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裴琅突然说道：“其实，叫虎头留在咱家也未尝不可，我和卿卿可以收养他。”
裴珲一愣，惊讶地抬眼瞅着他。
裴琅忙道：“卿卿体弱，我不忍她受生育之苦，一早便商议好今生不要孩子了。如今恰好遇见这孤苦无依的孩子，焉知不是天意。”
“再说吧。”裴珲没有直接答应，也没有立即反对，“定安城那么大，总能找到比你们夫妻更合适的。”
他是第一次从裴琅嘴里听到如此论调，意外了一下，很快便淡定下来。每对夫妻都有自己的相处之道，如果不要孩子的想法是他们二人共同的决议，那么他这个做哥哥的也不好再说什么。
六郎毕竟已经成家，是个大人了。
但有了裴琅这么一出，裴珲对寻找合适人家的事情更加上心了。不过月余，便叫他找到了一家。
是城中首富丁家。
当家的丁大奶奶已年过五旬，无子无女，自打丈夫去世后便一直在为嗣子的事情发愁。她与丈夫的族人关系一向不睦，便是挑嗣子也不想从夫族里挑，但架不住族人相逼，勉强接了一个到身边，但还想从外头再抱养一个。
“这能行么？”裴琅得知底细后一直皱眉，丁大奶奶这个从外头抱养的嗣子明显就是个靶子，好让她借此与丈夫的族人分庭抗礼，她未必真会偏爱。且在这种复杂的环境下长大，对孩子而言真是件好事么？
他将自己的担忧告诉了裴珲，裴珲叹道：“这已经是能找到的条件最好的人家了。”
如今的人重子息，哪怕借贷也要娶妻生子，莫要说稍有资产的人，便是普通人家也不会缺孩子，除非身有隐疾。但这样的人实在太少了，且他喜虎头乖巧，私心想给他寻一个安稳的小康人家，好叫他衣食无忧。如此一来，可选择的余地就更小了。
消息刚放出去时，县衙倒是来了许多想收养虎头的人，可那些人要么是穷到自身难保的老光棍，只想霸占个孩子好给自己养老，要么是些地痞无赖，要孩子去做什么，用脚指头都能想到。
相较之下，丁大奶奶家已是最富足可靠的一户了。
对于丁大奶奶的为人，他颇有了解，知道她精明强干，却不失仁善，前些日子救助难民时日日所需的粥饭，便有她的接济。裴珲敬佩她乐善好施，为富且仁，对她很有好感。
“不若先带虎头过去看看，如果他喜欢，就留下，他若不喜再抱回来不迟。”他建议道，实则担心错过这次机缘，误了虎头一生。再想找一个这般好条件的，可就不容易了。
见裴琅还有些不愿，他直言道：“阿琅，你当多为虎头着想。你和卿卿虽说眼下商议好了不要孩子，但事无绝对，你们又还年轻，倘有万一，叫虎头如何自处？况且——”
他顿了顿，道：“况且你二人又喜游山玩水，月月入不敷出，哪有余钱养育孩子？为人父母之后，只怕再不能像现在这般自由。六郎，虎头该在哪里合适，你再好好想想。”
他又一次叫了裴琅六郎。
如此直白地揭露弟弟的经济问题，叫他很是歉疚，但身为兄长，总不好眼睁睁看着他一直“月光”下去。
至于“月光”这个概念，还是数年前裴琅告诉他的。月月挣钱，月月精光。初听时他只觉得好笑又贴切，再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的弟弟竟也成了此道中人。
裴琅一怔，垂眸陷入了沉思。
他不得不承认自家哥哥忧虑的是对的，以他的经济现状，的确很难给虎头提供一个优渥的生活。孩子为什么要放着富裕人家不选，反而跟着他这个穷光蛋？
这其中的差距，孩子即使现在不懂，终有一天也会懂得。到那时，他会不会恨自己令他与本该大富大贵的人生失之交臂？而他又有什么资格替孩子做出选择？
思量半晌后，他起身去了后院。
双卿正在教三个孩子画画，攸宁和玉缃两个一大一小的萝卜头凑在同一张画板前，叽叽咕咕不知在讨论些什么，而虎头则独自抱着一张画板安静地作画。
裴琅走至他身后，看了看他画板上的小鸟，夸赞道：“不错，画的真好。”
虎头听见声音立刻抬头。
裴琅摸了摸他的脑袋，蹲下身去同他商量：“虎头今天想不想出门呀？”
虎头看着他的眼睛想了想，点了点头。
裴琅将他抱起来，对双卿道：“我带虎头出去一趟，一会儿就回来。”
双卿握住画笔的手霎时一紧。原来这么快，就找到好人家了么……
她努力眨了眨眼，将泪意压了下去，道：“把这些也带上吧，虎头喜欢画画，给他多带一点。”
说着便收拾了些颜料画笔，装好递给了他们。
“虎头喜欢画画？”裴琅问他。
虎头又点了点头。
“叔父，你要带虎头弟弟出门去玩么？”攸宁好奇地问。
得到裴琅肯定的答复后，他又道：“我也想出去玩，叔父下次能不能带上我？”
他没有要求这次就带上他，因为如果方便带他的话，叔父一定会说的，但叔父没有。所以，他说的是下次。
真羡慕虎头弟弟。他心想。
目送他们走后，玉缃突然拽住他的衣袖悄声问道：“虎头哥哥还会回来么？”
“怎么不会，一——”攸宁说到这里顿时卡了壳，“应、应该会吧。”
他忽然有些不确定了。
“唉。”玉缃叹气，“真舍不得虎头哥哥。”
她知道虎头哥哥是从外面来的，她真想叫他留下。
马车上，虎头仍在埋头画画。
裴琅轻轻抽走他的画笔，提醒道：“车上别画，一会儿头就晕了。”
虎头点点头，乖乖阖上了画板。
几名衙役在外沉默地赶着车。他们都是驾车的好手，没一会儿便将人带到了地儿。
裴琅抱着虎头下了车，丁大奶奶的人已奉命在门口候着了。
裴琅并没有立即将孩子交给他们，而是说道：“在下想向你们奶奶亲口问个好，不知你们奶奶眼下可有空闲？”
他想亲眼看看虎头对这个家的接受程度，如果他表现出了排斥，他便立即抱他走人。
“有的，有的。”丁家的下人们忙说道：“奶奶一早便翘首盼着了，裴爷您随我来。”
裴琅在正堂里见到了丁大奶奶。
她身着靛蓝锦衣，鬓发梳得整整齐齐，一双大眼炯炯有神，周身透出一股不容抗拒的气势，虽然上了年纪，却依然精力充沛，干练非凡。裴琅一见便知这是个非同一般的女强人，把孩子交给她，大约靠得住罢？
裴琅把孩子放下，朝她作了一揖，道：“大奶奶安好。”
丁大奶奶一下子就注意到了他手上的虎头，他刚一把人放下，她便立刻上前一把抱了起来，哄逗道：“哟，这便是咱们小虎头罢？长得虎头虎脑的，真招人稀罕呐。”
裴琅本以为虎头会排斥她的亲密，谁知虎头竟罕见地冲她笑了笑，随后便低下了头。
“这孩子腼腆。”丁大奶奶笑道。
裴琅笑了笑，道：“这孩子从不轻易对人笑的，可见跟您有缘。”
“是么。”丁大奶奶更惊喜了，招呼他们坐下，道：“你们等着，我给虎头准备了些东西，这就去拿来，看他喜不喜欢。”
她急急而去，又匆匆而回，手上多了许多小孩子的玩具衣物等日常用具：“都是新叫人做的呢，来，虎头看看，喜不喜欢奶奶给你准备的礼物哇？”
虎头摸了摸她递来的闪闪发光的衣料，又摆弄了一下玩具们，又冲她笑了。
丁大奶奶高兴极了，不由分说便要留饭。裴琅也想再陪陪虎头，便答应了。
虎头似乎很喜欢丁家的饭菜，在丁大奶奶的劝饭夹菜中吃了许多，胃口比在县衙时还好。裴琅在另一桌悄悄观察着，见状放心了许多，虎头他看起来大约是真的喜欢这里。
饭后，虎头泛起困来。裴琅又把他抱到丁大奶奶特意为他留好的房中休息，虎头一沾枕头便睡熟了。
裴琅阖上门出去，知道自己该走了。
只要虎头喜欢，便最好。
他忍下心中不舍，向丁大奶奶辞别：“往后，这孩子就有劳您照顾了。这孩子命苦，望您千万用心。”
“嗨，这是自然。”丁大奶奶拍着胸脯保证，命人将他们送出了门。
等回到县衙，见双卿正盯着虎头留下的画发呆，裴琅顿觉胸中一阵酸涩，上前紧紧揽住了她。
“虎头喜欢那里么？”双卿轻声问道。
“嗯。”裴琅将虎头在丁家的反应与她说了一遍，道：“我从未见他那么开心过。”
“那便好，我再没什么不放心的了。”双卿转身回抱住裴琅，点点泪痕在他胸前晕开。
谁知次日，丁家着人来报说虎头不见了！
众人一听大惊，连忙派人沿街寻找，却怎么都找不到人。正在心急火燎之时，虎头却自己回来了。
他是独自走回来的。
他身上还穿着昨日那件衣裳，脚上的鞋子却不见了一只，许是在路上走丢了。无论谁跟他说话，他都兀自埋头不理，直到出门去寻他的裴琅和双卿回来，他才突然哇哇大哭。
“不要把我丢在那儿！”他扑向裴琅，紧紧拽着他的裤脚哭道：“不要不要我！呜呜，不要丢我……”
天知道他一觉醒来发现裴琅不见了有多害怕，他立刻便想跑，可是好多人拦他，他直到夜里才找到机会。
“不、不要丢掉我呜呜，我会乖乖的……”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不断重复着不要裴琅丢掉他。
直到许多年后，裴琅才知道为什么虎头会从一开始就对他产生对旁人没有的眷恋，原来是因为他身上那股因常年作画而不经意染上的淡淡的松蜡气息。
虎头的父亲是个木匠，靠砍伐山上的松木打造家具为生，因此，家里常年浸染着一股松木的味道，连他母亲身上也携带着这股气息。在虎头还是个婴孩，看不清东西的时候，鼻子就已经先一步熟悉了这股气味。
这便是家的气味。
所以，当他从画匠出身的裴琅身上又闻到了这股熟悉的气味时，惊惧多日的内心一下子就被抚平了。
这个有着令他熟悉的家的气息的男人把他带回了自己的家，把他交给了自己的妻子，一个同样带着淡淡松木清香的女子。虎头闻着他们身上熟悉的气味，觉得安心极了。
他以为，那便是父母的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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