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见惯了宫中朝堂的藏污纳垢。
初见琴师，只觉得像是见到了一捧雪，刚从梅花的花蕊上捧下来的，干净又沁香。
他的琴干净，眼神干净，指尖每一个音符，都好似被清泉洗涤过，让人听了心平气和。
女帝待他越来越宽厚。
从先前的试探猜忌。
到后来的随意纵容。
至少表面是这样。
他可以随意出入御书房，哪怕是女帝探讨政务的时候，他亦不需要退下。
可他从未恃宠而骄。
他不与任何人交好。
不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他都不为所动，他的目光始终注视着自己的琴，还有龙椅上的人。
好似这就是他生命的全部了。
他会在女帝小憩时焚一炉安神香。
他会在女帝动怒时弹一曲调。
他会在女帝就寝时跪安。
“陛下安寝。”
声音清越，从未变过。
他真的好似无欲无求的雪。
可是世间真的会有这么干净的人么？
九五之尊穿着寝衣走到他面前，微凉的手挑起他的下颚，“无卿之琴音安神，朕如何安寝？”
女帝的目光从未有过的深沉。
琴师从未有过的心头轻颤。
“奴为您抚琴……”
他颤着声音开口。
于是当晚，殿中有靡靡之音，彻夜不绝。
女帝在他耳畔哑声低语。
“琴美，人更甚。”
“世间天籁，不及卿一语。”
琴师失神，好似听到自己心中的一根琴弦崩了，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变了。
他此时此刻该欣喜的。
欣喜自己进一步得到了女帝宠幸。
可是不知为何。
他离她越是近，就越是心慌意乱。
他始终记得自己的使命，他记得自己的血海深仇，他记得自己的满门是如何蒙冤的，他记得自己从高门贵子贬为贱奴的痛苦，他记得……
越是记得，越是痛苦。
因为他也记得，自己侍奉天子左右时，看到的一切。
哪怕身为天子，也有万般无奈。
有时她不得不为了朝廷安定，而容忍奸臣，有时她不得不为了顾全大局，而作出权衡。
他的家族，就是她权衡之下的弃子。
可是他分明看到，她的案台上，一直压着一宗案卷，上面有他亲人的斑驳血迹。
原来，这也压在她心上。
原来，她也记得。
琴师忽而感觉到迷茫。
他忽而理解了身居高寒的帝王，他忽而不忍她明明心怀天下，却因不得不铁血的手段而饱受攻讦。
越是如此，越是难受。
一切意难平，都不过是一句“身不由己”。
天子也有身不由己。
天子庶民，都不过沧海一粟。
琴师一直坚定的目标出现了动摇，直到一封密函传到他手中：明日丑时，血仇报，天下平。
明日丑时……
琴师的手轻颤，轻薄的纸落在地上。
历史的滚轮，由不得他犹豫。
此时已至寒冬了，宫中的梅花开了，红得像雪地里的血，天子踏雪寻梅，折了一支，在手中把玩。
“红梅配琴音，也是一桩雅事。”
女帝拈花而笑，红梅冬雪映入眼。
只是她眼中无雅兴，只有深沉如夜，甚至连唇畔的笑，都不带丝毫温度，“还望，别是红梅染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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