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州帅府前的广场上，清晨的朔风像带着冰碴子，卷着灰褐色的尘土呼啸而过，刮得木台上那几面大启龙旗 “哗啦啦” 直响 —— 旗面早已褪色发白，边缘被风撕出好几道破口，露出里面发黄的衬布，旗杆底部裹着的麻布也磨得露出了斑驳的木纹。临时搭起的木台由几块拼接的旧木板组成，缝隙里卡着枯草和泥点，四角的木桩歪歪扭扭，其中一根还钉着半截生锈的铁钉子。台面上摆着两张缺了角的旧木桌，桌腿用石块垫着才勉强放平，这便是这场 “欢迎宴” 的全部排场。
广场上挤得水泄不通，黑压压的人头在风中攒动。西侧是朝廷的士兵，个个穿着洗得发白、打满补丁的铠甲，有的铠甲肩甲断裂，用麻绳草草绑着；有的护心镜凹陷，露出里面磨破的棉甲。他们大多垂着头，双手捧着粗陶碗，碗沿豁了口，里面孤零零躺着一个白面馒头 —— 不少人舍不得一口吃完，用手指轻轻摩挲着馒头表面，偶尔掰下一小块塞进嘴里，慢慢咀嚼着，眼神里满是疲惫，却又藏着一丝对援军的期待。队伍末尾，一个年轻士兵的馒头不小心掉在地上，沾满了尘土，他慌忙捡起来，吹了又吹，用袖子擦了擦，还是舍不得扔，皱着眉往嘴里塞。
东侧则是扎堆的江湖人，穿着青、黑、褐各色劲装，腰间大多挎着刀剑，剑穗在风里晃荡。有人靠在广场边的老槐树上，一手叉腰，一手拿着陶碗，对着碗里浑浊的朗姆酒皱眉撇嘴，甚至有人嫌恶地用指尖蘸了点酒，甩在地上，低声骂了句 “什么破玩意儿”；有人三五成群地交头接耳，说话时眼神闪烁，时不时瞟向木台方向，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刀柄；还有几个年轻弟子模样的人，仗着身手灵活，爬上墙头蹲着，晃着腿往下看，嘴里嚼着不知从哪摸来的野果。
云莘兰抬手拢了拢被风吹乱的鬓发，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腰间长剑的剑鞘 —— 那里有道新添的划痕，是前几日与方腊手下高手交手时留下的。她侧过身，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对身边的李星群低声道：“等会儿小心些，赵武那群人不好对付。” 说罢，她用下巴朝广场东侧示意了一下。
李星群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十几个精壮汉子簇拥着一个身材魁梧的黑衣汉子。那汉子约莫三十多岁，满脸虬髯，额头上有道刀疤，正是西华派的赵武。此刻他正叉着腰，对着一个瘦高的士兵呵斥，唾沫星子溅了对方一脸：“你眼瞎了？没看见老子的靴子脏了？不会拿布来擦干净？” 那士兵脸涨得通红，双手攥紧了拳头，指节泛白，却终究没敢反抗，低着头从怀里掏出块脏布，蹲下身去擦赵武的靴子。赵武身边的几个西华派弟子则一脸得意，有的抱着胳膊冷笑，有的还故意用脚尖踢了踢士兵的后背。
李星群收回目光，眉头拧成一个川字，指尖摩挲着腰间的百草谷玉佩 —— 那玉佩被体温焐得温热，边缘已被摩挲得光滑。“大师姐放心，我有分寸。”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几分不解，“只是他们同为守城之人，这般肆意刁难，就不怕城破后方腊清算吗？”
“清算？他们哪会怕这个。” 云莘兰嗤笑一声，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眼神扫过那些漫不经心的江湖人，“这些人轻功了得，夜里翻出城墙跟方腊的巡逻兵换肉吃都是常事。真等城破了，他们脚底抹油溜得比谁都快。” 她抬手拨了拨木台上的龙旗，声音压得更低，“再说了，在他们眼里，‘正道’从来都是跟着赢家走的。当年黄巢起义时，多少江湖人先投黄巢，见势不对又转投朝廷？只要能活下去，换个主子对他们来说算什么？”
“可他们就不担心，方腊站稳脚跟后会忌惮他们的武功，反过来下手吗？” 李星群仍有些疑惑，目光落在赵武身上 —— 对方似乎察觉到他的注视，突然抬眼望过来，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挑衅。
“怕自然是怕，但眼下他们只看得见眼前的好处。” 云莘兰叹了口气，抬手按住李星群的手臂，指尖微凉，“他们觉得咱们缺粮缺兵，迟早要败，要么逼咱们多给些粮草、兵器，要么就暗中给方腊递消息表忠心 —— 拿咱们当投名状，对他们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
李星群缓缓摇头，眼神沉了下来：“不对。赵武的眼神太毒了，不像是只为了这点好处。那些跟着他的小门派弟子或许是被蛊惑，但他……” 他话没说完，却已将疑虑道尽。
“这事先放一放，当务之急是稳住他们。” 云莘兰的语气陡然凝重，“至少别让他们在诱敌计划里添乱，等破了围，再查他的底细也不迟。”
“好！” 李星群重重点头，挺直了脊背，胸膛微微起伏，眼中的犹豫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坚定，“大师姐放心，交给我便是。”
云莘兰满意地点点头，抬眼扫过广场 —— 士兵们大多已经吃完了馒头，正捧着陶碗小口抿着朗姆酒，脸上露出一丝满足；江湖人那边也渐渐安静下来，爬在墙头上的弟子跳了下来，交头接耳的人也停了话头，所有目光都齐刷刷地投向木台。她清了清嗓子，声音陡然提高，在风里传开：“诸位将士、各位江湖同道，今日召集大家在此，是要给大家介绍一位贵客 —— 朝廷派来的援军统领，山西路经略使，李星群大人！”
广场上瞬间鸦雀无声，连风卷动旗帜的声音都清晰起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李星群身上：士兵们眼中闪着期待的光，有人甚至往前凑了凑；江湖人则大多抱着审视的态度，有人微微皱眉，有人撇了撇嘴；赵武更是抱着胳膊，眯起眼睛上下打量着李星群，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眼神里藏着几分不善。
“人都来的差不多了，咱们该过去见他们了。” 云莘兰低声说了一句，率先迈步走向木台，靴子踩在旧木板上，发出 “吱呀” 的声响。
李星群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思绪，紧随其后。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四面八方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像针一样刺人。他挺直腰板，目光平静地扫过广场，在看到那个被赵武呵斥的士兵时，微微顿了顿，随即继续往前走 —— 这场表面是 “欢迎”，实则暗流涌动的宴会，才刚刚开始。
冷风卷着昨夜的雨渍刮过广场，把木台边褪色的龙旗吹得猎猎作响，旗角磨破的地方挂着几缕布条，像在苟延残喘。李星群刚踏上木台的第三步，人群里就炸了锅 —— 一个满脸横肉、敞着衣襟的汉子猛地将陶碗往青石板上一掼，“啪” 的一声脆响，碎瓷片溅起半尺高，其中一块削到旁边士兵的靴筒，留下一道白痕。
“放你娘的狗屁！什么援军统领？老子看就是个吃朝廷饭的软蛋！” 汉子是黑风寨的寨主王三，脖子上挂着串粗劣的狼牙项链，此刻扯着嗓子喊，唾沫星子随着吼声飞出来，落在离李星群两步远的地上。他叉着腰往前凑了凑，一身酒气混着汗臭扑面而来：“我们在这儿啃树皮、喝泥水，兄弟死了一茬又一茬，朝廷早干嘛去了？是不是等我们都死绝了，你带着兵来捡现成的功劳，好回去升官发财？”
周围七八个江湖汉子立刻跟着起哄，有个歪戴帽子的小门派弟子甚至往地上啐了口浓痰：“就是！朝廷眼里根本没有我们这些拼命的！”“再晚来半个月，老子们早投方腊了，至少能混口肉吃！” 士兵们攥着枪杆的手青筋暴起，指节发白 —— 他们守了半年城，饿肚子拼杀，没等来粮草却先等来同伴的辱骂，谁都憋着火，若不是云莘兰眼神示意拦着，早有人冲上去动手了。
李星群缓缓上前一步，玄色长衫的下摆扫过地上的碎瓷片，他却像没看见似的，目光平静地落在王三涨红的脸上，声音不高却压过了起哄声：“大启北境与清国年年交战，西境西凉人隔三差五犯边，三年前东齐叛乱又耗了十万兵力。上个月北线刚签下和议，朝廷第一时间就调兵南下 —— 若真要放弃徐州，我何必带着五万大军冒死穿过方腊的封锁线？”
“冒死？我看你是一路游山玩水过来的！” 人群里突然蹿出个歪嘴汉子，是毒蝎门的副门主李四，他踮着脚踹翻了旁边一个半满的粮筐，陈米混着几粒沙砾撒了一地，有个小乞丐似的江湖弟子立刻蹲下身去捡，被他一脚踢开：“援军来了又怎样？老子们照样吃这硌牙的死馒头，喝这用糖渣子酿的猫尿！你是不是把粮草都私吞了，换成银子养小老婆？看你细皮嫩肉的，指不定在山西路享了多少福！” 他说着往李星群脚边吐了口带血的浓痰，满脸鄙夷。
“放肆！” 云莘兰按在剑柄上的手猛地收紧，钢剑发出 “嗡” 的轻响，却被李星群抬手拦住。他往前跨出半步，眼神骤然变冷：“泗水被方腊铁链封死，粮草根本运不进来，城里存粮只够支撑半年 —— 我若私吞，第一个饿肚子的就是守城的弟兄。你们要是嫌馒头难吃、朗姆酒难喝，大可现在就出城投方腊，没人拦着你们当叛徒！”
“叛徒？你还有脸说别人？” 王三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狗，突然跳起来指着李星群的鼻子骂，“老子早听说了！你小子是西华派的叛徒！当年为了攀附朝廷，连师门都卖了，这种忘恩负义的杂碎，也配站在这里指手画脚？”
这话一出，广场瞬间安静了几秒。赵武一直抱着胳膊靠在断墙上，此刻嘴角噙着一抹冷笑，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短刀 —— 他就等着手下把这层窗户纸捅破，看李星群怎么自证清白。士兵们都捏了把汗，生怕李星群被问住，坏了援军的气势。
谁知李星群只是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摊了摊手：“我现在是大启正三品山西路经略使，不是什么西华派弟子，更不是江湖人。从前的是是非非，与我无关；就算我私德真有问题，那也是朝廷派我来的 —— 你们要是不服，尽管写奏折参我，要是能把我换掉，我还得谢谢你们省了我这份苦差事。”
王三被堵得脸色发青，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赵武见手下撑不住了，才慢悠悠地拨开围着他的弟子，手里把玩着一把镶着铜钉的匕首，刀刃在阳光下闪着冷光：“李大人倒是会避重就轻。既然援军到了，徐州战事总不能一直群龙无首吧？总得有个能拍板的总管大局。”
李星群侧身指了指云莘兰，语气干脆：“朝廷早有任命 —— 征南元帅云莘兰总管徐州一切战事。还是那句话，对朝廷的安排有意见，就上奏章，别在这儿撒野。我是朝廷官员，不用守你们江湖那套乱七八糟的规矩。”
“哦？” 赵武往前一步，匕首在指尖转了个圈，“按李大人的意思，我们这些江湖人，是不是也没必要听你们朝廷的命令？毕竟你们的规矩管不着我们，我们的规矩你们也不遵守。”
“可以这么说。” 李星群点点头，眼神坦然，“但这只是我的个人看法 —— 我不是总指挥，说了不算。你们要是想抗命，尽管去找云元帅理论，看她手里的剑答不答应。”
赵武被噎了一下，随即冷笑一声，声音拔高了几分，故意让全场都听见：“既然你说话不算数，那今天这破欢迎仪式有个屁用？浪费老子时间，还不如回去睡一觉！”
“有用。” 李星群突然提高声音，目光如刀般扫过全场，“第一，告诉所有人，朝廷没放弃徐州；第二，告诉所有人，城外五万援军已经到位；第三 ——” 他顿了顿，眼神落在赵武脸上，“我能调动城外的杨家军，能决定什么时候袭扰方腊的营寨，能让城外的箭射向方腊的阵地，这就够了。至于你们听不听朝廷的，自己掂量着办 —— 是跟着朝廷破围，还是等着城破后被方腊清算，自己选。”
广场上瞬间鸦雀无声。刚才起哄最凶的几个江湖汉子互相使了个眼色，低下头去踢地上的碎瓷片，没人再敢吭声 —— 他们再蛮横，也知道城外的五万大军才是破围的关键，真把李星群惹毛了，断了援军的配合，最先死的就是他们。赵武捏着匕首的手青筋暴起，脸上却挤出假笑：“李大人果然有魄力，是赵某失言了。” 心里却把李星群骂了千百遍 —— 这小子油盐不进，还拿朝廷和军队压人，看来软的不行要来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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