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个被画笔和炭粉填满的日子，在画纸的沙沙声与章教授低沉而犀利的点评声中悄然滑过。当杜嘻嘻终于收拾好画具，将厚厚一叠画稿仔细塞进沉重的画袋时，窗外的天色早已被暮色浸染。
三月，白昼正以不易察觉的速度悄然延长，但走出省美院家属院那栋熟悉的红砖楼时，路灯已然亮起，在渐浓的夜色中投下昏黄的光晕。
这是一个平平无奇的三月夜晚，如同过去一个月里无数个夜晚的复刻——疲惫，充实，带着挥之不去的炭笔灰味道。
然而，季节的魔法正悄然改变着周遭的一切。路旁那些沉默了一冬的柳树，枝条上不知何时已悄然冒出了星星点点的嫩芽。那新绿是如此新鲜、娇嫩，在路灯朦胧的光线下，像一层若有若无的薄纱覆盖在深褐色的枝干上，又像是淘气的孩子鼓着腮帮子，刚刚吹起的一大片细碎、半透明、带着生命初绽光泽的彩色口香糖泡泡，脆弱又充满勃勃生机，随时准备在春风中飘散开去。
杜嘻嘻将沉甸甸的画袋背在肩上。这袋子对她而言已不再陌生，里面装着的是过去一周的心血，更是章老师用红笔圈点过、带着严厉批注的“战利品”和“问题清单”。
明天是周日，难得的、珍贵的休息日。她计划好了，要早早回到租住的小屋，就着窗外透进来的天光，把这些画稿一张张铺开，像解读密码一样，仔细研究章老师那些看似冷酷实则精准的批语，反复揣摩那些被圈出的结构错误、空间不足和色彩偏差，试图从中汲取养分，一点点调整自己尚显稚嫩和笨拙的笔锋与笔触。
这几乎成了她周日唯一的“消遣”，也是她追赶前方那五名“正规军”的唯一途径。
她深吸了一口气，三月的晚风，带着与冬日截然不同的温柔气息扑面而来。它不再凛冽刺骨，而是如同母亲的手，带着融融暖意，轻柔地拂过她的面颊和脖颈。
这风里裹挟着泥土解冻后湿润的腥气、草木奋力抽芽的清冽气息，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万物在黑暗中悄然萌动、蓬勃生长的力量感。
它吹进她的鼻腔，竟奇妙地让她联想到妈妈晒好的、蓬松柔软、散发着阳光味道的棉被，以及那碗用小火慢煨、甜糯适口、带着家的温暖慰藉的银耳羹汤。
这股熟悉而温暖的气息，像一剂温柔的安慰剂，瞬间抚平了一些高强度训练带来的紧绷神经和身体的僵硬感。她不由得微微眯起了眼，贪婪地多吸了几口这醉人的春意。
杜妈妈的爱，如同这三月春风，无声却坚定地包裹着她。
每周一，她总会雷打不动地从家中赶来，像一位细心的后勤部长，用一天时间高效地安排好她接下来一周的生活。
冰箱会被新鲜的食材塞满，换下的脏衣服被洗净叠好，书桌和画具旁会悄然补充上消耗殆尽的铅笔、颜料、速写纸和各种生活必需品。
母亲很少过多询问她学习的细节，只是用行动默默支持，用眼神传递着无言的鼓励和心疼。她知道女儿肩上的担子有多重，能做的，就是尽量为她扫清生活琐碎的障碍。
而杜嘻嘻，则将自己完全投入到了这场与时间、与自身极限的赛跑中。她的生活被严格地切割成学习、练习、再学习、再练习的无限循环。
除了吃饭睡觉和必要的通勤，几乎所有清醒的时间都被画板和颜料占据。
章教授的要求极高，训练强度极大，她必须付出比别人多几倍的努力，才能勉强消化那些艰深的知识点，纠正根深蒂固的错误习惯。
仅仅一个多月，她原本还算细嫩的右手食指，因为长时间用力握笔、反复摩擦修改，在与炭笔和铅笔杆接触的部位，已经悄然磨出了一层厚厚的、黄褐色的硬茧。
这小小的茧，是她奋斗的勋章，也是无声诉说着这段日子的艰辛。
此刻，背着沉重的画稿，感受着肩颈的酸胀和指尖的粗粝感，杜嘻嘻难得地没有像往常一样步履匆匆、直奔小屋。
或许是这温暖得近乎温柔的春风让她紧绷的神经松懈了一丝，或许是那柳梢头跳跃的嫩绿新芽吸引了她的目光，她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甚至带着几分好奇，打量起这条她每天往返却从未认真看过的省美院路。
春风徐徐，像一首无声的摇篮曲。她沿着人行道慢慢走着。昏黄的路灯光线慵懒地洒下，在远处路边的草坪上，勾勒出一片朦胧的、带着湿润光泽的浅绿色块。
那绿意仿佛是从黑暗的地底刚刚冒出头，新鲜得如同婴儿的呼吸，柔软地铺陈开来，像一层薄薄的、生机盎然的绒毯。“好美……”她心中暗叹。
然而，当她带着一丝探究的欣喜，特意走近那片草地，弯下腰仔细看去时，那抹动人的绿意却似乎消失了！眼前只剩下深褐色的泥土和几根稀疏的、刚刚探出尖细脑袋的草芽，在灯光下显得那么不起眼，甚至有些伶仃。
“草色遥看近却无？”杜嘻嘻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跳出这句学过的古诗。原来古人笔下描绘的早春景象，竟是如此生动而真实！这奇妙的视觉体验，这近看与远观带来的截然不同的感受，不正像艺术创作中，整体与细节、印象与写实之间的微妙关系吗？
章教授常强调的“大局观”、“整体色调”、“第一印象”，是否也蕴含在这“遥看”的朦胧美感之中？而自己常常陷入局部细节的刻画而忽略了整体，是否就像这“近看”反而失了那份动人的春意？
这个意外的联想，让她心中豁然开朗，仿佛捕捉到了一丝艺术感知的灵光。一丝轻松而略带领悟的微笑，不由自主地悄然爬上了她的嘴角。
这难得的、属于思考而非机械练习的片刻宁静，让她感到一种久违的、纯粹的愉悦。
就在这身心放松、思绪翩跹的瞬间——
“杜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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