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印出来，铺天盖地地卖。几乎一夜之间，《负心记》和那个负心汉的名字，就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虞蓁的语气带着一丝快意，“就在画册卖得最火的时候，我揣着其中一本，直接去了京兆府衙门，击鼓鸣冤，状告他骗婚，意图强占民女为妾！”
“我当着京兆尹和所有围观百姓的面，把我们的定亲信物，把他写给我的那些虚情假意的书信，还有那本《负心记》，全都呈了上去！我说得清清楚楚，画册里画的，句句属实！若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
“你们没看见当时那场面，京兆府门口被围得水泄不通，百姓们群情激愤！唾沫星子都能把他淹死！”虞蓁回想起当时的情景，眼中终于有了一丝波澜，“他的官位？他那位岳丈？在汹涌的民意面前，什么都不是！他那位岳家怕被牵连，立刻翻脸不认人，逼着他写了和离书，把他扫地出门！
朝廷也顶不住压力，罢免了他的官职！最后，他只能灰溜溜地，像条丧家之犬一样，连夜逃出了京城！这辈子，都别想再踏入京城一步！”
“师父威武！”徐澜曦激动得拍案而起，小脸通红。
穆明姝也是心潮澎湃，看着师父，眼中充满了敬佩。
“后来呢？”穆明姝轻声问。
“后来？”虞蓁端起凉了的茶喝了一口，语气恢复了平静，“《负心记》卖得洛阳纸贵，我也因此名声大噪。人人都知道京城出了个才貌双全、刚烈不屈的奇女子。邀我作画的帖子雪片般飞来，才名远播。”
她自嘲地笑了笑，“更有不少自诩风流的公子哥儿，跑来献殷勤，说什么仰慕我的才华与风骨，不在乎我的过往，愿意娶我为妻。”
“只可惜，经过那一遭，我对这些所谓的情意，早就看透了，也心冷了。男人？呵。与其把希望寄托在他们身上，不如自己活得自在。”
“所以，我散尽家财，束发上山，在道观里做了女冠，道号‘听竹’。”她指了指窗外，“图个清净。三十岁后，觉得山下烟火气也未必全是浊气，便用积蓄置办了这处小筑，安顿下来。从此只收女弟子，教她们画画，教她们在这世间，如何靠自己的本事和心气活着。”
故事讲完，屋子里安静下来。
只有泥炉上茶水将沸未沸的咕嘟声。
窗外的竹影在风中轻轻摇曳，仿佛也在应和着这个曲折的故事。
穆明姝看着师父，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感动。
师父的经历像一盏灯，照亮了她心底某个角落。
原来，女子也可以活得如此刚烈，如此精彩，如此不依靠任何人也能活得很好！
思绪被拉回到现实，穆明姝被虞蓁的目光一扫，心头那点不安瞬间放大，连忙上前几步，在离虞蓁三步远的地方站定，规规矩矩地行了一个大礼：
“穆明姝，拜见先生。”
她用了“穆明姝”这个新名字，也用了“先生”这个更疏离的称呼。
毕竟，她已不再是先生的弟子了。
虞蓁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几息，没有立刻让她起身，也没有像寻常人久别重逢般流露出任何情绪。
她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那声音清泠泠的，听不出喜怒。
“穆明姝？随了你生母的姓？穆甜？”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地锁在穆明姝低垂的头上，“你的生父，是皇商杨庆霄？”
穆明姝心头猛地一跳，没想到先生一开口问的竟是这个！
她抬起头，对上虞蓁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下意识地点头：“是，先生。家父正是杨庆霄。”
她有些困惑，先生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还特意确认？
得到她肯定的回答，虞蓁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过于平静的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掠过。
她没有再说话，反而缓步朝穆明姝走了过来。
穆明姝看着她走近，心莫名地提了起来，下意识地挺直了背。
虞蓁在她面前站定，距离近得穆明姝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墨香和松烟气息，还有一种冷冽的书卷气。
然后，在穆明姝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虞蓁突然伸出了手！
那是一只很漂亮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只是指腹和虎口处带着薄薄的茧子，是常年握笔留下的痕迹。
这只手，带着一种力量，轻轻抬起了穆明姝的下巴。
穆明姝完全懵了，被迫微微仰起头，对上虞蓁近在咫尺的目光。
那目光锐利，一寸寸地扫过她的额头、眉眼、鼻梁、嘴唇……仿佛在透过她的皮相，审视着更深层的东西。
“先生？”穆明姝被看得浑身不自在，脸颊微微发烫，忍不住小声问道，“我脸上有何污垢么？”
她以为是自己赶路沾了灰尘。
虞蓁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极其专注地端详着穆明姝的脸，那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像是在确认什么，又像是在回忆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久到穆明姝觉得自己的脖子都有些僵了，久到一旁的徐澜曦都屏住了呼吸，睁大了眼睛看着这一幕。
虞蓁才缓缓地开了口：
“有。”她盯着穆明姝的眼睛，那目光似乎要穿透她的灵魂，“我看到了一坨杨庆霄的痕迹。”
轰——！
穆明姝只觉得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杨庆霄？
先生认识她的生父？
而且，先生这语气……
那绝不仅仅是认识那么简单！那是一种厌恶！
穆明姝的内心瞬间掀起了惊涛骇浪！
她看着眼前虞蓁那张素来对男子敬而远之的脸，再联想到先生与负心汉决裂的过往，还有她毅然上山束发为道，立誓只收女弟子的决绝……
一个可怕的猜测，不受控制地疯狂滋生出来：
她的生父杨庆霄，那个深情寻找妻子女儿多年的父亲……
难道也曾对虞先生有过什么不堪的过往？
有过什么越矩的行为？
杨庆霄对亡妻穆甜的深情，她看在眼里，感动在心。
可男人真的能始终如一吗？尤其是一个富可敌国的皇商？
在他寻找妻女的那些孤寂岁月里，面对像虞蓁先生这样才华横溢且气质独特的女子，他真的能做到心如止水吗？
她僵在原地，被虞蓁抬着下巴，像一尊失了魂的木偶。
她看着虞蓁，第一次觉得，自己可能从未真正了解过自己的生父。
穆明姝脑子里嗡嗡作响，乱成一团麻。
父亲到底对师父做了什么？
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紧绷：“先生……您认识我父亲？”
虞蓁放下了抬着她下巴的手，指尖残留的微凉触感让穆明姝瑟缩了一下。
虞蓁退后半步，眼神依旧没什么温度，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认识。”
她顿了顿，目光在穆明姝脸上又扫了一圈，语气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之前便觉得你面善，却从未往他身上想过。你居然会是杨庆霄的女儿？他也配！”
他也配？
这三个字像重锤，砸得穆明姝心口发闷，呼吸都窒了一下。
实锤了！
先生和父亲之间，绝对有事！
而且，看先生这反应，绝不是愉快的事！
穆明姝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鼓起勇气问道：
“先生，您与我父亲之间是不是关系匪浅……”
“哼！”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虞蓁一声嗤笑打断。
虞蓁那双沉静的眸子此刻像是结了冰，连带着对杨庆霄的评价都刻薄到了极点：“我与他？能有什么关系？一个满身铜臭奸猾似鬼，脸皮厚得像城墙拐弯的市侩之徒罢了！”
穆明姝彻底惊呆了！
她微张着嘴，难以置信地看着虞蓁。
这还是她认识的虞先生吗？那个永远清冷自持，连骂人都带着文人雅致的先生？
此刻竟用如此不堪的词语去形容一个人？还是形容她的父亲！
震惊过后，是更深的不安。
这得是多大的过节，才能让一贯超脱的先生失态至此？
父亲在她心中，竟是如此不堪的形象？
穆明姝不死心，小心翼翼地继续试探，声音更轻了：“先生……是不是我父亲他曾经负过您？”
她问得极其艰难，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这是她最害怕的答案。
“负我？”虞蓁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眉头皱得更紧，“他也配？”
“少往那龌龊处想！我就是单纯看他不顺眼罢了！从头发丝到脚底板，都写着惹人厌烦四个字！”
单纯看不顺眼？
穆明姝一个字都不信！
先生这反应，这用词，这语气，哪里是“不顺眼”能解释的？
分明是积怨已久，厌恶入骨！
可先生又斩钉截铁地否认了男女之情方面，那……到底是什么？
不管父亲做了什么，能让先生厌恶至此，必然是父亲理亏在先。她作为女儿，不能视而不见。
穆明姝咬了咬下唇，上前一步，对着虞蓁，郑重地躬下身去，行了一个大礼：“先生，无论我父亲过去做了什么，让您如此不快，晚辈在此代他向您赔罪。请您莫要再为此气恼伤身。”
她的姿态放得极低，语气诚恳。
无论真相如何，先道歉总没错。
一旁的徐澜曦早就看傻了，大气都不敢出。
此刻见穆明姝道歉，连忙也凑上前帮腔，声音带着点急：“是啊师父！明姝她这两年过得可不容易了！您不知道，她之前……唉！”
她不好明说身世风波，只能含糊道，“经历了好多糟心事，差点连命都丢了！好不容易才认回了亲生父亲，这才算安定下来。旁的不论，她父亲对她是极好的。”
虞蓁的目光落穆明姝身上，那锐利的神色似乎稍稍缓和了一丝。
她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你的事，我略有耳闻。你做得很好。”
这突如其来的肯定，让穆明姝心头一暖，鼻子有些发酸。
她直起身，看着虞蓁，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多谢先生。当年若非在您门下学过几年，见识过世面，练出点胆子，怕也撑不过那些风波。”
她这话带着点小心思，想借此拉近点距离，提醒先生她们之间毕竟还有师徒之谊。
谁知虞蓁听了，眉头都没动一下，直接一盆冷水泼了下来：“我教你的，不过是些画艺皮毛。”
“至于你后来在商场上那些周旋的本事，在风波里站稳脚跟的心性，那是随了你父亲杨庆霄。与我无关。”
又扯回杨庆霄了！
而且，这“随了你父亲”几个字，怎么听都带着点讽刺？
穆明姝心里那点刚升起的暖意瞬间被浇灭，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困惑。
先生对父亲的成见，实在太深了！
不行！今天非得弄明白不可！
穆明姝也豁出去了，她抬起头，目光坦然地迎上虞蓁，直接问道：“先生，请您明示。您与我父亲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为何您对他……如此？”
她斟酌着用词，没好意思把“厌恶”说出口。
“明姝！”徐澜曦吓了一跳，赶紧扯了扯她的袖子，想阻止她。
师父的脾气她最清楚，最讨厌别人刨根问底，尤其是这种明显让她不快的往事。
出乎意料的是，虞蓁这次并没有发怒。
她只是淡淡地瞥了徐澜曦一眼，示意她不必紧张，然后目光重新落回穆明姝脸上。
“无妨。既然你想知道，那便进来说吧。”她说完，不再看她们，转身径直朝屋内走去。
穆明姝和徐澜曦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讶。
先生……竟然愿意说？
两人连忙跟上。
屋内，依旧是熟悉的陈设，墨香混合着淡淡的松烟气息。
靠窗的茶席上，泥炉里的炭火正旺，铜壶里的水发出细微的声响。
虞蓁在茶席主位坐下，没有言语。
穆明姝几乎是下意识地，极其自然地走到了茶席旁。
她挽起袖子，露出纤细的手腕，动作熟稔地开始温杯、取茶、注水……
每一个步骤都带着一种刻入骨子里的恭敬。
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她还是那个侍奉在师父身边学画习茶的弟子。
徐澜曦在一旁看得有些愣神。
虞蓁的目光落在穆明姝行云流水般的动作上，看着她低眉敛目的侧脸。那专注的神情，与当年别无二致。
当一杯茶香袅袅的茶汤被恭敬地奉到她面前时，虞蓁终于开口了，声音似乎也柔和一丝：
“茶艺倒没丢下。”
穆明姝捧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颤，心头涌上一股酸涩，低声道：“先生教的，永生不敢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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