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声音，穿透了厚重的木质地板，没有丝毫损耗，精准地扎进房间里每一个人的耳膜，顺着神经一路蔓延到骨髓深处。
红发女人的身体彻底僵住。
她脸上刚刚浮现的，那种混杂着惊骇、贪婪与狂喜的复杂表情，如同被冰霜覆盖的镜面，瞬间凝固，然后寸寸碎裂。取而代之的，是发自灵魂深处的厌恶。
艾伦的心跳，在那个瞬间出现了一丝紊乱。
格雷厄姆。
他怎么会在这里？按照时间推算，他不是应该在前往银霜领的路上，或者刚刚抵达吗？
“看来，你的麻烦，比我想象的要大。”
红发女人重新坐回了那张宽大的高背椅，动作缓慢，每一个关节的移动都带着一种积蓄力量的凝滞感。她那双魅惑的紫色眼眸里，属于商人的精明与算计，第一次被一层浓重的阴云所覆盖。
“麻烦，也意味着价值。”
艾伦回答。他的声音保持着绝对的平稳，听不出任何波澜。
他很清楚，在这样的猎手面前，任何一丝一毫的慌乱，都会让他彻底失去谈判桌上的所有筹码。
楼下的骚动声愈发清晰。
压抑的呵斥，慌乱的脚步，还有一种沉重甲胄相互碰撞摩擦的金属噪音。
那声音在向上移动。
一步。
又一步。
沉重，规律，像是死神的丧钟，精准地敲击在所有人的心脏上。
门，被推开了。
没有敲门。
为首的，正是审判官格雷厄姆。
他已经换下了那身便于在风雪中跋涉的简陋教士袍，取而代之的，是异端审判庭那身标志性的黑色神官服。精致的银线在衣袍的边缘勾勒出圣光教会的徽记，繁复而威严。他手里捧着一本厚重的黑色法典，封面镶嵌着冰冷的金属边角。
他的脸上，挂着那种悲天悯人又冷酷至极的微笑。
格雷厄姆的身后，是四名全副武装的圣殿骑士。
他们穿着厚重到令人窒息的全身板甲，头戴密不透风的十字缝隙战盔，只露出一双双毫无感情，如同钢铁机械般的眼睛。他们身上散发出的，不是军人的杀气，而是一种更为纯粹、更为恐怖的东西——名为“神圣”的压迫感。
铁钥匙商会那两名之前还嚣张跋扈的护卫，此刻像是两只被无形大手掐住了脖子的公鸡，脸色惨白，垂着头跟在最后，连呼吸都刻意放轻。
“日安，梅耶女士。”
格雷厄姆的目光，直接越过了站在地图前的艾伦，落在了红发女人的身上。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虚伪到极致的礼貌。
“希望我的突然到访，没有打扰您清点那些可爱的铜板。”
“格雷厄姆审判官。”
被称为梅耶的红发女人站起身，微微欠身。她的动作优雅标准，却感受不到任何敬意。
“您的光辉，总是来得如此突然。灰石哨站这种肮脏的地方，恐怕会玷污您圣洁的袍角。”
“污秽之地，才更需要圣光的净化。”
格雷厄姆的视线，如同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在房间里缓缓扫过。
他看到了桌上的望远镜，看到了那本摊开的账本，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艾伦的身上。
艾伦的斗篷帽檐压得很低，将整个人都藏匿在阴影里，一动不动。
“我听闻，铁钥匙商会最近在收购一批来自北方的‘奇物’。”
格雷厄姆慢条斯理地开口，手指轻轻抚摸着法典冰冷的封面。
“一些……能凭空生火的金属盒子，一些能让湿木头剧烈燃烧的黑色石炭。这些东西，都充满了异端的臭味。”
“审判官大人，您在说笑了。”
梅耶的脸上，重新挂起了商人式的、无懈可击的微笑。
“铁钥匙只做合法的生意。我们收购的，不过是些北地特产的毛皮和矿石。至于您说的那些东西，我闻所未闻。”
“是吗？”
格雷厄姆的嘴角，勾起一个残忍的弧度。
“或许，我该请一位‘证人’上来，帮你好好回忆一下。”
他侧过身。
一名圣殿骑士，从门外，像拖一条死狗一样，拖进来一个人。
那人穿着黑石领卫队的破旧皮甲，脸上满是涕泪交加的惊恐，一条腿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扭曲着，显然是被人用暴力生生打断了。
是格鲁的一名同伴。那个在哨站门口，被凯尔·黑石下令打断腿，丢出去的银霜领护卫。
不，不对。
艾伦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人身上的皮甲虽然沾满了泥污，但胸口的徽记，是黑色的岩石，不是银色的冬狼。
这是凯尔的人！
“这位可怜的卫兵，来自黑石领。”
格雷厄姆的声音里充满了虚假的怜悯，仿佛在为眼前这人的遭遇而感到悲伤。
“几天前，他亲眼目睹了一场邪恶的展示。一个来自银霜领的骗子，用一个肮脏的黄铜盒子，召唤出了不洁的火焰。而那些邪物，据说，正准备卖给贵商会。”
梅耶的脸色，终于变了。
她死死地盯着那个黑石领的卫兵，眼神冰冷。
这是一个死局。
格雷厄姆根本不是来调查的。
他是直接来定罪的。
他用一个不知道被如何收买或者拷问过的“证人”，将艾伦的“异端造物”和铁钥匙商会，用一根无法挣脱的锁链，强行捆绑在了一起。
如果梅耶承认，就是与异端为伍，审判庭的火焰将是商会唯一的下场。
如果她否认，就是包庇异端，欺骗神明。罪名更大。
无论怎么选，都是死路一条。
“审判官大人。”
梅耶的声音，彻底冷了下来，再无半分伪装的笑意。
“铁钥匙商会，每年向圣光教会的捐赠，足以在王都最繁华的地段，建起三座大教堂。您确定，要为了一件捕风捉影的小事，影响我们之间长久以来愉快的合作吗？”
这是威胁。
赤裸裸的，用金钱和影响力发出的威胁。
“神的光辉，是无法用金钱衡量的，梅耶女士。”
格雷厄姆的笑容更盛了，那笑容里满是狂热与神圣的火焰。
“任何与异端有关的财富，本身就是肮脏的。而我，职责所在，就是净化世间一切的肮脏。”
他向前走了一步。
那身黑袍带来的压迫感，让房间里的空气都变得粘稠。
“现在，告诉我，那个来自银霜领的异端，在哪里？”
房间里的空气，凝固了。
楼下的卡斯兰和火鸦队员们屏住了呼吸，他们听到了楼上的一切，却不敢有丝毫异动。冲击审判庭的审判官，等同于向整个圣光教会宣战。
梅耶的呼吸变得沉重。
她知道，今天，铁钥匙商会必须做出选择。
退让，意味着商会的声誉将一落千丈，从此以后，任何一个三流贵族都可以用“异端”的名义来敲诈他们。
不退让，就是与教会彻底撕破脸，面临这个庞然大物的无情报复。
就在这片死寂之中。
艾伦动了。
他站起身，伸手摘下了头上的斗篷。
一张年轻、平静，甚至可以说得上是英俊的脸，暴露在所有人面前。
“审判官大人。”
艾伦开口，声音不再是伪装的沙哑，而是清朗而平稳。
“您要找的人，是我。”
格雷厄姆的眼睛，瞬间亮了。
那是一种猎人看到猎物主动走出陷阱，走进自己视野的，夹杂着兴奋与残忍的光。
梅耶的瞳孔剧烈收缩，她看着艾伦，完全不明白这个男人为什么要主动自投罗网。
“你承认了？”
格雷厄姆的声音里，充满了诱惑。
“你就是那个使用邪术的异端？”
“不。”
艾伦摇了摇头。
“我只是想和您，谈一笔交易。”
“交易？”
格雷厄姆像是听到了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他放声大笑起来，笑声在不大的房间里回荡。
“一个卑贱的异端，也配与神之使者谈交易？”
艾伦没有理会他的嘲笑。
他走到桌边，拿起了那本被梅耶合上的，有着硬牛皮封面的账本。
他没有将账本递给梅耶。
他径直走到了格雷厄姆的面前。
在四名圣殿骑士警惕的、冰冷的目光中，他将那本账本，缓缓地，放在了格雷厄姆面前的桌子上。
“审判官大人。”
艾伦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像一声在密室中炸响的惊雷。
“我这里，有一种真正的‘神术’。”
“它不能生火，也不能变出金子。”
“但它，可以照见人心。可以揪出任何一个组织里，最隐秘、最贪婪的蛀虫。”
艾伦抬起头，直视着格雷厄姆那双冰冷而狂热的眼睛。
“您想不想用它，来查一查，北境教区，每年从圣都拨下来的经费，到底有多少，真正用在了传播圣光上？”
“或者说，用它，来净化一下教会内部的，‘异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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