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幕剧场的夜晚永远静得过分。
林羽喜欢这种静。
他喜欢听林素言在厨房轻轻切菜的声音，喜欢她偶尔踩着木地板“咚咚”跑来跑去时发出的细碎动静，喜欢她说话时眼睛里一闪一闪的光。
喜欢她在墙上贴上拍立得照片的专注模样，也喜欢她半夜踮脚从房间出来，蹲在窗边静静看向天空。
他甚至连她不说话的时候也喜欢。
她只是安安静静地靠着沙发坐着。他就坐在旁边看着她，觉得自己似乎也就能一直这样活下去了。
像一场梦，不需要醒。
那台拍立得是他亲自找导演要的。
导演沉默看了他几秒，最终让人带来一台看上去有些旧的机器。林羽接过，轻声说了句：“谢谢。”
从那天起，他几乎每天都会拍。厨房里蒸汽弥漫时她的背影、沙发角她蜷着腿画画的模样、她恶作剧后偷笑的瞬间……
他把那些照片贴在墙上、放在抽屉深处，也会悄悄夹在她的画册里。
有时候她发现了，会笑着说：“哥哥你太夸张啦。”
他就说：“不夸张，我只是怕忘记。”
她不再追问。
可只有他知道，他怕的不是“忘记”，而是失去。怕这些幸福感，是某种能被随时收回的权利。他越拍，就越告诉自己——这是真的。她就在这儿，他们过着“正常”的生活。
有一晚他睡不着，坐在床边一张一张地翻那些照片。构图完美，笑容真实，可心跳却空得厉害。
他默默想，也许真的可以一辈子都这样活在这里。
不去想身份，不去面对现实世界那些无法挽回的事，不再提什么“复活”或“代价”。
像一场梦，不需要醒。
林素言是在第七天的夜里说的那句话。
那天她穿了一身旧毛衣，是沈素素给的。沈素素不爱说话，跟她也不太亲近，但还是把自己改小过的衣服送给了她。林素言收下了，说了谢谢。
晚饭后她洗了碗，把厨房打理得干干净净，回房间前突然对林羽说了一句：
“哥哥，我们谈谈吧。”
林羽抬头：“嗯？”
她看着他，眼神一如既往地干净温和，却没有往日的笑。
“在阳台吧。”
灰幕线下剧场深处的阳台没有风，但有高空缝隙渗下来的微光，像流动的光，冷冷地照在两人肩头。
林素言抱着腿坐下，把下巴搁在膝盖上，像小时候那样。她没有看他，声音却轻得像句私语。
“你，其实不打算一直待在这里吧？”
林羽没说话。
她继续说：“我能感觉到你在逃避……但不是因为你害怕，而是因为你怕再面对什么。”
林羽想抽烟，可他没带。
也许是刻意没带。
“素言，”他声音低下来，“别想太多，我们现在不是挺好的吗？”
林素言没接这话，只是慢慢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
是一把小刀。
锋刃被磨得异常锋利，那是她防身用的。
她双手捧着刀，递给林羽。
“杀了我吧。”
林羽猛地看向她，声音瞬间沉了下来：“你在说什么。”
林素言看着他，眼神没有恐惧，只有温柔的坚定。
“我是林素言……是的，但也不是。”
“我记得你，我记得我们小时候的事情，记得你带我爬墙、给我系鞋带、为我出头……我什么都记得。”
“但我是复活出来的，我不是那个……死掉的她。”
“我是复制出来的一个空壳，被碎片拼接出记忆，被‘天祸’放回你身边的存在。”
“我知道你心里清楚这一点，你只是一直在逃避。”
林羽抬起眼睛，终于出声：
“你说你是一个空壳，那我呢？”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某种从沉睡中挣扎出来的东西。
“你知道我是谁吗？”
“林羽，是那个在副现实存活了两个月的‘我’？是现实里七岁起就没有过去的‘我’？”
他嘴角甚至扯起了一点嘲讽般的笑意。
“我也不是‘本体’。我也不是完整的人。”
“可你在，我在，我们每天吃饭、说话、笑……不好吗？”
他忽然低头，眼神藏在阴影里，像是藏住了脆弱。
“就算我们都是假的，就算世界是错的……我们能不能，继续假装下去？”
“别说了，我们就这样生活着，不要再去想那些了，好不好？”
“可我必须说。”
林素言抬起头，眼眶里泛着雾，但没有掉泪。
“这不是正常的世界，不是正常的生活。你要面对的事情还有很多……你怎么可以为了一个复制品停下来呢？”
“你是林羽，你有你要走完的路。”
“我曾经说过一句话。”
林羽呼吸重了，微微颤抖。
林素言一字一顿地重复出来：
“你不准输。”
“现在，我还是想对你说。”
她声音轻得像风穿过楼道：
“就算绊住你脚步的人，是我——你也不能输。”
林羽的心狠狠一震，像被人用钝刀捅了一下。他缓缓站起身，靠着阳台栏杆。
然后缓缓转头，看着她。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你假装贪吃、装作撒娇，假装什么都不怕……可你每次看窗外，眼神都在飘。”
“你以为我看不出来？”
林素言一愣，微微低头。
林羽慢慢伸手，拿走她手中的刀，把它丢到了阳台下。
他蹲下身，抱住她。
“就这样挺好。”
“哪怕是假的、是复制的、是拼起来的，我不在乎。”
“只要你在。”
她轻轻落泪，低低应了一声：“嗯。”
林羽闭上眼，没有说话，只是将她轻轻抱住，像抱住一个迟迟不肯醒来的梦。
那一刻，他真的不想醒来。
月光像薄霜，落在两人肩上。四周是沉默的灰幕空间，月光像在见证这脆弱却坚定的一刻。
林羽没再说话。
可他的心底，有什么东西慢慢松动了。
也许他知道，终有一天，他们都要离开这场梦。
可现在，他只想再停留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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