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栖灵寺。
一只羽毛染血、断翎处格外刺眼的信鸽，如同穿越地狱归来的精灵，带着满身风尘与死亡的烙印，跌跌撞撞地落入寺中一座僻静禅院的鸽笼。负责照料信鸽的小沙弥发现了它腿上的异样——那方被鲜血浸透、字迹扭曲的布条。布条上，“栖灵”二字如同泣血，触目惊心！
消息以最快的速度通过寺内秘密渠道，飞传至洛阳。
洛阳，紫微宫，宣政殿。
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丹墀之下，文武百官分列，但空气中弥漫的却不是寻常议政的肃穆，而是一种压抑的、一触即发的紧张。御座之上，杨昭的脸色比平日更加苍白，眼窝深陷，紧抿的嘴唇透着一丝病态的潮红，宽大的袍袖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方冰冷的玉佩，他面前御案上，堆积如山的奏章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
这些奏章，内容惊人地一致：
弹劾朱雀部首红绡！
弹劾寒衣阁延误军机！
起因正是数日前传回的那份来自东海的血色急报：朱雀部首红绡奉密令南下追查萧后踪迹，于嵊泗外海遭遇虬髯客张仲坚主力伏击！三艘飞鱼快船尽没，随行三百朱雀精锐、百名水手几乎全员战殁！红绡本人身中三箭，生死不明！唯一传回的线索，仅有两个血字——“栖灵”！
消息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以武将勋贵集团为首的朝臣怒火。
“陛下！” 一员身材魁梧、面如重枣的老将，虎贲中郎将李纲，率先出列，声音洪亮如钟，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懑，“红绡身为朱雀部首，执掌情报监察，责任何等重大！然其不务正业，轻身犯险，远赴江南追查虚无缥缈之前朝旧事！致使三百精锐尽丧东海，更暴露我军江南布置！此等玩忽职守、丧师辱国之罪，按军法，当斩！”
“李将军所言极是！” 另一位将领立刻附和，“如今河北窦建德余孽刘黑闼死灰复燃，李唐李世民虎视眈眈，王世充残部犹在暗处！正是用兵戡乱、一统山河的关键时刻！寒衣阁却为一己私情（指寻找萧后），耗费巨资赎买无用鬼童（指丹阳善后），又令核心大将远赴险地，折损精锐！此乃因私废公，延误军机！长此以往，将士寒心，军威何存？国事何安？！”
“臣附议！红绡之罪，罪无可赦！请殿下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数名武将齐声出列，声浪在殿中回荡，矛头直指昏迷不醒的红绡，更隐晦地指向了幕后决策者——林天生！
文臣队列中，亦有部分依附于传统门阀或对寒衣阁权势膨胀不满的官员，开始窃窃私语，虽未明言支持斩首，但言辞间也多有“红绡行事孟浪”、“寒衣阁用人失察”、“当务之急是平乱而非寻人”等论调。
压力如同无形的山峦，沉甸甸地压向御座上的杨昭，更压向站在武将队列最前方、一直沉默如山的林天生。
杨昭眉头紧锁，胸口微微起伏，强忍着喉间的痒意。他看向林天生，眼中带着询问与担忧。他知道红绡南下的真相，更明白那枚银铃和萧后对林天生意味着什么。
就在这时，林天生动了。
他没有辩解，没有斥责那些弹劾的将领。他只是缓缓地、一步一步地，从武将队列的最前方，走到了丹墀正中央，那象征着权力与责任焦点的位置。
他解下了腰间悬挂的那枚沉甸甸的、代表着寒衣阁最高兵权、由杨昭亲赐的——白虎调兵虎符！
鎏金的虎符在殿内烛火下闪耀着冰冷而威严的光芒。满朝文武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手中的虎符上，不知他意欲何为。
只见林天生将虎符高高举起，目光如寒潭深水，缓缓扫过那些弹劾他的将领，扫过窃窃私语的文臣，最后，定格在御座上的杨昭身上。他的声音不高，却如同金铁摩擦，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狂暴力量，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诸公弹劾红绡，言其玩忽职守，丧师辱国。言我寒衣阁因私废公，延误军机。好！说得真好！”
他猛地将手中的虎符，狠狠掼向脚下坚硬的金砖地面！
“哐啷——！！！”
一声震耳欲聋、令人心胆俱裂的巨响！
鎏金虎符在巨大的冲击力下，瞬间碎裂！金色的碎片和断裂的虎身四散飞溅，如同炸开的烟花，刺目地散落在光洁的金砖之上！
死寂！
绝对的死寂！
整个宣政殿落针可闻！所有人都被这石破天惊的举动惊呆了！摔碎御赐调兵虎符！这是何等的大不敬！何等的狂悖！这几乎等同于自绝于朝廷！
林天生的声音却在这死寂中如同惊雷般炸响，带着滔天的悲愤与不容置疑的凛然：
“红绡南下，非为私务！乃奉我林天生之命，持前朝萧皇后信物，追查其生死下落！萧皇后是谁？！她是我林天生的养母！是于寒林雪夜之中，将我这垂死弃婴救回深宫，赐名‘天生’，抚育成人的——娘亲！”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受伤的雄狮发出震天的咆哮，震得殿宇梁柱嗡嗡作响：
“养育之恩，重于泰山！刻骨铭心！今娘亲身陷囹圄，生死未卜，踪迹不明！为人子者，若因惧战、因避嫌、因尔等口中所谓的‘军机’、‘国事’，便置母后生死于不顾，任其流落贼手，受尽屈辱煎熬…”
他猛地指向地上碎裂的虎符，眼中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怒火：
“那我要这兵权何用？！要这战功何用？！要这苟且偷生的‘国事’何用？！天子以孝治天下！吾为臣为子，焉能不救母？！今日尔等要斩红绡，便是斩我林天生尽孝之心！便是要我与那不忠不孝、禽兽不如之徒同列！此等兵符，碎之何惜？！此等朝堂，留之何益？！”
字字如刀！句句泣血！
那是对“孝道”最原始、最强烈的呐喊！是将个人恩情置于权力规则之上的决绝宣言！更是对满朝衮衮诸公只知权谋算计、罔顾人伦大义的雷霆控诉！
武将们被这狂暴的气势和掷地有声的孝道宣言震慑得哑口无言，李纲脸色涨红，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军法”、“国事”在这“孝”字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文臣们更是噤若寒蝉，无人敢在这滔天的孝子之怒前再置一词。
杨昭猛地从御座上站了起来！他瘦弱的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苍白的脸上泛起异样的潮红。他看着丹墀下那碎裂的虎符，看着林天生那因悲愤而赤红的双眼，听着那字字泣血的“为人子者，焉能不救母”，胸腔中压抑的情感如同火山般喷涌！
“咳咳…咳咳咳…” 剧烈的咳嗽突然袭来，杨昭以袖掩口，咳得撕心裂肺，指缝间隐隐渗出刺目的猩红！但他强撑着，猛地一挥袍袖，将御案上那堆积如山的弹劾奏章尽数扫落在地！
哗啦啦——
奏章如同雪片般散落。
杨昭的声音带着咳嗽后的沙哑，却异常坚定，如同洪钟大吕，响彻宣政殿：
“林卿之心，昭…感同身受！孝乃人伦之本，百善之先！萧后母仪天下，于国有恩，于林卿有再造之德！今其蒙难，踪迹不明，岂有不救之理？！”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涌的气血，目光如炬，扫视群臣：
“传朕旨意！”
“一、朱雀部首红绡，忠勇可嘉，身负重伤仍不忘使命，传回关键线索，非但无罪，实乃有功！着太医院选派国手，不惜一切代价，全力救治！所需药物，举国搜寻！”
“二、着令寒衣阁青龙部，即刻以‘栖灵’二字为核心，调动一切资源，于扬州及江南各州府，秘密寻访萧皇后下落！凡有线索者，重赏！凡敢阻挠、隐匿者，以谋逆论处！”
“三、即日起，除剿灭刘黑闼残匪、巩固河北防务等必要行动外，寒衣阁各部及朝廷各军，暂停一切大规模攻势！休养生息，整军备武，为期——三月！此三月，举国上下，当以寻回萧皇后为第一要务！此乃国本所系，人伦大义！不得有误！”
“停战三月”！
这道旨意如同第二道惊雷，再次劈在朝堂之上！三个月！在群雄逐鹿的关键时刻，停战三个月！这意味着可能错失战机，可能让敌人坐大！这代价，不可谓不巨大！
“殿下！三思啊！” 李纲等将领脸色大变，急欲再谏。
“朕意已决！” 杨昭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威严，他扶着御案，身体虽显摇摇欲坠，眼神却锐利如鹰，“尔等只道军机不可延误，可曾想过，若朕坐视恩母蒙难而不救，坐视股肱之臣孝心蒙尘，天下人将如何看待我大隋？如何看待朕？！军心、民心，岂独系于战刀之上？！孝义不彰，纵有百万雄兵，国亦不国！”
他目光灼灼地看向丹墀下依旧挺立如松的林天生，声音放缓，带着深深的托付：“林卿，寻母重任，朕…托付于你了！三月之期，盼卿…早传佳音！” 话音未落，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鲜血已染红了袖口。
林天生看着御座上那咳血却依旧为自己力排众议、下旨停战的年轻君主，看着地上那碎裂的虎符，胸中翻涌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有对杨昭力挺的感激，有对红绡及战死将士的痛心，更有对寻回养母的急迫与决心！
他撩袍，重重跪地，额头触碰到冰冷坚硬的金砖，发出沉闷的声响：
“臣，林天生！领旨谢恩！必竭尽所能，寻回母后！以报陛下信重，以慰…阵亡将士英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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