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卯时三刻，灵悦站在议事殿朱漆门前，指尖触到门环上凝结的晨露。
邹云逸的剑穗还系在她腕间，随着抬手动作轻蹭着内侧肌肤，像某种无声的应援。
“曜灵仙君。“左侧传来清越女声，青鸾抱了摞竹简经过，广袖扫过她手背时，一片温热的纸笺已滑入袖中。
灵悦垂眸，见那女子眼尾染着淡淡乌青——分明是彻夜未眠，面上却仍是藏书阁守护者惯有的从容，“今日殿内茶盏新换了建溪春，您素日爱喝的。“
灵悦捏了捏袖中纸笺，回以极轻的颔首。
青鸾的脚步未顿，竹简书页相撞发出细碎声响，转瞬间便隐入廊下藤萝阴影里。
殿内檀香混着松烟墨的气息扑面而来。
灵悦抬眼，十二方玉座已坐了九位，最上首的玄玉王座空着——仙尊还未到。
她的位置在左列末席，与右侧首位的玄霜仙君隔了丈许距离。
那玄霜正用茶盏掩唇咳嗽，指节泛着不自然的青灰，倒像是...
“曜灵来得早。“右侧忽有声音响起，灵悦转头，见是持衡仙君。
这位主掌仙宫律例的老仙君须眉皆白，却眼尾带笑，“昨日见你给偏殿的小仙娥治烫伤，手法倒比太医院的老神仙还利落。“
灵悦欠身：“不过是从前当仙侍时学的笨法子。“她说话间余光扫过持衡身侧的云川仙君——那是紫霄最器重的亲随，此刻正垂眸拨弄腰间玉佩，羊脂玉在他指下泛着冷光，与他泛红的耳尖极不相称。
殿外传来钟鸣九响，仙尊到了。
玄玉王座上的身影甫一落座，云川便率先离座，广袖扫过案几带翻半盏茶：“启禀仙尊，紫霄虽犯禁，但他昔年镇守北境三百年，旧部多是忠直之辈。
如今仙尊之位悬空，臣以为当从紫霄旧部中择一德望者暂领，方保仙宫气脉稳定。“
“稳定？“持衡将茶盏重重一放，“紫霄私通玄冥余孽之事尚未查清，他的旧部怎可...“
“持衡仙君莫急。“玄霜突然插话，他咳嗽的频率奇异地与云川的呼吸同步，“紫霄之事或有隐情，若因此寒了忠臣之心...“
灵悦的指尖轻轻叩了叩案上玉简。
幻灵之眼在她眼底流转，像被风吹动的琉璃，原本清晰的人影骤然蒙上一层斑驳。
她看见云川心口处浮起暗红咒纹，如蛇信般钻进衣领；玄霜喉间的咒印更甚，青灰色的纹路正顺着脖颈往耳后攀爬——那是玄冥傀儡咒，中咒者会在施术者指令下行动，连痛觉都会被咒力屏蔽。
“诸位仙君说的是。“仙尊的声音像浸在寒潭里，“但仙尊之位事关重大...“
灵悦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想起三日前星轨池边，紫霄用最后一口气说“归墟的局，连我都是棋子“；想起青鸾密信上的字——“天机塔镇石与曜灵血脉共鸣，气脉紊乱在即“；更想起幻灵兽在幻境里说的“真正的棋局“。
原来所谓“稳定局势“，不过是让被傀儡咒控制的紫霄旧部上位，名正言顺接管仙宫命脉。
“臣有一言。“她忽然起身，袖中密信被攥得发皱，“前日星轨异动，归墟钥匙显形，臣以为当优先彻查此事与仙尊之位的关联。“
殿内霎时安静。
云川的手指在玉佩上猛地一紧，羊脂玉“咔“地裂了道细纹；玄霜的咳嗽声突兀中断，喉结上下滚动，像被人掐住了脖子。
“曜灵仙君新晋，倒很有锐气。“仙尊的目光扫过她，“只是星轨之事，与仙尊之位何干？“
灵悦垂眸整理案上玉简，指尖摸到袖中破咒符的边缘——这是邹云逸连夜用玄铁墨画的，专门克制玄冥咒术。
她装作被玉简硌到手，手腕轻颤，符咒便顺着袖管滑落在案几下方。
“自然相干。“她抬眼时眸中闪着清光，“若仙宫气脉不稳，莫说仙尊之位，连星轨池都要出乱子。“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云川发颤的指尖，“臣昨日去天机塔查星图，发现镇石灵气紊乱...或许与某些...外力有关。“
云川的额头渗出冷汗。
他张了张嘴，却被玄霜抢先开口：“曜灵仙君莫要危言耸听，天机塔...“
“够了。“仙尊抬手止住喧哗，“今日先议仙尊人选，星轨之事稍后再论。“他目光掠过灵悦时稍作停留，“曜灵，你且说说，若你是主审，该如何择人？“
灵悦的手指悄悄勾住案几下方的符咒。
破咒符的边角硌着掌心，像某种隐秘的力量。
她望着云川喉间蠕动的咒纹，忽然笑了：“臣以为，不妨让各位候选者当众立誓。
仙宫的天规镜最是公允，若有二心...“她的声音轻了些，“自会照得明白。“
殿外忽然掠过一阵风，卷起半片梧桐叶撞在窗棂上。
灵悦听见云川喉间发出类似呜咽的声响，玄霜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们的咒纹正在加速蠕动，像被什么惊到了。
她垂眸看向案几下方，符咒的一角已沾了些灰尘。
待议事结束，她会找机会将符咒按在云川椅腿上——那是离他心口最近的位置。
此时殿外传来小仙侍的通报：“苍梧山邹上仙求见，说有要事启禀仙尊。“
灵悦抬头，正与刚进门的邹云逸目光相撞。
他发间沾着未散的晨雾，腰间的银铃轻响，像在应和她腕间的剑穗。
“来得正好。“仙尊的声音里有了丝笑意，“邹上仙且说说，你对仙尊人选有何看法？“
邹云逸的视线在灵悦脸上停了瞬，而后转向仙尊：“臣以为，选仙尊之前，不妨先查查...某些人身上的'旧疾'。“他的指尖轻轻点了点自己心口，“比如，傀儡咒。“
殿内的温度仿佛骤降十丈。
云川的玉佩“当啷“坠地，玄霜的茶杯“啪“地碎在案上。
灵悦摸向袖中密信，只觉那纸笺上的字迹正在发烫——幻灵兽的话忽然在耳边响起：“你已踏入真正的棋局，而他们，还当你是棋子。“
她的手指隔着袖袍碰了碰案几下方的符咒。
破咒符的墨香混着檀香漫上来，像一线若有若无的光，劈开了漫天雾瘴。
灵悦的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案几下方那枚玄铁墨画的符咒还带着邹云逸袖间的温度，她借着整理玉册的动作倾身，指尖轻轻一按——符咒便牢牢贴在云川座椅的檀木腿上。
仙宫议事殿的地脉灵纹在她脚下流转，幻灵之眼透过石砖缝隙，清晰看见符咒上的纹路正顺着地脉银线游走，如活物般钻入云川椅下的灵枢阵眼。
“傀儡咒？
邹上仙莫要信口雌黄！“云川的声音陡然拔高，可话音未落，他脖颈间的咒纹突然剧烈扭曲，像被热油泼过的蛇群。
玄霜的茶盏碎片扎进掌心，却突然松开手后退两步，瞳孔里的浑浊渐渐褪去：“我...我方才怎么了？“他望着掌心渗出的血珠，声音发颤，“臣方才竟觉得该推举紫霄旧部，可紫霄私通玄冥的罪证...分明还在天牢卷宗里！“
持衡仙君猛地拍案而起：“玄霜你这是...“话未说完，他突然顿住——玄霜眼底的清明不似作伪，连方才咳嗽时泛青的指节都恢复了血色。
云川更惨，他踉跄着扶住椅背，喉间发出干呕般的闷响，暗红咒纹从心口处翻涌而出，在空气中凝成一缕黑雾，“嗤“地被殿顶的镇邪宝光烧成灰烬。
“这...这是傀儡咒的显形！“太医院首座不知何时站了起来，胡须都在发抖，“老臣曾在古籍里见过，玄冥余孽用活人做傀儡，被操控时连自己都不知情！“
殿内霎时炸开一片抽气声。
玄霜跌坐在席上，死死攥住自己的衣襟：“难怪我近日总觉得头晕，昨日在藏书阁翻到紫霄旧部名录时...竟鬼使神差抄了三份！“他突然转头看向灵悦，“曜灵仙君说天机塔镇石紊乱...莫不是这咒术在汲取仙宫灵气养蛊？“
灵悦垂眸掩住眼底翻涌的暗潮。
她早算到破咒符借地脉之力反冲，会让被操控者恢复清明——毕竟玄冥咒术再诡谲，也抵不过仙宫祖脉的正气。
但她没算到玄霜会主动提及藏书阁，更没算到云川脖颈的咒纹褪去后，露出一道极浅的月牙形疤痕——那是三百年前北境战场，紫霄旧部特有的烙痕。
“好手段。“仙尊的声音像寒潭里淬过的剑，灵悦抬头，正撞进他深不可测的目光里。
玄玉王座上的鎏金云纹在他身后泛着冷光，“曜灵仙君新晋，倒比在座诸位更懂人心。“
灵悦福身时，腕间的剑穗轻晃——那是邹云逸今早硬系上的，说是“沾点剑气镇邪“。
此刻剑穗扫过她手背，像在提醒什么。
她垂眼盯着案几上未凉的建溪春，茶沫聚成小小的漩涡：“臣不过是遵仙尊教诲，以仙宫安危为重。“
散殿时已近晌午。
灵悦刚跨出殿门，便被邹云逸截住。
他的银铃在风里碎响，袖中还揣着半块未吃完的桂花糕——定是趁她议事时去膳房顺的。“符咒生效了？“他压低声音，目光扫过她袖中若隐若现的玄铁墨香，“我在殿外布了锁灵阵，那缕咒雾被我收进玉瓶了。“
灵悦点头，指尖轻轻碰了碰他藏在广袖里的手：“云川身上有紫霄旧部的烙痕。“她顿了顿，“紫霄临死前说'归墟的局，连我都是棋子'，或许这些被操控的旧部...才是真正的棋子。“
邹云逸的指节微微收紧。
他望向议事殿飞檐上的镇脊兽，喉结动了动：“我去查星轨池时，发现归墟钥匙的气息更浓了。“他从怀中取出一枚星纹玉简，背面用朱砂刻着“小心身边之人“，“方才在殿外，我遇见红绫给仙尊送参汤。
她端托盘的手在抖——红绫跟了你三百年，何时端不稳半盏汤？“
灵悦的呼吸一滞。
红绫是她做仙侍时的旧识，后来跟她到曜灵宫当掌事，素日最是稳重。
她接过玉简时，指尖触到冰凉的玉面，脑海里突然闪过红绫替她梳发时的模样：“阿悦今日要见仙尊，这朵珠花衬得您气色好。“那时红绫的指尖温软，可今早她替灵悦系护甲时...灵悦猛地攥紧玉简——红绫的指尖，确实比往日凉了些。
是夜，灵悦靠在床头翻星图，忽觉眼皮发沉。
再睁眼时，已身处幻境试炼场的迷雾里。
幻灵兽的身影从雾中踱出，银白毛发泛着月光：“你破了表面的局，却触到了更深的网。“它的尾巴扫过灵悦手背，“仙尊之路的第一道门槛，不是实力，是看清谁在幕后执棋。“
“真正的敌人是谁？“灵悦抓住它的爪子，“是玄冥余孽？
还是...仙宫内部？“
幻灵兽的瞳孔缩成竖线：“你体内的曜灵血脉在躁动，可你知道这血脉为何会被封印吗？“它转身隐入雾中，声音越来越轻，“去灵兽园吧，那里有你要的答案...“
晨钟未响时，灵悦已站在仙宫最高的望星台上。
她望着东方渐白的云海，袖中星纹玉简还带着体温。
红绫昨日替她添的锦被还铺在榻上，可此刻她突然觉得，这满宫的灯火，竟比归墟的黑雾更让人不安。
“仙尊之位...“她对着风喃喃，“究竟是荣耀，还是枷锁？“
身后传来夜巡仙侍的脚步声，灵悦拢了拢衣袖，转身往灵兽园方向走去。
晨雾漫过她的鞋尖，像谁在暗中铺就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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