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被雨声统治，又被那抹在泥泞中艰难挪动的猩红割裂。
阿芸拖着湿透沉重的嫁衣，每一步都踏出深陷的泥坑，又迅速被暴雨抹平。空洞的目光穿透雨幕，直勾勾地锁着西头那间低矮土屋的轮廓。高高隆起的腹部在湿透的深红布料下，随着她蹒跚的步伐，无声地、诡异地颤动着。这景象如同一个活生生的诅咒，烙印在每一个窥视者的视网膜上，带来深入骨髓的寒意。
祠堂那两扇紧闭的黑漆大门，在死寂中，毫无征兆地，再次缓缓开启了一道缝隙。
不是全开，仅仅是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幽暗的缝隙。
昏黄摇曳的灯光，如同垂死之人的最后喘息，从门缝里艰难地挤出，瞬间被狂暴的雨幕吞噬大半，只在地面投下一线微弱、颤抖的光带。
一个佝偻枯瘦的身影，如同从墓穴深处爬出的僵尸，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那线昏黄的光晕之中。
是陈老拐。
他换下了主持送亲时的玄色长衫，穿着一身更加陈旧、浆洗得发硬的靛蓝粗布褂子，枯瘦得如同裹着衣服的骨架。昏黄的灯光只照亮他半张沟壑纵横的老脸，另一半深深陷在门内的阴影里，晦暗不明。雨水顺着祠堂高大的瓦檐疯狂流淌，在他脚前汇成一片水帘。冰冷的湿气裹挟着祠堂特有的阴冷腐朽气息扑面而来，冻得人牙齿打颤。
他手里拄着一根不知用了多少年的、磨得油光发亮的乌木拐杖。那拐杖的根部，包着一圈磨损严重的黄铜箍。
就在阿芸拖着那身绝望的猩红，蹒跚着即将穿过祠堂门口这片空坪、踏上通往西头土屋的小径时——
“笃！！！”
一声沉闷得如同敲击朽木的巨响，骤然撕裂了震耳的雨幕！
陈老拐手中的乌木拐杖，带着一股凝聚了所有腐朽力量的狠厉，重重地顿在祠堂门口那被雨水冲刷得湿滑冰冷的青石门槛上！黄铜箍与坚硬石面碰撞，发出刺耳的金石交击之声，余音在雨声中嗡嗡震颤！
这一声顿杖，如同投入死水潭的巨石！
空坪上，原本如同泥塑木雕般僵立的十三个抬轿汉子，身体同时剧烈地一颤！仿佛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跪在泥水里的王莽更是猛地一哆嗦，头埋得更低，几乎要埋进泥浆里。
所有躲在门窗后的窥视目光，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呼吸彻底停滞！
陈老拐缓缓抬起头。昏黄的光线照亮了他那双浑浊的眼睛。那里面没有愤怒，没有惊慌，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种如同万年寒冰般的、死寂的冰冷。他的目光如同两把淬了毒的老旧剃刀，缓慢地、极其缓慢地扫过空坪上狼狈不堪的汉子们，扫过祠堂两侧紧闭的门窗（仿佛能穿透那些木板，看到后面一张张惊恐的脸），最终，落在了那个在暴雨中缓缓移动的、猩红而诡异的背影上。
他的嘴唇极其轻微地嚅动了一下，仿佛在咀嚼着什么难以言喻的东西。然后，一个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生锈铁皮的声音，穿透了狂暴的雨声，清晰地、一个字一个字地砸在每一个人的耳膜上：
“看清楚了！”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如同冰锥刺骨的威严，瞬间冻结了空气！
“谁也不准——靠近她！”
嘶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诅咒般的狠厉！
“谁也不准——看她的肚子！！”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来的！每一个音节都像淬了毒的冰针！
祠堂内外，一片死寂！连震耳欲聋的暴雨声，似乎都被这冰寒的禁令冻结了一瞬！
所有人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力量强行扭动，瞬间从那高高隆起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腹部移开！死死地钉在自己的脚下、门板上、或者虚空中！仿佛那腹部是能吸走魂魄的深渊！偷瞥一眼便会万劫不复！强烈的恐惧让他们甚至不敢眨眼，生怕眼角的余光会不自觉地再次瞟向那个禁忌的部位。
“更不准——” 陈老拐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尾音拖得极长，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阴森，“请产婆！”
“产婆”二字，被他咬得又轻又重，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禁忌意味。
死寂！比之前更甚的死寂！
只有雨水疯狂冲刷地面的哗哗声。
陈老拐那双浑浊冰冷的眼睛，如同盘旋在尸堆上的秃鹫，再次缓缓扫过四周，扫过那些门窗后无形的窥视者。他干瘪的嘴唇再次嚅动，嘶哑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之下的寒风：
“谁犯了忌讳……”
话，在这里戛然而止。
没有说出具体的惩罚。
没有描绘可怕的后果。
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冰冷的沉默。那沉默如同无形的巨石，重重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比任何具体的威胁都更恐怖百倍！仿佛那未尽的半句话后面，连接着比死亡更可怕、比地狱更黑暗的终极恐怖！是抽魂炼魄？是祸及满门？还是……惊动那不可名状的存在，降下无法想象的灾厄？
这未尽的威胁，如同最寒冷的冰水，瞬间冻结了所有人的血液！连骨髓都仿佛被冻僵！祠堂外空坪上的汉子们，身体抖得像风中残烛。门窗后的村民，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牙齿咯咯打颤的声音清晰可闻，一股冰冷的尿意不受控制地在裤裆里弥漫开来。连祠堂门内那线昏黄的灯光，似乎都因为这未尽的威胁而更加摇曳不定，明灭如同鬼火。
阿芸，对身后这足以冻结灵魂的禁令和威胁，毫无所觉。
她依旧低垂着头，空洞的目光穿透密集的雨帘，固执地锁定着西头土屋的方向。冰冷的雨水冲刷着她惨白如纸的脸，冲刷着那身湿透沉重、深褐近黑的猩红嫁衣。高高隆起的腹部在湿透布料的紧裹下，随着她艰难迈出的下一步，再次无声地、诡异地……颤动了一下！
她拖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蹒跚着，穿过了祠堂门口这片被死寂和恐惧冻结的空坪，踏上了那条通往西头、更加泥泞狭窄的村中小径。
她的身影，那抹刺目的、绝望的猩红，连同那令人不敢直视的恐怖隆起，缓缓地、无声地，融入了村巷深处更浓重的雨幕和黑暗之中。
祠堂门口，陈老拐佝偻的身影依旧立在昏黄的光晕与门内的阴影交界处。他浑浊冰冷的目光，如同跗骨之蛆，死死追随着那抹消失在雨巷深处的猩红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手中的乌木拐杖，依旧顿在冰冷的石门槛上，黄铜箍反射着幽微的光。
死寂重新笼罩。
只有暴雨，永无休止。
还有那深入骨髓的、关于“肚子”的禁忌，如同最恶毒的烙印，深深烙在了每一个村民的灵魂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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