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南二中教学楼的喧嚣随着下课铃声的响起，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在了走廊的尽头。上午第一节课正式结束了。
冷清收拾好讲台上的教案，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从容，步履平稳地穿过渐渐空旷起来的走廊。午前的阳光透过高窗洒下，在他身后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身后不远处传来的轻微脚步声——那是一种近乎无声的、带着试探意味的移动。
冷清嘴角不自觉地向上一弯，勾勒出一个温和却意味不明的弧度，
但他没有回头，只是继续向前走着，仿佛对身后的一切浑然不觉。
回到略显安静的教师办公室，冷清刚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还没来得及翻开手边的文件夹，轻微的敲门声便响了起来。
紧接着，门被推开，
林七夜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他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一种混杂着迷茫和探究的神情。虽然他双眼的位置被一条纯黑的缎带严密覆盖，宣告着失明，但他的举止却异常精准流畅。
他准确地避开了门口的矮柜，径直朝着冷清声音来源的位置走近几步停下。
这份如同能“看见”四周的敏锐感知，在他摸索拐杖的动作中显得格外突兀，仿佛那根盲杖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道具。
冷清的目光落在林七夜身上，眯了眯眼睛，那点笑意在眼底更深了些，甚至带上了一丝审视的意味。
“怎么了？林七夜同学……”他的声音温和依旧，听不出任何异样。
这声再平常不过的询问，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林七夜心中猛地激起一片涟漪。
七年！整整七年独自在黑暗中挣扎求生，与世隔绝的经历，早已将那个曾会表达的少年彻底打磨成了另一个模样——孤僻、沉默，与人交流如同跨越天堑，这就是他最真实的写照。
此刻，明明是自己主动跟上来的，却被老师先一步开口询问，这突如其来的主动反而让他措手不及。
他的心骤然一紧，大脑一片混乱，只能仓促地在脑海里搜寻着借口，话语出口时便带上了明显的迟疑和闪烁。
“呃，老师，”
他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就是我想问一下，关于班上的一些小问题，嗯，能不能……了解一下？”
“哦，那些问题啊，”冷清身体微微后倾，靠在椅背上，双手随意地交叠在身前，神态显得更加放松，
“放心好了，我已经全部交给班长安卿鱼办好了。你想问的话，其实找他谈会更清楚。毕竟班里无论是刚入学的新生，还是像你这样的插班生，所有具体的安排和活动都是由安卿鱼一手负责组织的。”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一点自嘲般的调侃，“我这个班主任嘛……其实更像是个摆设～大部分事务都是他在操心。”
林七夜显然没料到会是这样的回答，整个人微微一愣，像是被这个答案短暂地噎住了。
过了大约两三秒，他才略显僵硬地点了下头，声音有些发紧地回应道：“哦……我知道了，谢……谢谢老师……”
然而，话虽说完，他的身体却像被钉在了原地，双脚没有丝毫要移动离开的意思。
冷清看着他这副欲言又止、明显还有话要说的样子，眉头几不可察地轻轻蹙起，但那抹温和的笑容依旧挂在脸上，只是眼底深处的探究更浓了。
他放慢语速，带着一丝耐心的引导问道：“怎么了？七夜同学，还有什么事？别紧张，有什么都可以跟老师说。”
他留意到林七夜下意识地用手指捻着自己校服外套的下摆。
林七夜似乎被这鼓励性的询问触动了一下，但整个人显得更加拘谨和不自在，身体微微扭动了一下，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才用一种近乎嗫嚅的声音开口：“老师，您长的很像……”
他猛地顿住，仿佛意识到这话的不妥，立刻慌乱地改口，“哦，不对！老师，我是说……我听您的声音，真的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他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平稳些，“他……他是一个精神科的医生，不知道您认不认识？他叫冷清……”
当“冷清”这两个字清晰地、带着某种执拗的探寻从林七夜口中吐出来的时候，办公桌后坐着的男人，如今顶着“张林清”这个名字和面孔的人，内心深处不由得发出一声无声的、冰冷的嗤笑。
这张脸，不过是覆盖在真实之上的一层精致伪装的仿真人皮罢了。
他面上不动声色，甚至嘴角那抹温和的弧度都没有丝毫变化，静静地听完林七夜的话，才像是刚刚检索到信息般，
略微点了下头。
“冷清吗？”他的语调平稳，带着恰到好处的回忆感，“嗯，认识。”
“沧南市第一人民医院精神科的前主任，以前打过交道。我这里确实还存着他的联系方式，不过听说他……嗯，一直很忙。怎么了？”他微微前倾身体，做出关切的样子，“你找他有什么事？”
听到冷清不仅“认识”，
甚至还可能有联系方式，林七夜脸上那层紧张和犹豫瞬间被一层明亮的光彩取代，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露出了踏入办公室后的第一个真心的笑容，
声音也扬高了几分，带着难以抑制的喜悦：“真的吗？老师！”
那份发自内心的欣喜毫不作伪。
“那当然是真的了～”
冷清笑着回应，眼神却像冰封的湖面，表面的温和下是深沉的寒意。
得到肯定的答案，林七夜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甚至忍不住轻轻呼了一口气，喃喃道：“太好了……冷医生没事………”
随即，他似乎想起了什么，情绪稍稍平复，但语气依旧带着一种深切的、近乎虔诚的感激，继续说道：“冷医生之前……帮过我很大的忙。虽然后来……”
“发生了一些很不幸的事情，”
说到这里，他脸上的光彩黯淡了一瞬，声音也低沉下去，“但无论如何，我对他的感激从来没有改变过。所以，老师……”
他抬起头，即使隔着黑缎，那份恳求的意味也清晰地传递出来，“如果您还有他的电话，能帮我……帮我转告他一声吗？就说……林七夜还记得他，”
“很感谢他，知道他平安就很好了。”
冷清听着这番饱含真挚感激的话语，嘴角勉强维持的笑意里，无可避免地渗入了一丝难以言喻的苦涩。
他沉默了一秒，才用听起来依旧温和的声音应承道：“好啊，我知道了～如果有机会联系上，我会替你转达的。”
接下来的几分钟，办公室里只剩下一些无关紧要的寒暄问答，气氛似乎恢复了表面的平静。终于，林七夜带着一丝满足和释然，再次道谢后，转身离开了办公室，还轻轻地带上了门。
门关上的那一刻，办公室里彻底安静下来。冷清脸上所有的温和表情瞬间消失无踪，如同面具被骤然撕下。
他靠在椅背上，目光没有焦点地望着前方，陷入了一片死寂般的沉默。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心中翻涌的巨浪。
一股沉重的、名为“亏欠”的感觉死死地攥住了他的心脏。
是的，他觉得自己欠这个孩子太多，太多。太多沉重的、无法偿还的血债。
毕竟，七年前那个血色弥漫的夜晚，倒在冰冷地板上的林七夜的姨妈，还有那个惊恐万状的少年表弟……
那都是他，当时的冷清，被一股难以遏制的狂怒冲昏了头脑，又被脑海中那个冰冷的、“究极反派系统”所影响，亲自潜入，亲手扣动扳机射杀的。
他清晰地记得自己当时冰冷的决心——本来，连眼前这个还带着感激提起他的少年主角林七夜，也是名单上的必杀之人。
然而，那个该死系统的核心指令却如同最坚固的枷锁：它要求他最终必须被世界的主角所击败，否则任务即宣告彻底的失败。正是这条荒谬的规则，让他最终收回了瞄准林七夜的枪口。
如今想来，这一切是多么巨大的讽刺！多么荒诞不经的命运捉弄！
冷清的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桌面，发出轻微而规律的嗒嗒声。
就在七年前那噩梦般的一天的前一天，在那充满了血腥结局的黎明之前，
他还是那个人人尊敬、悬壶济世的精神科医生冷主任。
就在那个仿佛被诅咒的早晨，他还在自己的诊室里，以专业和耐心，对这个叫林七夜的少年进行着细致的诊断，甚至凭借自己的诊断结论，阻止了这孩子被强制送入精神病院的命运。
那时的他，是施以援手的光明。
谁能想到，仅仅十几个小时之后，
夜色最深沉的时刻，
他就化身成了最冷酷的屠杀者，带着冰冷的武器闯入了这个少年的家中，将给予他温暖庇护的亲人们无情地抹杀？
光明与黑暗，拯救与毁灭，竟然在同一个人身上，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完成了如此极端而残酷的转换。
“呵……”一声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冷笑，终于打破了办公室令人窒息的寂静，从冷清的喉间逸出。
他微微扬起下巴，脸上最后一丝迷茫和动摇也被一种近乎冷酷的决绝所取代。
那是一种认命，
也是一种破罐破摔的狠厉。
“不过，谁叫我是个反派呢？”
“谁叫你那悲催的主角光环影响到我弟弟了……”
他像是在质问虚空，又像是在给自己一个最终的解释，一个不容置疑的终点。
“无所谓了！”他的语气骤然变得斩钉截铁，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狠劲，“已经走上这条路了……那就走到底吧！”
这句话掷地有声，在这间小小的办公室里回荡，仿佛是他对自己灵魂的最后判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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