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前夜，场罕见的大雪覆盖了半味谷。传味苗的藤蔓上挂满了冰凌，却依然倔强地抽出新绿，冰凌折射着谷中各处的火光，在雪地上映出片流动的彩光。林七披着厚氅站在听蝉屋前，正看阿青指挥山精们往藤架下堆炭火，忽然注意到百味墙的方向，有团淡青色的影子在雪地里晃动。
“那是……”他话音未落，影子突然转身，露出张模糊的面容——眉眼间竟有几分像北漠的牧民，可周身的寒气却比冰雪更甚。山精们顿时炸了锅，灵草的根须疯狂抽打地面，却被那影子周身的寒气冻成了冰丝。阿木抄起块魔界青砖就要冲过去，被姜瑶光死死拉住：“别碰！是忘川渡的游魂，被雪气引来了。”
星盘在姜瑶光手中亮起时，光纹里清晰地映出影子的来历：这是三百年前在北漠战乱中丧生的牧民阿古拉，因执念于未酿完的柏叶酒，魂魄直徘徊在忘川渡，今冬雪大，竟顺着记味司玉牌的香气飘到了半味谷。“他怀里抱着的，是当年装酒的皮囊。”姜瑶光指着影子怀中的凸起，“皮囊上的柏叶纹快磨没了，再等些时日，连这点执念都要散了。”
玄曜天君赶来时，正撞见孙儿举着块热麦饼往影子跟前凑。孩子的手刚要碰到影子，就被道金光拦住——玄曜天君的仙力与影子的寒气相撞，在雪地里炸开团白雾，雾中飘出缕极淡的酒香，竟让周围的雪都融了片。“忘川游魂不得入凡世，”玄曜天君声音凝重，却见那影子固执地朝着百味墙的方向伸着手，指尖的寒气在砖墙上画出个歪歪扭扭的陶罐，“他在找记味的东西。”
林七忽然想起什么，让阿木取来那枚嵌着铁锅碎片的砖块：“把这个给他看看。”阿木捧着砖块走近影子时，砖块上的金色光晕突然大盛，竟在影子面前投射出幅虚影——正是叶纹里的景象：阿古拉蹲在北漠的火堆旁，往陶罐里添柏叶，他的小女儿正踮着脚往罐口撒麦粉，粉粒落在火里，腾起串带着麦香的火星。
影子看到虚影的瞬间，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周身的寒气簌簌掉落，露出底下渐渐清晰的面容。他伸出手想要触碰虚影里的小女孩，指尖却穿过了画面，只留下串细碎的冰晶。“他记起来了，”林七轻声道，“可执念太深，不肯入轮回。”
这时，老铁匠突然扛着口新铁锅跑来，锅里咕嘟煮着什么，香气混着蒸汽在雪地里凝成条暖雾带。“试试这个！”他把铁锅往影子面前墩，锅里的柏叶酒正翻滚着气泡，酒面上浮着层金黄的麦壳——是用孙儿新磨的麦粉与阿木珍藏的柏叶，照着叶纹里的法子酿的。
奇迹就在此刻发生：当酒香碰到影子的瞬间，他怀中的皮囊突然鼓起，渗出点点琥珀色的酒液，与锅里的酒气交融在起。虚影里的小女孩突然转身，对着影子喊了声“阿爸”，声音虽轻，却让影子猛地跪坐在雪地里，泪水从眼中滚落，落在雪上烫出个个小洞。
“原来他不是执念于酒，”林七恍然大悟，“是执念于和女儿起酿酒的日子。”他让孙儿取来块印着父女剪影的麦饼，递到影子面前，“尝尝吧，你女儿后来跟着商队到了凡世，学会了做麦饼，临终前还念叨着你的柏叶酒呢。”
影子捧着麦饼的瞬间，周身的寒气彻底消散，露出了完整的面容。他咬了口饼，又喝了口锅里的酒，忽然对着众人深深鞠躬，身影渐渐变得透明。在完全消散前，他将怀中的皮囊往百味墙抛去，皮囊落在嵌着铁锅碎片的砖块上，化作道青绿色的纹路，与原有的叶纹缠在了起。
“忘川渡那边，怕是还有不少这样的游魂。”玄曜天君望着影子消失的方向，眉头紧锁，“今冬雪大，记味司玉牌的香气传得远，恐怕会引来更多魂魄。”话音刚落，谷口突然传来货郎的惊呼，众人赶过去看，只见雪地里竟站着排模糊的影子——有捧着珍珠粉的鲛人，有握着陶罐的石人，甚至还有个举着铁锅的老者，身影与老铁匠年轻时竟有七分相似。
“这下可热闹了。”老铁匠挠着头笑起来，突然把自己的铁锅往雪地里墩，“怕什么！游魂不就是念着口没尝完的味道吗？咱半味谷别的没有，锅是热的，饼是香的，让他们都进来暖暖！”说罢竟往锅里撒了把新收的糯米，米香混着蒸汽在雪地里弥漫开来，最前面的鲛人影子猛地晃了晃，眼中似乎泛起了水光。
林七看着这幕，忽然对姜瑶光道：“让记味司的仙童都下来吧，带着玉牌来。”他指着那些在雪地里徘徊的影子，“不是所有执念都该被斩断，有些味道，本就该陪着人走到轮回尽头。”姜瑶光立刻颔首，星盘上的光纹冲天而起，在雪夜中划出道明亮的弧线，像在给忘川渡的游魂指引方向。
当夜，半味谷的藤架下燃起了百十个火堆，每个火堆旁都围着几个透明的影子。老铁匠带着游魂老者去熬粥，两人的动作竟如出辙；孙儿教鲛人影子做麦饼，珍珠粉混着面粉落在雪地上，开出朵朵莹白的花；阿木和石人影子蹲在起，用树枝在雪地上画酿酒的方子，画着画着，两个身影渐渐重合。
林七坐在百味墙前，看玄曜天君用仙力护住那些快要消散的影子。天君金甲上的雪被火光烤化，顺着甲缝滴在砖墙上，竟让新添的青绿色纹路更鲜亮了些。“你说，这样真的好吗？”玄曜天君忽然问，“让游魂滞留凡世，终究是破了天规。”
“天规该护着人心才对。”林七指着个正给母亲影子喂饼的孩童游魂，“你看，他只是想再尽次孝。”说话间，那孩童影子喂完饼，对着母亲深深鞠躬，身影化作道金光，朝着忘川渡的方向飘去——竟是解了执念，自行入了轮回。
雪停时，东方已泛白。那些游魂大多解了执念，化作光点消散在晨光里，只在百味墙上留下道道新的纹路。老铁匠的铁锅还在咕嘟作响，锅里的粥混着百种味道，香得连冰凌都往下滴水。货郎赶着修好的车往谷外走，车上装着给忘川渡守吏的麦饼：“守吏说要在忘川边支口锅，让每个游魂都能喝口热粥再走。”
林七望着百味墙上新增的纹路，忽然发现那枚嵌着铁锅碎片的砖块，竟泛着层温润的光泽。砖缝里钻出的新藤，叶纹里赫然多了群围着篝火的人影，有牧民、有鲛人、有石人，还有个举着铁锅的老者，正把勺热粥递给个孩童。
“师父，”姜瑶光捧着星盘走来，光纹里映着忘川渡的景象——守吏支起的铁锅前，排游魂正安静地排队，每个喝了粥的魂魄，身上都飘起缕淡淡的香气，“记味司的仙童说，这些香气会跟着魂魄入轮回，下辈子闻到相似的味道，说不定还能想起点什么呢。”
林七笑着点头，看孙儿正把块新做的麦饼往砖墙上蹭，想让饼香渗进新添的纹路里。孩子的鼻尖蹭到砖面，沾了点金色的光晕，像沾了点永不融化的暖阳。他忽然明白，所谓轮回从不是终点，那些藏在味道里的记忆，会顺着锅气、饼香、叶纹，直传到下个春天，下个冬天，传到所有愿意记住的人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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