阔别数年后，裴琅的双脚再一次踏上了家乡的土地。他们从扬州港口租了辆马车，一路驶向金坛。
到金坛后，裴琅想着他嫂嫂一定思念亲人归家心切，便提议先送于敏惠回于家，却被于敏惠否决道：“不急，先回家休整一下，这般灰头土脸的怎好见人。”
她娘家不仅有爱她的父母，还有见不得她好的叔伯婶娘等人。她在海上漂了这么多天，不肯就这样形容狼狈地出现在众人眼前，不然叫那些人见了，指不定要怎样阴阳怪气地嘲讽。
裴琅便叫车夫载着他们回到了裴家庄。
当熟悉的院落再次出现在眼前时，饶是裴琅没那么多离愁别绪也激动到眼眶微红。他握住双卿的手，对她道：“卿卿，我们到家了。”
攸同闻言抬起了头，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一切。
他从未来过这里，不像裴琅有久别重逢的激动，他只是用充满探究的眼神观察着，但当裴琅问起他喜不喜欢这里时，他还是真心地点了点头，说了声：“喜欢。”
裴琅本以为自己已经够激动了，谁料有人居然比他还激动。思俨听到动静开门后，先是一愣，紧接着便朝裴琅扑了过去：“公子！”
他激动地喊道，声音里已带上了哽咽：“你终于回来了！我等你等好久好久了。”
一年，两年，还是三年？他不记得了。自从裴琅走后，他先是给吴玠当了一阵子书童，而后便来到了这里，主动给裴琅守起了院子。
他认定了自己是裴琅的人，便不肯在别人手底下干活，可裴琅偏又不在。除了看守这座属于裴琅的院子，他似乎也没别的事情可做。好在还有隔壁苗叔苗婶陪着，叫他的日子没那么孤单。
“苗叔苗婶回家探望闺女去了，过两天就回来。公子，你们这次回来还走么？”他絮絮叨叨地说道：“公子你下次走的时候，能不能把我也带上？我这两年又新学了好多东西，还没来得及给你露一手呢。”
他情绪太过激动，抱着裴琅一连串说了许多，也不管裴琅听清楚了没有。直到裴琅提醒他还有两位娘子在场，他才猛地撒了手，红着脸结结巴巴道：“我、我去给你们烧水，接、接风洗尘！”
说着一溜烟跑进了厨房。
双卿见此情态，不由抿嘴笑道：“这便是你说的那位思俨罢？真热心个孩子，辛苦他了。”
孩子？思俨耳朵灵，隔老远就听到了她对自己的评价，颇为悲愤地从窗子里探出一只脑袋，大声道：“二娘子，我只比你略小几岁而已，已经是大人啦！”
二娘子？这下换双卿愣了：这是什么称呼？
还是裴琅向她解释道：“他是从吴家出来的。吴家人唤我哥哥为大公子，嫂嫂为大娘子。你是我的妻子，自然就是二娘子了。”
思俨其实并没有见过双卿，但他认得于敏惠，因此一见自家公子身边站着个陌生的美娇娘，姿态又和公子那么亲密，很容易便猜到这便是那位曾令公子牵肠挂肚的心上人了。
他久仰大名，今日终于得见，还没来得及高兴呢，就被她一句“孩子”气破了功。
他早就已经是大人了好不好！
思俨气呼呼地将热水端给他们，先是于敏惠，而后是裴琅。这时，他才注意到裴琅身边跟了个豆丁大的小孩，不由一下子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道：“这，这是——”
“我儿子。”裴琅招呼攸同出来跟他打招呼，“这是你思俨叔叔，乖，跟叔叔说你叫什么？”
“攸同。”攸同板着一张小脸，一本正经地回答。他并非不高兴，而是一紧张就会这样，改不掉。
思俨笑眯眯地蹲下来哄他道：“小公子你好呀，饿不饿？想吃什么跟叔叔说，叔叔去给你做。”
他这几年闲得发慌，没事便研究厨艺，意外发现自己竟挺有天分。他做的饭色香味俱全，苗叔苗婶吃了都说好，他早就想等裴琅回来在他面前显摆显摆了。
等攸同板着脸点头答应，他便牵着他的小手引他出了房门，好让夫妻二人有时间梳洗。这孩子和裴琅长得不像，年纪也对不上，他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既然裴琅发了话说这是他儿子，他便会待他好。
思俨所言不虚，他做的饭果真好吃。得到裴琅的夸赞后，他一整个眉飞色舞，兴奋极了。
第二日，裴琅送于敏惠回了于家。
于汉翔大限将至，于家上下都心知肚明，因而聚得格外整齐。裴琅不仅见到了于枋和于敏中，还见到了于树范于柟于枫于振……等等。
于枋一见到他来就两眼放光，一阵寒暄后，使了个眼色叫他领着于敏中出去了。
于敏中大概猜到了父亲此举所谓何事，毫无意外之色，只揽着裴琅道：“原该请你上如意居搓一顿的，只是我祖父如今卧病在床，做晚辈的不好再饮酒作乐。正巧我近日得了本诗集，走去我院里，我拿给你看。”
他院子里静悄悄的，并无一人。裴琅察觉到于敏中一进来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不禁担忧道：“敏中，你……”
“打住，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我不想听。”于敏中截断他的话头，道：“阿琅，你我好容易相见，就不要再说这些令人不愉快的事了，好么？”
裴琅只好住嘴。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道：“我只是担心。”
担心你。
“我知道。”于敏中深吸一口气，道：“我都知道，谢谢你，阿琅。我有分寸，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放心罢。”
“你如今这样，我又岂能放心。”裴琅焦虑地看着他，道：“敏中，我不知道你究竟想做什么，你父亲让我来劝你，可我却连怎么开口都不知道。我只能用我的想法告诉你，有些事非人力所能及，你只有一个人，如何能与整个时代抗衡？就算你弄死了如今这个，难道就不会有下一个？你能保证汉人的皇帝一定会比满人的皇帝更好么？”
要说恨，他的卿卿差点被人掳走，他才应该最恨。可冷静下来才会发现只谈恨是没有用的，没有什么比活好今生今世更重要。他焦虑地看着于敏中，只希望他能明白。
“我……”于敏中哑声道：“我不能保证。”
这才是他最恨的。那个人，他生性冷酷，重满抑汉，见死不救，视人命如草芥，可他居然是个好皇帝！
他竟然是个好皇帝！
他最不能接受的就是这一点！
离中枢越近，他越能发觉自己曾经的想法有多么天真，他曾经居然天真地以为一个彻头彻尾的老好人真君子能管理好这个国家！直到他能够近距离地观察着这个帝国的运转，他才发觉自己错得离谱，他开始一边憎恨着龙椅上坐着的那人，一边思虑着什么样的皇帝才是值得他效忠的、于国于家最有利的好皇帝。
他在脑海中勾勒出一个模糊的轮廓。
可当他拿着自己理想的轮廓去比对当今这个时，他的天塌了：他们相似到几乎重叠在了一起！当弘历的模样与他脑中的轮廓合二为一时，那具模糊的剪影竟奇异地拥有了清晰的面容。
这是他万万不能接受的结果。
他怎么能是一个好皇帝呢？他难道不应该是一个残忍的刽子手，一个祸国殃民的牲畜么？！
于敏中陷入了迷茫。
可这份茫然，他却无法对任何人提起，哪怕是裴琅。他只能将它藏在心里，告诉自己再看看，再多看看，或许时间长了，会有不一样的结果。
送走裴琅后，俞滋兰也从女眷那边回来了。
自那日在京城不辞而别后，再面对自己的夫君，她总有些不自在。此刻，她望着月色下夫君冷硬的侧颜，不禁绞紧了手指，嗫嚅道：“阿琅他走啦？”
“嗯。”于敏中回头望她，“怎变得如此胆小了，你当初冲我发火的气势呢？”
他不提还好，他一提，俞滋兰顿时更加窘迫了：“我，我……”
“对不起。”她低头道：“我当时不知道你竟是这样想的，自从父亲告诉我之后，我就……对不起，我当时那样说，你一定很难过。”
于敏中叹了口气，上前几步将她扯进怀中，道：“不必跟我说对不起，你没有错。是我不好，不体谅你，让你伤心了。”
见俞滋兰还想再说些什么，他低头果断堵住了她的嘴。两人在月色下拥吻，俞滋兰面红心跳，纵有万般言语也一句都说不出来了。
良久后，于敏中放开了她的唇，低声道：“滋兰，我们要个孩子罢，你想么？”
俞滋兰涨红了脸，埋头不敢看他，一双葱白的手抓紧了他胸前的衣襟。
于敏中笑了笑，抱起她朝室内走去。
“重棠。”俞滋兰忽然唤他。
“嗯？”
“你当真不生我气么？”她忐忑地问。
“不。”
“为什么？”
“这还用问？”于敏中气笑了，决定给她点惩罚，“当然是因为——别动，听我的，乖……”
……
一个月后，于汉翔在家中与世长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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