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长一段时间里，李绍然心里藏了一个冷寂的冬天。
灰白。无趣。
唯有一株花朵明艳的玉兰树，常开不败。
树下坐着一个女子，明媚皓齿，英姿勃发。
可后来，她死了。
他的心里只有死寂和荒芜。
他想报仇。
大雍人和她厮杀，他就杀大雍人。
王谷研制天雷药陷她于不利，他就杀王谷。
可是轮到泰潇璋的时候，他做不到了。
他每一次的精心谋划都阴差阳错地落了空。
后来，连他自己都死在泰潇璋刀下。
也许上苍怜他，又给了他一次机会。
他再次醒来，见街上人声鼎沸，云夙一身戎装赴西境。
一刹重回十七岁。
这一次他比前世还要狠厉果断。
他不愿花费时间精力去和那些琐碎的人事纠缠。
许多不利之人，他立刻铲除，而后又求得良药，渐渐治好自己这副虚弱的身子。
他暗暗布局，在西秦，在大雍，为将来做准备。
三年后云夙归来。
大气爽朗。
眼里的张扬明媚比前世还要盛几分。
李绍然看着她在大殿上，不耐烦地应对群臣敬酒，那样子也可爱。
可是脑中立刻又浮现出前世景象，她的尸体腐烂在幽深的地牢里……
一阵心悸。
他强忍住悲伤，站在大殿上，提起了他们的婚约。
云夙怒斥他，问他是谁。
那是她第一次正眼看他，即使是充满怒气。
明晃晃的大殿上，金碧辉煌的柱子反光差点刺得他流泪。
在袖子里的手紧紧握成拳头。
他笑得云淡风轻，实则却用尽了全身的气力。
等了两世，他终于有机会可以对她说：
“我是你的未婚夫。
李绍然。”
意料之中的，云夙拒绝了他。
是啊，这样张扬明媚的云夙。
他怎么配得上。
这一世，嫁他也好，不嫁他也罢。
留在都城吧。
好好活着吧。
那些肮脏的，可耻的，毒辣的，凶险的事情，让他去吧。
他本就是荒地里一条扭曲丑陋的枯藤。
可她应当是鲜艳的花树，容不得风暴摧残。
他无意遇见了一个姑娘，方媛知。
永定侯府的三小姐，貌美如花。
他听闻她意欲折辱云夙，本只是想给她个教训，并以此为契机拿下云夙的兵权。
可那天在郊外荒亭，方媛知半讥讽半嫉恨地说云夙将来许是要为国捐躯，战死沙场。
她触及到了他心里最深的痛处。
她诅咒她死。
那一刻，他眼前又出现前世，云夙没有生息的尸体。
浓重的悲哀和惶恐涌上心头。
他何尝不知道一个闺中女子难以翻起大浪。
可他失控了，在那一瞬间他是恶鬼，杀了她。
前世今生，他杀了很多人，罪孽深重。
可他不害怕，他唯一感到害怕的时候是云夙告诉他：
她不是她。
他以为重生一次可以挽救的那个女子，早就不在了。
她的身体里住了一个不相干的灵魂。
另一个云夙对他说，她很强，强大到足以保护他们。
后来，她证明了她所说的话。
她圆了心愿，胜了大雍，保西秦国泰民安。
再后来，泰潇璋也死了。
死在了和亲的路上，和李笙慕一起。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李绍然坐在玉兰树下。
手里的书卷落在了地上。
他捂住双眼，又笑又哭。
过了花季的玉兰树光秃秃的。
他在萧瑟的光景里呜咽出声。
终于结束了。
可那又如何，还是太晚了。
她还是回不来了。
回不来了啊。
此后数十年，李绍然没有娶妻。
族中长辈劝了他很多次，要为李家开枝散叶。
一日，旁支亲属在家中拜访。
那亲属家中孩儿众多，家用拮据，上门求援。
最小的那个孩子顽皮，悄悄跑到院子里去玩。
到院子里，却迷路了，最后昏睡在院子里最粗壮的那棵玉兰树下。
玉兰花开，一个面色苍白的小小孩童睡在树下，手里还拿着一朵落下的花。
李绍然走进院子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幅景象。
事后，他请来族长和孩童父母，经得同意，过继了这个孩子。
孩童生父大喜，能得文官之首李绍然的垂青，将来必定前途无量。
数年后，那孩童长大成人，果然在李绍然的培育下出类拔萃，官运亨通。
继子问年迈的父亲，当初是如何看出他的天资过人，选他过继。
李绍然摇摇头，指着庭中的玉兰树：
“不是我选的你，是她选了你。”
李绍然多年来孑然一身，为国鞠躬尽瘁。
自知罪孽深重，这辈子都偿还不清。
可是他知道，她会高兴。
她心中有家国，必定想看西秦的太平盛世。
他赈灾修渠，选贤举能，查办冤案，革除佞臣。
一桩桩，一件件，做起来都无所畏惧。
最终，他成了万民敬仰的李大人。
清廉有为，刚直不阿的三朝元老。
他想着，这样等他去地下见她的时候，她会开心一些吧。
没想到的是，他这一生，竟还有机会再见她。
尽管那时，他们都白鬓如霜。
她在他面前迅速地老去。
像是在瞬息中陪她到老。
云夙对他说，谢谢。
对不起。
她说，她一切都知道了。
她还说，他可以来世求娶她。
来世啊。
真希望他们还可以有来世啊。
两生两世。
她终于回头看了他，看见了他这个无能的未婚夫。
在生命尽头。
李绍然泣不成声。
他一直以为重生一次，是为了让他可以救她。
但这一刻才明白，无论前世还是今生，被救赎的人都是他。
都是他。
罪孽深重的他。
疯狂偏执的他。
无妻无妾的他。
爱而不得的他。
……………………
侍女敲门进去的时候，李绍然还抓着云夙的手。
两人都已经没有了生息。
皇上吩咐厚葬二人。
云夙的遗愿是葬在都城西边郊外，永远朝着边境的将士。
而李绍然则由养子葬在了附近一处树林中。
冬季里，那树林光秃秃的，十分萧条。
可来年时节，枯木竟然重新长出了枝叶花朵。
坟墓附近。
一树又一树的玉兰花。
明丽盛放
缀满枝头。
（番外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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