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过后，改造角的日头斜斜地照在磨盘上，石缝里的面粉被晒得发白。赵铁柱蹲在磨盘边，给轴眼滴了点新熬的猪油，这是张大爷教的法子，说比桐油更润轴。
“赵哥，你看这是啥？”阿伟举着块小木牌跑过来，牌上用红漆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磨盘，旁边写着“周”字，漆水还没干透，透着股松木的清香。
赵铁柱接过木牌看了看：“老周送的？”
“嗯，今早他搭船过来，说让钉在磨盘旁边，”阿伟挠挠头，“还拎了袋新收的荞麦，说磨点荞面，做饸饹吃。”
王奶奶正坐在磨盘旁晒太阳，手里纳着鞋底，闻言笑了：“这老周倒是上心，比咱还惦记这磨盘。”她往磨盘上瞅了瞅，不知啥时候多了道浅浅的刻痕，像个小小的箭头，指着轴眼的方向，“怕是他昨儿来磨糜子时，偷偷刻的记号。”
张大爷拄着拐杖过来，烟袋锅敲了敲磨盘：“刻记号好，就像给磨盘认了亲，往后它就有两个家了——咱改造角一个，河湾村一个。”
正说着，李婶端着盆刚腌的辣椒过来，放在磨盘边的石台上。石台上已经摆了好几个罐子，有装酱菜的，有盛豆油的，都是街坊们磨面时顺手放的，倒像给磨盘搭了个小厨房。“老周说河湾村的荞麦面最香，”她揭开罐子盖，辣椒的辛香混着磨盘的石味，“等磨好了，咱蒸点荞面馒头，送两个给老周的孙子。”
赵铁柱把小木牌钉在磨盘旁的柱子上，红漆的“周”字在阳光下闪闪的。磨盘转了转，轴眼“咕噜”响，像在应和这新添的牵挂。
老周带来的荞麦颗粒饱满，黑中带紫，王奶奶说这是“霜降荞”，磨出的面最筋道。阿伟兴冲冲地往磨眼里倒荞麦，可刚倒了半碗，磨盘突然“咔”地卡住了，黄牛使劲拽了拽，磨杆竟弯出个弧度。
“咋回事？”张大爷急得直跺脚，“昨儿磨小米还好好的。”
赵铁柱趴在磨盘上听了听，轴眼处传来“沙沙”的摩擦声：“怕是进了石子，把齿卡住了。”他找来根细铁棍，顺着磨缝往里捅，果然捅出块指甲盖大的碎石，石面上还沾着点荞麦粉。
“这碎石哪来的？”阿伟看着碎石犯愁，“老周的荞麦筛过三遍，不该有这东西。”
王奶奶突然“哎呀”一声：“怕是昨儿老周刻记号时，石渣掉进磨缝里了。”她用手指摸了摸那道箭头刻痕，指尖沾了点石粉，“这老东西，刻记号也不看着点。”
好不容易把碎石弄出来，磨盘重新转起来，可磨出的荞面里总混着点石渣，筛了好几遍都筛不干净。“这面咋吃啊？”阿伟晃着筛子，石渣卡在筛眼里，气得他想把筛子扔了。
李婶找来块细纱布，铺在筛子上：“用纱布再滤一遍，保准干净。”她边滤边说，“老周要是知道他刻记号差点毁了荞麦面，准得懊恼好几天。”
正说着，河湾村的渡船摇摇晃晃靠了岸，老周的儿子周强背着个包袱跑过来，脸上带着急色：“婶子，大爷，俺爹让俺来看看磨盘，他说昨儿回家总觉得不对劲，怕是给你们添了麻烦。”
张大爷把石渣递给周强看：“你爹刻记号太使劲，石渣卡了磨齿，还好没大事。”
周强的脸一下子红了，从包袱里掏出个布包，打开来是块磨得发亮的青石片：“俺爹说这是他年轻时凿磨用的‘磨石’，能把磨齿磨得更光，让俺给磨盘蹭蹭，赔个不是。”
赵铁柱接过磨石看了看，石片两面都磨得溜光，边缘带着点弧度，显然用了很多年。“这磨石好，”他笑着说，“比砂纸细，蹭出来的磨齿不硌面。”
周强也不推辞，蹲在磨盘旁，蘸着井水，用磨石顺着齿纹慢慢蹭。石屑混着水往下流，在磨盘上画出道道白沫，像给磨盘洗了个澡。“俺爹说这盘磨跟俺家有缘，”他边蹭边说，“当年他从水里捞磨盘时，手里就攥着这块磨石，没想到今儿又用它给磨盘修伤。”
王奶奶看着周强认真的样子，转身去厨房端了碗热粥：“先歇会儿，喝口粥暖暖。你爹也是，这点小事还让你跑一趟。”
“俺爹昨儿念叨了半宿，说磨盘要是坏了，他往后都没脸来串门了，”周强喝着粥笑，“他还说，等过几天河水冻住了，就凿冰开条路，照样来给磨盘添料。”
张大爷听得直乐：“这老周，比伺候他孙子还上心。”他往磨盘里倒了把荞麦，“来，试试你蹭的磨齿，看磨出来的面细不细。”
黄牛拉着磨盘转起来，新蹭的磨齿咬合得更紧，荞面顺着石缝流下来，白中带点紫，细得像落雪。李婶用手接了点，捻了捻：“比刚才细多了，这磨石真是宝贝。”
周强看着磨出的面，松了口气：“俺爹说，老物件跟人一样，得用心疼，你对它好，它就给你长脸。”他把磨石递给赵铁柱，“这石片就放这儿吧，你们磨面时常用着，也算俺家替磨盘尽份力。”
赵铁柱把磨石放在磨盘旁的石台上，挨着李婶的辣椒罐，倒像给磨盘添了个新伙计。磨盘转得更欢了，轴眼“咕噜”响，像是在说这突如其来的热络。
没过几天，河水真的结了薄冰，老周没法坐船，就让周强托人捎来袋冻柿子，说“给磨盘也尝尝甜”。王奶奶把柿子摆在磨盘上，冻得硬邦邦的，阳光照在上面，像块块红水晶。
街坊们还是常来磨面，只是每次磨完，总会多留一把新粮在磨盘上——张大爷留过小米，李婶放过高粱，阿伟搁过黄豆，说是“给老周的磨盘存点家底”。
赵铁柱用老周留下的磨石，把磨盘的齿纹蹭得光光的，又在磨盘旁搭了个小棚，挡住落雪。“这样冬天磨面，磨盘就不会冻裂了，”他对王奶奶说，“等开春化冻，老周来了，准夸咱把磨盘伺候得好。”
王奶奶纳着鞋底，鞋底的花纹越纳越密：“我给老周的孙子纳了双虎头鞋，等他下次来，让他捎回去。孩子穿着新鞋，踩着磨盘转两圈，也算跟磨盘认个亲。”
张大爷的烟袋锅在磨盘上磕了磕，火星落在石缝里，瞬间灭了：“等雪下大了，咱就用新磨的荞面做锅贴，放在磨盘上烤，香得能飘到河湾村去，让老周隔着冰都能闻见。”
阿伟蹲在磨盘旁，用树枝在雪地上画了个大大的磨盘，旁边画了两个小人，一个在河这边，一个在河那边，都朝着磨盘笑。“这样老周就知道，不管河水冻得多厚，磨盘都在这儿等着他，”他抬头看赵铁柱，“赵哥，俺说得对不？”
赵铁柱笑着点头，眼里映着磨盘上的冻柿子，红得像团火。他忽然明白，老磨盘磨出的不只是米面，还有扯不断的牵挂——河这边的人惦记着河那边的暖，河那边的人牵挂着河这边的香，就像磨盘的上下扇，转得越久，咬得越紧，把日子磨得又暖又甜。
夕阳落在磨盘上，给木牌上的“周”字镀了层金。磨盘静静地立着，石缝里的荞麦粉被冻成了冰，像撒了层碎钻，等着开春时，被老周的脚步轻轻踩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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