，吃人家嘴软。
现如今，东洋人提出任何要求，奉军司令部都只能忍气吞声，不敢得罪。
赵正北想了想，却道：“没错，你说的是事实，但我只认指挥部的电令，电令上说你们是来当顾问的，你们在我眼里，就只是顾问，不是指挥官。”
渡边中尉还想再说点什么，却被身旁的崛川少佐拦了下来。
“好了，现在不是争论的时候！”他说，“我方现在有可靠情报，郭军将在明日凌晨四点钟，对巨流河阵地发起总攻，不知道贵军有没有做好准备”
赵正北一愣。
大家都能猜到，郭军由于物资告急，必定会在今晚至明早之间，对巨流河阵地发起总攻，但只有东洋人的情报，精确到了具体的进攻时间。
想到此处，赵正北不禁后脊发寒，忙问：“这消息确定吗”
“当然，你们很快就会接到指挥部的调令了！”水野少尉冷哼一声，“赵团长，我要再次提醒你，没有帝国的援助，贵军根本毫无胜算，只要听从我们的安排，贵军就可以迅速平定这场叛乱！”
渡边中尉随即附和道：“这就是事实，如果你拒不配合，我们可以向贵军司令部提出要求，换个人来配合我们的工作。”
两个年轻的军官说话总是带刺儿。
相比之下，崛川少佐就显得老练许多。
他并没有按照北风的要求离开军帐，而是保全了双方的体面，忽然提议道：“赵长官，我们可以去视察一下阵地吗”
奉军指挥部明令要求，前线官兵需要接受东洋顾问的检阅，并根据对方提出的建议，对前线阵地进行相应的调整。
赵正北没法回绝，只好点点头说：“请吧！”
崛川等人刚走出军帐，常念慈就凑过来劝说：“长官，现在今非昔比，总司令都对东洋人言听计从，胳膊拧不过大腿，你就别跟他们较劲了。”
赵正北看了看他，却说：“拧不过是一回事儿，拧不拧是另一回事儿。”
“那……您这是图什么呀”
“图一口气！”
赵正北掀开门帘儿，迈步离开军帐。
其实，在奉军内部，像北风这样对鬼子心怀戒备的军官，也不在少数，只可惜上梁不正下梁歪，奉系本就是倚仗小东洋的扶持，一步步壮大起来的，自然免不了受制于人，连带着各级军官也都敢怒不敢言，憋了一肚子的窝囊气。
离开后方大帐，几人顺着土陂朝前线阵地走去。
崛川等人走得不紧不慢，神色轻松，甚至有说有笑，明明是奉系内乱，反倒像是他们打了一场胜仗。
赵正北眉头紧锁，低声问：“喂，这几个鬼子说什么呢”
常念慈仔细听了一会儿，说：“报告长官，他们在念叨郭鬼子，说他叛乱的事儿。”
“怎么，他们还有其他情报没说”
“那倒不是，可能是在开玩笑吧，我听他们好像在那感谢郭鬼子呢！”
“感谢”赵正北沉思片刻，点点头说，“是应该感谢，奉军打奉军，他们当然高兴了。整整七万精锐，没用来问鼎中原，没用来抵御外辱，全都用在窝里横上了。我要是洋人，我能笑掉大牙！”
“长官，还不止这些呐！”常念慈也说，“我是军务机要室的，我知道具体情况，郭逆倒戈之前，关东军满打满算，也就七千多人，自打他造反以后，东洋人从高丽和本土调兵，整整扩编了一万多人，也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走了。”
“哼！打着少帅的旗号反老帅，说什么抗日救国，结果连南铁附属地都不敢跨一步，他抗的什么日、救的什么国，造反就造反，堂堂正正说出来，大小还算是个爷们儿，整这些乱七八糟的借口，最后还是关东父老跟着遭——”
话还没说完，赵正北突然停下来。
不知不觉间，大家已经走到阵地旁的缓坡上了。
崛川少佐拿起望远镜，先是望了望巨流河对岸，随后又顺着阵地战壕左右扫视两眼，提出几项颇为中肯的建议。
赵正北也并非死犟，见对方说的有些道理，就立马命令副官过去改善阵地布防。
紧接着，崛川少佐又转过身，低声问道：“贵军现在有多少弹药储备”
赵正北想了想，说：“够用。”
“够用”崛川少佐训斥道，“赵长官，你是团部的最高指挥，你的职责是说出具体的数字，而不是够用！”
赵正北叹了口气，说：“弹药每天都有补充，具体多少，还没来得及统计。”
闻言，渡边中尉和水野少尉眼里露出不屑——这就是奉系军官的职业素养，支那人注定打不了胜仗！
崛川少佐却没有妄下定论，接着又问：“那你们的粮草物资呢，还有多少储备”
赵正北想了想，又说：“够吃。”
“你们这支部队，平均服役时间有多久，平均年龄是多少，还有识字率和军官占比，又具体参加过哪些战争”
“记不太清了，锦州失守以后，我部略有些战损，后来另有兵源补充，还混编了其他残部，我现在也不是很了解。”
崛川少佐眯起眼睛，沉声却道：“赵长官，希望你能配合我们的工作。”
“我已经很配合了！”赵正北说，“现在奉军总共就八万人马，我手底下的弟兄，也就只有这两千来人，这还是算上了省城调来的预备役和学员兵，临时扩编的结果，他们服役多长时间、平均年龄多大、军官占比多少，识不识字，你问这些有什么用，他们就算缺胳膊少腿，现在也只能靠他们往上顶，我总不能现去教他们认字儿吧”
常念慈战战兢兢地把这番话翻译给东洋顾问。
崛川少佐听了，面色一沉，忽然莫名其妙地说：“赵长官，他们是你的兵，不是兄弟，称兄道弟是土匪的风格，而你应该是一名职业军人。”
没想到，赵正北不以为意，耸耸肩说：“我们奉军都是胡匪，你才知道么”
崛川少佐闷了一会儿，低声说：“记住，郭军凌晨四点发起总攻，请让你的士兵做好准备。”
言毕，又招了招手，带着其他顾问朝阵地后方走去。
东洋人有自己的军帐。
赵正北见他们走远，不禁低声咒骂一句，随后走下突破，来到阵地的战壕上方，大声喊道：“全体注意！”
众将士正在闷头吃饭，听见号令，急忙撂下饭盆起身立正。
“今天晚上，不设值勤守夜，所有人全体警戒，检查装备，补充弹药，有问题的赶紧报备！”
赵正北立在阵前，交代好了相关事宜，最后又补充了一句，嚷道：“另外，没事儿别老往外掏枪，都搁怀里捂着，十二点以后，谁都不准撒尿，有尿也给我憋着，尤其是机枪连！”
众将士齐声响应。
赵正北又跳进战壕里，亲自检查了几个关键点位，叫来老兵把守，以防关键时刻出现问题。
等到所有人都按部就班以后，战壕里的岗位就不再变动了。
天光暗得很快。
转眼之间，已是黄昏傍晚，巨流河波光粼粼，晃得令人睁不开眼。
炊事班提前备好晚饭，又给阵地上的士兵发了夜间干粮，等到大伙儿吃饱喝足以后，天色也已经彻底黑了下来。
四周除了“哗啦啦”的流水声，就只剩下臭点子哼唱的地方小调了。
“一呀更啊里呀，进入绣房哎嗨，水仙花开，满庭飘香，灯火明亮嗨呀俏佳人，唤夫郎，揭盖头，卸浓妆，快把门关上啊嗨哟”
“二呀更啊里呀，上了牙床哎嗨，含羞带愧，宽去衣裳，落下幔帐嗨呀红绫被，卧鸳鸯，蜂儿采蜜，恋花香呀，别把奴家忘啊嗨哟”
唱的是民间小调《铺地锦》，苏北虽然也有，但东北的唱词更野。
当兵的常年四处漂泊，大家伙儿都爱听，并且擅自改词儿，就成了阵地上最廉价的娱乐活动。
新兵都很紧张，老兵偏偏还要吓他们，问他们娶没娶媳妇儿，一听没娶，就说坏了，临死也没给家里留个种；一听娶了，就说放心，要是有什么不测，老哥替你照顾弟妹。
凡此种种，都是老兵之间常开的玩笑话。
赵正北也是这么过来的，但他已经很久没跟弟兄们开荤腔了，身为团长，他得留在军帐里指挥战斗，等待上峰下达命令。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小东洋的情报能力果然厉害，刚到凌晨四点钟，阵地不远处就传来了一阵隆隆炮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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