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四的暮色沉沉地笼罩着南城高中。
白天的最后一丝燥热被晚风带走，留下一种紧绷的、属于考试前夜的寂静，弥漫在校园的每个角落。穿着蓝白校服的学生们步履匆匆，奔向各自的宿舍楼。
晚自习下课铃的余音早已消散，宿舍楼的灯光次第亮起，在窗玻璃上投下方方正正的光块。
江见夏抱着几本厚厚的练习册，脚步有些虚浮地跟在程橙身后，穿过喧闹的走廊。
练习册封面上复杂的磁感线和小球受力图在她脑子里搅成一团，更沉重的是心口那铅块般的窒息感——明天，就是林予冬日历上被红笔圈出的日子。
“夏夏？”程橙拧开宿舍门，暖黄的灯光流泻出来。
她回头，担忧地看着脸色苍白的死党，“你一整天都心不在焉的，连老李说你数学作业写得像粒子乱飞都没反应……到底怎么了？物理课睡迷糊了？”
门在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走廊的嘈杂。
宿舍里混合着洗衣粉和少女护肤品的气息扑面而来。江见夏紧绷了一天的神经像是终于找到了出口。
她背靠着冰凉的门板，身体微微下滑，练习册“哗啦”一声散落在脚边。她没有去捡，只是抬起眼，眼底是程橙从未见过的惶然。
“橙子，”她的声音干涩沙哑，“我又……看见了，就在今天，一年后的今天……林予冬……”那个禁忌的词死死卡在喉咙里，带着难言的苦涩。她用力吸了一口气，指甲掐进掌心，才艰难地挤出最后两个字，“……车祸。”
程橙脸上的轻松瞬间凝固了。她太熟悉江见夏这种眼神了，那是被过于真实的噩梦反复纠缠后的惊悸。她几步上前，抓住江见夏冰凉的手腕，声音压低，带着笃定：“听着，夏夏！你看林予冬，他现在不是好好的吗？刚才小卖部我还看见他买了一大包辣条，周嘉阳在后面追着要抢，他跑得飞快！”
“我知道！我都知道！”江见夏猛地摇头，散落的发丝贴在汗湿的额角，“可那种感觉……太真实了！冰冷的屏幕，讣告截图，毕业照上那个刺眼的空位……我没办法忽视它……我看着他走过走廊，看着他打球，看着他跟周嘉阳打闹……我甚至一整天都……都忍不住去确认他还在那里，还在动……橙子，我控制不住！”她越说越急，语无伦次，身体抑制不住地轻颤。
程橙心头一紧，将她冰凉的手指攥进自己温热的掌心，声音放得更柔更稳：“我懂，我懂你害怕。换我做了那种梦，我也会慌。但夏夏，你得信我，也得信你自己！这是我们的现在，不是那个梦里的未来！你看——”她拉着江见夏走到窗边，刷地拉开淡蓝色的窗帘。
楼下，昏黄的路灯勾勒出香樟树沉默的轮廓。远处教学楼的灯火通明，像静泊在深蓝夜幕下的船。三三两两穿着同样蓝白校服的身影抱着书本匆匆走过，空气里弥漫着草木和初夏夜晚的宁静气息。
“看，”程橙指着那片灯火，“林予冬这会儿指不定在宿舍怎么笑话周嘉阳物理又挂了呢！他活蹦乱跳的，未来再真，也得一天天过，对吧？”
江见夏的目光追随着楼下一个模糊的、抱着篮球跑向宿舍的蓝白身影。心脏那剧烈的跳动似乎被程橙手掌的温度和笃定的语气安抚下去一丝。她靠在微凉的窗框上，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带着青草和泥土芬芳的夜风，试图驱散胸腔里那冰冷的恐惧。
“嗯……”她低低应了一声，声音依旧沙哑疲惫，但紧绷的肩膀终于松垮了一点。
就在这时，一阵尖锐的哨音猛地划破了宿舍楼的宁静！紧接着，是楼长阿姨通过每层楼道喇叭传来的、带着电流杂音的喊话，充满了节日般的亢奋：
“同学们！注意了！给高三学长学姐喊楼送祝福活动，马上开始！各楼层负责人组织好秩序！注意安全！把你们的热情和祝福，大声喊出来——！”
“开始了！”程橙立刻从床上弹起来，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刚才的凝重气氛被这突如其来的喧嚣冲散了大半。她冲到窗边，一把推开窗户。
仿佛按下了某个无形的开关，整栋宿舍楼，不，是整个校园，瞬间从沉寂中爆炸开来！
“轰——！”
声浪如同实质的海啸，从四面八方、从每一扇敞开的窗户里奔涌而出！无数年轻的面孔挤在窗前，手臂挥舞，兴奋的尖叫、口哨、拍打脸盆的哐当声、敲击栏杆的咚咚声……所有能发出巨大声响的东西都被调动起来，汇成一股震耳欲聋、足以掀翻屋顶的洪流！
“高三加油——！金榜题名——！”
“学长学姐必胜——！清华北大等着你——！”
“五班最牛——！横扫千军——！”
“张伟！李华！王小红！加油啊——！”
各种各样的口号，夹杂着哄笑和更响亮的尖叫，毫无章法地冲撞在一起，在夜空中激烈地回荡、发酵。远处的高三楼灯火通明，窗户后面也影影绰绰地挤满了人，有人笑着挥手回应，有人举起了写着“谢谢”的纸板。
“快快快！夏夏！”程橙兴奋地拽着江见夏的胳膊，把她拉到窗边。
冷冽的夜风裹挟着巨大的声浪扑面而来，瞬间吹乱了她们的头发，也吹得人热血沸腾。
楼下早已人山人海，蓝白色的校服汇成一片汹涌的海洋，无数手机屏幕亮起，像散落在海洋中的星辰，记录着这青春独有的、近乎癫狂的盛况。
江见夏被这山呼海啸般的声浪包围，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挣脱束缚。
她下意识地在攒动的人头中急切地搜寻。
目光扫过一张张兴奋的、模糊的脸庞，掠过高举的手机屏幕和挥舞的手臂……终于，在靠近宿舍边缘的一棵香樟树下，她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林予冬也站在人群中，和周嘉阳、顾言他们在一起。
他没有像周嘉阳那样蹦跳着大喊大叫，只是微微仰着头，看着沸腾的宿舍楼。
顶楼的探照灯扫过，短暂地照亮他线条清晰的下颌和挺直的鼻梁。
他嘴角似乎带着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眼神平静地注视着这片为他学长学姐燃起的喧嚣灯火，仿佛一个置身事外又带着点欣赏的观众。
昏暗中，那身影挺拔而清晰，像一道无声的锚，瞬间定住了江见夏狂乱的心跳。
他还好好的。就在那里。活生生的。
就在这时，不知是谁在更高的楼层起了个头，清亮的嗓音穿透嘈杂，瞬间点燃了燎原之火：
“夜空中最亮的星——能否听清——！”
只一句，如同魔法般，混乱的喧嚣开始奇迹般地汇聚、统一！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进来，声音从参差不齐逐渐变得整齐而洪亮，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不管不顾的赤诚，汇成一股磅礴而深情的声浪，直冲云霄：
“那仰望的人——心底的孤独和叹息——！”
“oh夜空中最亮的星——能否记起——！”
“曾与我同行——消失在风里的身影——！”
歌声在夜空下回荡，带着一种奇异的、抚慰人心的力量。无数个声音，为着同一个祝福，唱响同一首歌。
星光稀疏，宿舍楼的灯火和无数手机的光点，却在地上连成了另一片璀璨的星河。
在这片巨大的、感人至深的合唱声浪里，一些更大胆、更私密的声音也开始此起彼伏地爆发出来，趁着这集体狂欢的掩护，喊出平日里深藏心底的秘密：
“刘倩——！我喜欢你——！从高一就喜欢——！”
“陈默——！高考后跟我在一起吧——！”
“三班的赵晓琳——！你好漂亮——！”
青春的勇气在集体的掩护下肆意绽放，每一句告白都引来一片善意的哄笑和更响亮的起哄声，气氛被推向更灼热的高潮。
江见夏被这排山倒海般的情感洪流裹挟着，胸腔里那股压抑了整整一天、不，是压抑了无数个日夜的恐惧、焦虑、绝望和不甘，像沉睡的火山，终于被这震耳欲聋的歌声和喊声彻底点燃、引爆！
她看着树下那个安然无恙的身影，又想到那冰冷的、步步紧逼的日期，想到那个躺在冰冷雨水里的未来……巨大的悲伤和强烈的祈愿像岩浆般喷涌而出！
她猛地扒住窗台，探出半个身子，用尽全身力气，朝着楼下那片喧嚣鼎沸的人海，朝着那个香樟树下的身影，朝着这个时空，朝着所有不可知的命运，声嘶力竭地喊出了积压在心底最深处的恐惧与唯一的渴望：
“林予冬——！不要死——！！”
她的声音像一颗投入惊涛骇浪的小石子，瞬间被淹没在震天撼地的歌声、祝福声、告白声和无数嘈杂的喧嚣里。身边的程橙正闭着眼，忘情地跟着大合唱，完全没有听清她喊了什么。
楼下的人群依旧沸腾，林予冬似乎正侧头听周嘉阳说着什么，脸上带着点惯常的散漫笑意，对她的呼喊毫无察觉。
就在江见夏她们这层楼，斜对面的一个宿舍窗口，一个女生正举着手机，兴奋地记录着这难得一见的盛况。
镜头扫过一张张激动的脸庞，扫过楼下人山人海的壮观场面，也无意中掠过了隔壁窗口那个探出半个身子、满脸泪痕、正用尽全力呼喊的江见夏。
屏幕里，她的嘴型在巨大的背景噪音中无声地开合着。
录像的女生全神贯注于保持画面的稳定和捕捉整体氛围，手指按在录制键上，丝毫未曾留意到镜头边缘那短暂而无声的呐喊，更不可能读懂那唇形里蕴含的惊心动魄的绝望。
歌声还在继续，深情而嘹亮：“我祈祷拥有一颗透明的心灵——和会流泪的眼睛——！给我再去相信的勇气——！越过谎言去拥抱你——！”
江见夏脱力般地靠在窗框上，大口喘着气，冰冷的夜风吹干了她脸上的泪痕，留下紧绷的涩意。
那句耗尽了她所有勇气的呼喊，消散在风里，无人知晓。
她看着楼下，林予冬正抬手拍了拍周嘉阳的肩膀，似乎被什么话逗笑了，肩膀微微耸动。那鲜活生动的模样，让她心口一阵尖锐的刺痛，又被一种虚脱般的庆幸填满。
至少，此刻，他还在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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