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市市中心在午后的阳光下显得有些过于明亮，刺得人眼睛发涩。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些许难以言喻的味道，那是北郊烟花厂那场惊天动地的大爆炸后，弥漫在城市上空的焦糊与尘埃混合的气息，久久不肯散去。
那场突如其来的灾难，几乎将城市的筋骨都震断了，对上京市的经济造成了难以估量的巨大创伤。
工厂停工，商铺歇业，人心惶惶。
不过，首都终究是首都，
这座城市有着顽强的生命力。废墟尚未清理干净，但修复与重建的工作已然在断壁残垣间艰难地启动了。
各行各业的人们，
如同惊蛰后的虫豸，顶着伤痛和压力，开始了缓慢而坚韧的休整。
虽然空气中弥漫着凝重与不安，
但至少在表面上，这座城市正努力维持着运转的节奏，短时间内，似乎也不会再有更糟糕的变故发生了。
周商拖着沉重的脚步，带着满身的疲惫和一种深入骨髓的落寞，回到了熟悉的三舅土菜馆门口。那熟悉的招牌和门脸，此刻在他眼中却显得陌生而遥远。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门口停放车辆的地方，脚步猛地一顿——儿子周平平日里骑的那辆略显破旧的电动车，
今天竟然意外地停在那里。
自从几天前那场烟花厂的大爆炸夺走了他母亲的生命后，周平就如同断了线的风筝，几乎就没再踏进过这个家门。
周商不知道儿子这些天具体在外面做什么，只隐约感到他似乎在忙些什么。
但无论如何，周商心底深处有个声音告诉他，周平在做的事情，无论如何都要比他这个父亲这几日深陷泥沼的经历来得正经、来得光明。
他抬起那只仿佛不属于自己的手，手掌摊开，目光死死地盯着静静躺在掌心那颗不起眼的灰色胶囊。
胶囊冰冷而坚硬，像一颗微型的毒药种子，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
他下意识地又抬眼看向菜馆那扇半开的店门，门内透出温暖的光线和隐约的人声。
一股尖锐的痛苦骤然从心底涌起，如同冰冷的毒蛇噬咬着他的五脏六腑。
他想要将这该死的东西扔掉，想要转身逃跑，想要大声呼喊……
但身体却僵硬得像块木头，完全不听大脑的使唤，只能定定地杵在原地。
这种失控的感觉让他绝望。
就在这时，店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更多，周三晨，也就是周平的三舅，拎着一个黑色的垃圾袋走了出来。
他本是打算去倒垃圾，一抬眼，正撞见门口失魂落魄的周商。
周三晨的脸上瞬间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震惊，眼睛瞪得老大：“哎呀，老商？！你……你回来啦？！”
他的声音因为意外而拔高了几分，随即反应过来，立刻扭头朝着店内激动地高声喊道：“周平！快出来！你爹回来了~！”
喊完，周三晨也顾不上倒垃圾了，
顺手将沉甸甸的垃圾袋往地上一搁，三步并作两步跨下台阶，一把就扯住了周商那显得有些单薄的肩膀。
他的脸上堆满了劫后重逢般的笑容，带着乡村汉子特有的爽朗，用力拍了拍周商的背，声音洪亮地喊着：“你这家伙！”
“真的是！一声不吭的就玩消失，”
“可把我们急坏了！那些债主嘛，我知道！凶得很！不过你别担心了，我这几天东拼西凑，总算是把你要还的那个窟窿给填上了！一百三十二万，对吧？”
“数目不小，但够了！咱不怕他们！”
周商被三舅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和话语冲击得有些恍惚，只觉得肩膀上那双手传来的温度烫得他心慌。
他低下头，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只能发出几句含混不清的低语：“等……等一下……不用了……我都……还完了……”
“啥？！”周三晨脸上的笑容骤然凝固，取而代之的是更大的惊愕，仿佛听到了天方夜谭，“你说啥？还清了？！”
“一百多万呐？！”
他的声音充满了难以置信，眼睛在周商脸上急切地搜寻着答案。
周商的目光下意识地瞟向店内。
就在这时，周平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的光影里，静静地看着他。
看到儿子熟悉的面容，周商心中那股难以言喻的愧疚感如同潮水般汹涌袭来，几乎将他淹没。
他强忍着翻腾的情绪，努力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朝着周三晨的方向提高了点声音，试图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自然些：“啊……是啊，遇到……遇到贵人了！”
“具体什么情况？”
“唉……我也……不太好说清楚。”他含糊其辞，眼神却不敢再看儿子。
“哈哈？”周三晨半信半疑地干笑了两声，眉头依旧紧锁，“运气这么好吗？老商啊，你可别是被人骗了吧？”
“这年头，天上掉馅饼的事……”
他的担忧溢于言表。
“哎呀，你可拉倒吧！”
“没有的事！我能被骗啥？”周商立刻摆手打断三舅的话，声音刻意拔得更高，脸上的笑容更加勉强，试图用一种近乎夸张的笃定来掩饰内心的翻江倒海。
他感觉自己的脸部肌肉僵硬得快要抽搐。
而一直沉默站在门口的周平，此刻眼神微微动了一下。
他向前挪了一小步，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只是用平静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清晰地喊了一声
“爹……欢迎回来……”
这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周商的心上。他只觉得胸口猛地一抽，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心拔凉拔凉的。
巨大的愧疚如同沉重的枷锁，牢牢地锁住了他的灵魂。他恨不得立刻死去！
恨不得时间倒流！
可此时此刻，他无比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身体就像是被无形的丝线操控的木偶，所有的挣扎都徒劳无功。他甚至无法流露出内心万分之一的痛苦。
他绝望地预感到，或许很快，他就要亲手将这冰冷残酷的命运，引向他在这世上仅剩的、最珍视的这个孩子……
接下来的一切，几乎是在一种麻木的、不受控的状态下发生的。
周三晨根本没察觉到他内心的惊涛骇浪，只觉得兄弟回来了，还解决了债务是件天大的喜事。
他热情地、几乎是半推半拥地将周商拉进了光线略显昏暗的店里，穿过一楼大堂，径直上了略显狭窄陡峭的楼梯，一直带到了三楼属于他们自家人的起居空间。
三楼的灯被周三晨“啪”地一声打开，明亮的白炽灯光瞬间驱散了楼道的昏暗，将小小的客厅照得亮堂无比。
最后就离开了，说是让父子俩聊聊。
周平默默地跟在后面，进屋后，安静地在靠墙的一张旧木椅子上坐了下来。
他已经是个成年人了，身形挺拔，面容继承了母亲的清秀，此刻在灯光下，却显得异常的安静和……乖巧？
他微微低着头，那双眼睛，清澈得像山涧的溪水，呈现出一种近乎纯净的琉璃色泽，在灯光流转下，显得格外剔透而专注。他抬起眼，目光静静地落在坐立不安、在房间里几乎无处安放手脚的周商身上。
沉默了几秒后，他开口了，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房间里的寂静：“爹……我看你，好像有点不太对劲。”
“脸色很差，精神也有些恍惚。”
“需要我……联系我认识的朋友看看吗？他们可能有办法。”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和关切，以及一丝职业性的敏锐。
周商闻听此言，心头猛地一跳，如同被针狠狠扎了一下。
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立刻摇头摆手，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急于掩饰的急促，音量也不自觉地放大：“没……没事的！孩子！真没事！真的！”
他用力挤出笑容，试图表现得轻松，“就是……就是这几天在外面，为了还债，忙……忙坏了，累着了，没缓过劲来而已……歇歇就好，歇歇就好……”
“‘忙坏了’……”
周平重复着这三个字，那双琉璃般的眼睛直视着父亲慌乱躲闪的眼神，语气平缓却带着一种穿透力，“所以……又进赌场了？”他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把精准的解剖刀，瞬间切开了周商勉力维持的伪装。
此言一出，周商整个人仿佛被抽掉了脊椎骨，肩膀猛地垮塌下来。
一阵难以言喻的苦涩猛地冲上喉头，堵得他几乎窒息。
他张了张嘴，最终只发出一个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呃……是……是的……”他颓然地承认了，再也无力编织谎言。
周平看着父亲瞬间苍老颓败的神情，一直平静无波的眼角，终于无法抑制地滑落下一颗晶莹的泪珠。那泪珠顺着脸颊无声滚落，折射着头顶刺眼的白光。
他没有歇斯底里，只是用一种混合着心疼、无奈和深深疲惫的声音，清晰地说道：“爹……你早说啊。其实……我还是有些积蓄的。虽然不多，但帮你还清那些赌债，很轻松。您真的……完全不用这样一个人硬扛着，把自己弄成这样……”
他的声音到最后，
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周商看着儿子脸上那滴刺眼的泪痕，听着他话语里毫无责备只有关切和自责的意味，内心如同被撕裂般痛苦难耐。
他用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肉体的疼痛来压制灵魂的煎熬。“爹知道……爹知道你有出息……”
他的声音沙哑，充满了无力感，“但是……爹不想连累你们……不想……”
巨大的情感冲击让他窒息，他必须逃离这个话题。
周商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在挣脱某种无形的束缚，强迫自己将注意力转移开去。“好了好了，不说这事了！都过去了！”
他强行让自己的语调上扬，带着一种刻意的轻松，“平儿啊，你……你最近过得怎么样？工作……还跟以前一样吗？”
“哦，对了！说起来……”
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救命的稻草，他急忙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了那个装着灰色胶囊的、外观平平无奇的小药盒，
“我遇到的那个贵人，不光帮我还了债，还……还给了我一颗药。”
“他说……说是什么‘固本培元’？唉，你说我在想什么呢？开什么玩笑！”
他自嘲地笑了笑，笑声干涩，
“又不是修仙小说里写的……那贵人还神神秘秘地说，这玩意儿还能‘延寿’……真奇怪，听着就不靠谱……”
他一边说着，一边像是展示一件无关紧要的小玩意儿，将药盒递了出来，嘴里还在念叨着它的不靠谱。
然而，在他的内心深处，却有一个声音在疯狂地呐喊、拒绝！
可那只递出药盒的手，却违背了他所有的意志，稳稳地将东西送到了周平面前的距离。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心中充满了绝望的无力感。
周平本来也和父亲一样，
觉得这说法过于荒诞离奇，脸上几乎要浮现一丝无奈的笑意。
但当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那药盒，尤其是当他清楚地看到药盒上一个极其微小、却让他心头巨震的标记时——那是一个类似古老钥匙形状的微雕印记——他脸上的神情瞬间凝固了！
那丝即将浮现的笑意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强烈的、近乎本能的警觉和好奇。
他立刻伸出手，声音变得异常认真和严肃：“爹，等等！你能……把这个药给我看看吗？”
周商闻言，那只不受控制的手几乎是立刻、顺从地将药盒递到了周平的手中。
他心底在疯狂地嘶吼着“不要！不要碰它！”，但他的身体却像最忠实的奴仆，执行着来自更高意志的命令。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周平接过那个小小的、此刻却如同潘多拉魔盒般危险的药盒，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中，神情专注得可怕，开始近距离地仔细观察起来。
周平修长的手指灵活地打开盒子，从里面取出一粒灰色的胶囊。胶囊表面光滑，看不出任何特别之处。
但周平的眼神却锐利如鹰隼，
他的指尖仿佛能感受到常人无法感知的细微能量波动。
他心中翻涌起惊涛骇浪：“好奇怪的构造……谁家能研究出这种东西？里面……竟然蕴含着如此精纯且庞大的精神力？”
“充沛得不可思议……这种独特的能量……从未见过……太奇特了……”
他飞速地在记忆中搜索着可能的来源，排除着一个又一个选项。
“难以想象……会是司令直属的研究所的最新成果吗？还是……叶哥在暗中动用了某些秘密资源，找人开发的特殊药物？”
“会是这样吗？”
他将自己知晓的、有能力进行如此高端精神力研究的势力在脑中过了一遍，
除了守夜人组织内部那些绝密项目，他实在想不出还会有哪个外部势力有能力、有动机去研制这种东西。
无论他如何观察、感知，这种药物散发出的能量特征，都明确无误地指向一个用途——高效地提升精神力活性与掌控力！
这对于需要高强度运用精神力的守夜人来说，无疑是极其珍贵的战略物资！
周平沉浸在对这粒奇异胶囊的深度探测与分析中，眉头紧锁，全神贯注。
而一旁，看着儿子如此投入、如此认真地研究着那颗致命的胶囊，周商内心的痛苦已经攀升到了顶峰，如同被投入了沸腾的油锅，煎熬欲绝。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心脏每一次痛苦的搏动，感受到那股冰冷的意志在自己体内蔓延滋长。
可悲的是，他那张布满风霜的脸上，
却连一丝一毫这种撕心裂肺的痛苦都无法表现出来。
他只能像个局外人一样，眼睁睁地看着，等待着那无可挽回的结局悄然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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