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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9章 邪物典当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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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雨如织,敲打着青石板路,发出空洞而执拗的回响,像是无数双枯槁的手在黑暗中徒劳地叩击着大地。风裹着水汽,带着深秋特有的、能钻进骨头缝里的阴冷,在狭窄曲折的巷弄间横冲直撞。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闷,混合着墙角苔藓的腥腐、远处垃圾堆若有若无的馊臭,还有一种更深沉、更粘稠的东西——像是无数个被压抑的、见不得光的念头在潮湿中无声发酵,蒸腾起的无形瘴气。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迷蒙雨幕深处,一盏灯笼突兀地亮着。

它孤悬在一扇乌沉沉的木门前,门楣上没有任何匾额,只挂着一块边缘被虫蛀蚀得坑坑洼洼的木牌,上面用朱砂写着两个仿佛随时会滴下血来的歪斜大字:“当”。灯笼的光是暗红色的,并非寻常喜庆的暖红,更像凝固的血块被强行点燃,光线勉强穿透湿冷的空气,只能映照出门前丈许之地。那光晕边缘模糊不清,非但不能驱散黑暗,反而给这方寸之地笼罩上了一层更加诡异、更加不祥的猩红薄纱。雨丝落入这微弱的光圈,瞬间便被染成了赤色,如同无数细小的血线坠落。

门内,是另一个世界。

空气凝滞得如同沉入水底的淤泥,浓重的陈腐气味扑面而来——是积年灰尘、朽烂木头、霉变的纸张,还有一种更深邃、更难以名状的,类似古墓深处被遗忘的陪葬品所散发出的死寂气息。光线昏昧不明,仅靠柜台上一盏样式古旧的油灯提供光源。那灯焰也是奇异的暗红色,豆大一点,在玻璃灯罩内无声地跳跃着,将周围物体的影子拉扯得扭曲变形,在四壁和天花板上投下幢幢鬼影。

柜台高且深,由一种看不出材质的乌木打造,木纹在灯光下隐隐盘曲扭结,竟有几分像凝固的痛苦人面。柜台后,坐着一个男人。

他身量颇高,穿着件半旧的鸦青色长衫,袖口挽起一截,露出一段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腕。他微垂着头,正专注地拨弄着面前一架乌木算盘。那算盘珠乌黑油亮,非金非玉,倒像是某种生物的骨节打磨而成。他修长的手指在算盘上移动,动作异常精准、流畅,却带着一种非人的、近乎机械的韵律。指尖每一次拨动算珠,都发出“喀哒”一声轻响,在这死寂的店里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仿佛能直接敲在人的心坎上。

油灯的光晕恰好勾勒出他半边侧脸。鼻梁挺直,下颌线条清晰,薄唇抿成一条略显冷硬的直线。肤色是久不见天日的苍白,像覆盖了一层薄薄的寒霜。他眼睫低垂,遮住了眸中神色,整个人如同一尊没有温度的玉雕,只余下指尖拨动算盘时那单调而规律的“喀哒”声在死寂中回响。

角落里,一个身形佝偻得厉害的老账房蜷在一张破旧的藤椅里,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他手里握着一支秃了毛的毛笔,笔杆油光发亮,不知被摩挲了多少年月。笔尖在舌尖上蘸了蘸——那舌头也是异样的暗红——然后才落在一本摊开的、边缘卷曲发黄的老账簿上。他写字极慢,每落一笔都异常用力,笔尖刮过粗糙的纸面,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用指甲在刮挠棺材板。

柜台另一侧的阴影里,还立着一个身影。那是个年纪不大的学徒,穿着不合身的灰布短褂,瘦骨伶仃,低着头,双手紧贴在裤缝上,像一尊僵硬的木偶。他的脖颈被衣领遮住大半,却仍能隐约看到一道深色的、歪歪扭扭的疤痕,如同一条丑陋的蜈蚣趴在那里。他沉默得如同不存在,只有偶尔因恐惧而微微颤抖的肩膀,暴露出一丝活人的气息。

“喀哒…喀哒…沙…沙…”

算珠的撞击声与笔尖的刮擦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单调而令人心悸的催眠曲,填满了这间诡异当铺的每一寸空间。时间在这里仿佛也粘稠得流不动了。

“吱呀——”

一声艰涩刺耳的摩擦骤然撕裂了这沉闷的寂静。那扇沉重的乌木门,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从外面推开了一道缝隙。

一股更强的、裹挟着雨腥气的冷风猛地灌了进来,吹得柜台上那豆大的灯焰疯狂摇曳了几下,几乎熄灭。猩红的光影在墙上剧烈地扭动,如同群魔乱舞。

门口,一个肥胖的身影几乎堵住了整个门框。

来人是个四十多岁的男子,穿着价值不菲的锦缎袍子,但那华贵的料子此刻已被雨水浸透大半,湿漉漉、沉甸甸地裹在他身上,非但显不出富贵,反而衬得他像一头刚从泥沼里挣扎出来的肥硕水豚。他头发散乱,几缕湿发紧贴在汗津津的额头上,脸上的肥肉因极度的焦虑而不住抽搐,使得那精心保养的皮肤显出几分浮肿的惨白。他浑身散发着一种混合了雨水、汗水和劣质熏香的浓重气味,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柜台后那个拨打算盘的男人,眼神里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的贪婪与孤注一掷。

他踉跄着扑到高高的柜台前,双手“啪”地一下重重拍在乌木台面上,震得那盏油灯又是一阵猛晃。他喘着粗气,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硬挤出来的,带着灼热的焦渴:

“当!我…我要当!”他胸口剧烈起伏,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柜台上,“银子!我要银子!越多越好!我周记的船队…我的身家性命…全押在那批南洋货上了!船…船眼看就要沉了!货没了,我…我就完了!倾家荡产!流落街头!”

他语无伦次,肥胖的身体因激动和恐惧而筛糠般抖动着,锦袍上的水珠不断滴落,在积着薄尘的地板上晕开一小片深色水渍。

柜台后的男人,终于停下了拨打算盘的手指。

那“喀哒”声戛然而止。

他缓缓抬起头。

昏红的灯光照亮了他的脸。那是一张极其年轻、也极其俊秀的脸庞,眉目如画,皮肤苍白得剔透。然而,当他的目光落在眼前这狼狈的富商脸上时,那双眼睛——深邃得如同两口不见底的古井——却透不出一丝属于人间的温度。没有惊讶,没有怜悯,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种审视死物般的平静与漠然。

他没有立刻回应富商的嘶吼,只是抬起苍白得几乎透明的手,从柜台下取出一方砚台。那砚台色泽深黑如墨玉,边缘却隐隐透出一种不祥的暗红纹路。他拿起一根同样漆黑的墨锭,开始缓慢地、一圈圈地研磨。墨锭与砚台摩擦,发出一种奇特的、沉闷而粘滞的“沙沙”声,仿佛碾磨的不是墨,而是凝固的血块。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铁锈与陈年腐败气息的腥甜味道,随着他的研磨,幽幽地在凝滞的空气中弥漫开来。

这气味让角落里的学徒猛地打了个寒颤,头垂得更低,身体缩得更紧。老账房舔笔的动作也顿了顿,浑浊的老眼朝这边瞥了一下,又漠然地转回账簿上。

富商周老板被这突如其来的沉默和那诡异的研磨声弄得更加焦躁不安,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对方那双苍白的手,仿佛那手下一刻就能凭空变出救命的金银。

“说话啊!”周老板的声音因恐惧而拔高,带着破音的尖利,“只要能换钱!什么都行!金银首饰?古董字画?我…我还有几处铺子地契!都在身上!都给你!”

年轻掌柜终于停下了研磨的动作。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落在周老板因激动而涨红的脸上,薄唇微启,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珠子落在玉盘上,穿透了店内粘稠的空气:

“金银俗物,铺面地契……救不了你的沉船。”他微微一顿,暗红色的灯焰在他深不见底的瞳孔中跳跃了一下,“周老板,你心里最清楚,你真正能拿来典当的……是什么。”

周老板像是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肥胖的身体猛地僵住了。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死灰般的惨白。那双刚才还燃烧着贪婪火焰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惊骇、难以置信,以及一种被彻底看穿心底最阴暗角落的巨大恐惧。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年轻掌柜不再看他,视线落回刚刚磨好的那方砚台里。暗红色的“墨汁”浓稠得如同血浆,在灯光下泛着一种妖异的光泽。他又拿起一支细长的毛笔,笔尖的毫毛竟也带着诡异的暗红色。他蘸饱了那“墨汁”,笔尖悬在一张摊开的、颜色枯黄、边缘布满不规则虫蛀痕迹的当票上方。

“头发。”年轻掌柜的声音依旧平淡无波,却像淬了冰的针,精准地刺入周老板的心脏,“你九房妻妾,如云青丝。典当此物,可解燃眉之急。当期……九日。”

“不!不行!”周老板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脸上的肥肉因极度的惊惧而疯狂抽搐,“那是我…我…她们会杀了我!那是她们的命!”

“哦?”年轻掌柜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绝非笑意的、冰冷而嘲讽的弧度,“是她们的命……还是你攀附权贵、炫耀财富的玩物?周老板,你的船,还有不到两个时辰。”他的目光再次抬起,那双深潭般的眸子直直看进周老板眼底,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近乎耳语般的魔力,“沉入海底,万劫不复……或者,一缕烦恼丝,换你泼天富贵,东山再起?”

“烦恼丝……泼天富贵……”周老板眼神剧烈地挣扎着,瞳孔因内心的激烈交战而放大又收缩。沉船的阴影、债主的嘴脸、从云端跌入泥淖的恐惧……这些画面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神经。那“泼天富贵”四个字,像带着魔力的钩子,死死勾住了他心底最贪婪的欲望。他额头上青筋暴起,冷汗混杂着雨水,小溪般沿着脸颊流淌下来。最终,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彻底崩断了。他猛地一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疯狂的赤红和孤注一掷的狠戾,仿佛输红了眼的赌徒押上了最后的血肉。

“当!”他几乎是嘶吼出来,声音破碎不堪,“我当!快!快写当票!”

年轻掌柜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波动,仿佛早已预知这个结果。他悬着的笔尖稳稳落下,枯黄的当票上,暗红色的笔迹蜿蜒游走,形成一种非篆非隶、扭曲诡异的符文。那笔迹仿佛拥有生命,在纸面上微微蠕动,散发出更加浓郁的、令人作呕的腥甜气息。写毕,他轻轻放下笔,从抽屉里取出一个沉甸甸的、带着冰冷金属气息的乌木小匣,推到柜台边缘。

“指印。”声音平淡无波。

周老板颤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他伸出同样颤抖的、肥短的手指,狠狠地在印泥盒里一摁——那印泥也是暗红色的,触手冰凉滑腻。然后,他几乎是闭着眼睛,带着一种豁出去的绝望,用力地将指印摁在了当票上那行诡异的符文下方。

就在指印落下的瞬间,当票上所有的暗红符文猛地亮了一下,如同烧红的烙铁,旋即又迅速黯淡下去,恢复成死寂的枯黄。一股肉眼难以察觉的、极其微弱的灰黑气息,如同活物般从周老板的头顶百汇穴悄然逸出,丝丝缕缕,被那张枯黄的当票无声地吸了进去。

周老板猛地打了个寒噤,一股莫名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冰冷瞬间攫住了他,让他几乎站立不稳。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头顶,又看向那张当票,眼神里充满了后知后觉的巨大恐惧。

年轻掌柜面无表情地将当票收起,动作流畅地将那个沉甸甸的乌木小匣完全推到周老板面前。匣盖自动滑开一道缝隙,里面是满满一匣码放整齐、黄澄澄的金条,在昏红的灯光下折射出冰冷而诱人的光泽。

“九日内,原物取赎。过时不候。”冰冷的声音如同最后的宣判。

周老板看着那满匣黄金,眼中的恐惧瞬间被贪婪的狂喜淹没。他一把抓起匣子,紧紧抱在怀里,沉甸甸的触感让他狂跳的心脏稍稍安定,仿佛溺水之人终于抱住了浮木。他再不敢看那年轻掌柜一眼,也顾不上满头满脸的冷汗雨水,喉咙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咕哝,肥胖的身体爆发出与体型不符的敏捷,猛地转身,几乎是连滚爬地撞开那扇沉重的乌木门,一头扎进了外面无边无际的冰冷雨幕中。沉重的木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外面的风雨声,也隔绝了他仓惶逃离的背影。

当铺内重新陷入死寂,只有油灯暗红的火苗在微微摇曳。

年轻掌柜垂眸,目光落在自己苍白的手腕内侧。那里,一道极其隐秘的、仿佛由最深沉黑暗勾勒出的符纹印记,如同沉睡的毒蛇盘踞在皮肤之下。就在周老板指印落定的瞬间,这道符纹的边缘,极其细微地,似乎淡化了一丝。那感觉微弱得如同错觉,却带着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令人不安的松动感,仿佛最深处某个被铁链锁死的巨物,在无边的黑暗里,轻轻翻动了一下它沉重的眼皮。

角落里,一直沉默的老账房停下了舔笔的动作。他浑浊的眼珠转向掌柜的方向,喉咙里发出一阵如同破风箱般的、含混不清的“嗬嗬”声,干瘪的嘴唇无声地蠕动了几下,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咀嚼着什么无形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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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熹微,驱散了雨夜残留的阴冷湿气,却驱不散临州城上空弥漫的另一种怪异氛围。一种带着恐慌、猎奇和窃窃私语的骚动,如同瘟疫般在街巷间迅速蔓延。

“听说了吗?城南周扒皮家……出大事了!”

“何止听说!我隔壁卖豆腐的王婆子早起倒夜香,亲眼看见的!周家大门开着,里面几个女的疯疯癫癫跑出来,那个样子……哎哟喂,吓死个人!”

“头发!都没了!一根不剩!光溜溜的头皮,青惨惨的,像剥了壳的鸡蛋!”

“真的假的?九个姨太太全秃了?”

“可不是嘛!一个个跟见了鬼似的,又哭又笑,有的抱着头在街上打滚,有的直愣愣往墙上撞!嘴里还胡言乱语,说什么‘头发没了’‘命没了’‘报应’之类的……”

街边茶寮,几个早起赶脚的力夫和闲汉聚在一起,唾沫横飞地议论着,脸上混杂着惊惧与一种难以言喻的兴奋。消息像长了翅膀,飞遍全城。

城南周府,那座往日里彰显着主人财势的高门大院,此刻大门洞开,再无人看守。门前的石阶上,散落着几缕被踩踏得脏污不堪的锦缎碎片和一支断裂的珠钗,无声诉说着昨夜的混乱。几滩暗红色的、早已干涸的血迹,如同丑陋的伤疤,点缀在青石板上,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府内更是狼藉一片。抄手游廊的栏杆被撞断了几处,名贵的盆栽东倒西歪,泥土撒了一地。地上随处可见撕碎的绫罗绸缎,打翻的胭脂水粉染花了精致的地砖。空气中残留着浓烈的脂粉香气、淡淡的血腥味,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的、仿佛什么东西被强行剥离后留下的空洞焦灼感。

后院一间花厅里,周老板瘫坐在一张太师椅上,仿佛一夜之间被抽去了脊梁骨。他脸色灰败,眼窝深陷,布满血丝的眼睛空洞地望着屋顶华丽的藻井,对满屋的狼藉和仆役们惊惶失措的低语充耳不闻。他怀里依旧紧紧抱着那个乌木小匣,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只是那匣子里的黄金,此刻在他心中激不起半分暖意,只剩下刺骨的冰冷和噬心的恐惧。

“老爷…老爷…”管家抖着声音,小心翼翼地靠近,“几位…几位奶奶都…都送进西跨院暂时看管起来了,请了大夫…可大夫也束手无策,只说…是失心疯…”

周老板喉咙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咕噜,眼珠机械地转动了一下,瞥向管家,那眼神空洞麻木,又带着一种濒死野兽般的绝望。

“船呢?”他的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

管家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连忙躬身:“回老爷,天刚亮就有信儿了!船…船队回来了!说昨夜那场风雨,眼看就要遭殃,可就在最危急的时候,风向突然就变了!变得那个顺啊!简直是老天爷开眼!船队不仅没事,还比预期早了大半天靠岸!那批南洋货…完好无损!码头那边都传疯了,说周老爷您洪福齐天,连海龙王都给您让路!恭喜老爷!贺喜老爷!这下可发大……”

管家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他看到周老板脸上非但没有半分喜色,反而更加惨白,肌肉剧烈地抽搐着,眼神里的恐惧几乎要溢出来。那是一种比倾家荡产更深沉、更彻底的绝望。

“洪福齐天…海龙王让路…”周老板喃喃自语,抱着乌木小匣的手臂剧烈地颤抖起来,“代价…这就是代价…头发…她们的头发…”他猛地低头,死死盯着怀里的匣子,仿佛那里面装的不是黄金,而是九颗血淋淋的人头。

“滚!都给我滚出去!”他突然爆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抓起手边一个碎裂的瓷碗狠狠砸在地上。

管家和仆役们吓得魂飞魄散,连滚爬地退了出去。

花厅里只剩下周老板一人。他颓然倒在椅子里,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他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依旧浓密的头发,指尖却传来一阵诡异的、如同被无形火焰灼烧般的幻觉痛楚。他猛地缩回手,身体抖得更厉害了。九日…当票上写的九日!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慌攫住了他——九日后,又会发生什么?他不敢想,巨大的悔恨如同毒蛇啃噬着他的心脏。他猛地站起身,发疯似的在狼藉的地上翻找起来。

“当票…那张当票呢?!”他嘶吼着,双手在破碎的瓷片、散乱的衣物中疯狂地扒拉,手指被划破也浑然不觉。那张枯黄的、带着诡异符文的纸片,早已不知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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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南的骚动和流言,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涟漪扩散开来,自然也波及了城东相对清静些的柳叶巷。

巷子深处,一座破败的小院。院墙低矮,墙皮剥落,露出里面灰黄色的土坯。几根细弱的竹子病恹恹地立在墙角。院门虚掩着,门板被风雨侵蚀得发黑,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院子里,一个穿着洗得发白青衫的年轻人正焦躁地踱步。他叫柳文卿,面容清瘦,眉宇间原本该有几分读书人的清朗,此刻却被浓重的愁云和挥之不去的疲惫所笼罩。他的青衫袖口已经磨破,肘部打着不显眼的补丁,脚下的布鞋也沾满了泥泞。他眉头紧锁,嘴唇紧抿,双手无意识地搓着,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刚从城西的“望江楼”回来。那里是临州城最大的酒楼,也是本地生员们常去聚会、探讨学问、甚至提前疏通关节的地方。今日那里人声鼎沸,都在议论即将到来的秋闱,以及学政大人私下透露的某些“偏好”和“风向”。柳文卿听着那些高谈阔论,看着同窗们或自信满满或四处钻营的样子,心里却如同压着一块巨大的寒冰。

他苦读数年,自认才学不输于人。可家徒四壁,无钱打点。父亲早亡,寡母日夜操劳,熬干了心血,前些日子终于病倒,缠绵病榻,每日所需汤药钱便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他连为母亲抓药的钱都捉襟见肘,更遑论去购买那些据说学政大人“极为欣赏”的孤本善拓,或是去拜会那些能递上话的“前辈名流”了。

“百无一用是书生…百无一用是书生啊!”柳文卿猛地停住脚步,一拳狠狠砸在身旁一根摇摇欲坠的廊柱上,震得灰尘簌簌落下。他痛苦地闭上眼睛,母亲在病榻上压抑的咳嗽声仿佛又在耳边响起。难道就因为无钱打点,就要让十年寒窗付诸东流?让病榻上的母亲永远看不到儿子出人头地的那一天?

就在这时,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一个穿着绸缎马褂、油头粉面的胖男人挤了进来,是隔壁巷子有名的破落户兼包打听,绰号“滚地鼠”的孙二。他小眼睛滴溜溜乱转,脸上堆着夸张的同情和一种秘而不宣的兴奋。

“哎哟喂,柳相公!您这是怎么了?愁成这样?”孙二凑近几步,压低声音,故作神秘,“是为秋闱的事儿吧?嗨,这事儿闹的!小弟我今儿个在城南,可听了个天大的奇闻!周扒皮家的事儿,您听说了没?”

柳文卿此刻心烦意乱,哪有心思听这些市井八卦,不耐烦地挥挥手:“孙二,我正烦着,没空听你嚼舌根。”

“别介啊柳相公!”孙二丝毫不以为意,反而凑得更近,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柳文卿脸上,“这事儿可邪门!周扒皮家那九个如花似玉的姨太太,一夜之间,全变秃瓢了!跟庙里的姑子似的!还都疯了!满大街跑!啧啧啧,那场面……”

柳文卿闻言一愣,眉头皱得更紧:“有这事?怕是犯了什么恶疾吧?”他虽不信鬼神,但这等怪事听着也觉心惊。

“恶疾?嘿嘿!”孙二小眼睛里闪烁着市侩的精明和一种洞悉秘密的得意,“柳相公您读书人,见识广,可听说过什么恶疾能一夜之间让九个人齐齐掉光头发还全疯了的?没有吧!小弟我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一个吓破了胆的周家小厮嘴里撬出来点门道!”他左右看看,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声,“说是周扒皮昨儿个夜里,去了城西‘雨巷子’最深处那家…那家没挂牌子的怪当铺!拿他九个姨太太的头发,当了满匣子黄澄澄的金条!这才换来他那船队逢凶化吉!您说,邪不邪门?”

“雨巷子…当铺…”柳文卿心头猛地一跳。那个地方他隐约知道,是城西最荒僻、最杂乱的一角,白日里都少有人去,更别说夜晚。孙二的话如同鬼魅的低语,带着一种冰冷的诱惑力,钻进了他因绝望而变得异常脆弱的心房。拿头发换黄金?这简直匪夷所思!可周扒皮的船队安然归来,他家的姨太太又确实一夜秃头疯癫……这诡异的巧合,像毒蛇的信子,舔舐着他紧绷的神经。

“头发…换黄金?”柳文卿喃喃自语,眼神有些发直。

“可不嘛!”孙二一拍大腿,唾沫横飞,“柳相公,您想想!头发算个啥?掉了还能长!可功名呢?那可是光宗耀祖、改换门庭的大事!一辈子就几回机会?错过了这次秋闱,您还得再等三年!令堂的病…还能等三年吗?”

“三年…母亲的病…”柳文卿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孙二的话,字字句句都戳在他最痛的地方。是啊,头发算什么?比起功名,比起母亲的性命,几根头发算得了什么?

“那当铺……”柳文卿的声音干涩,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当真…什么都收?”

孙二的小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闪烁着市侩的精光:“收!怎么不收?听那小厮说,那当铺的规矩邪性得很,专收人心里头…最‘那个’的东西!周扒皮收的是他姨太太的头发,您柳相公满腹经纶,一身正气,要当,那不得当点更‘值钱’的?”他凑到柳文卿耳边,用极低的声音蛊惑道,“您想想,您身上最不值钱、最碍事的是什么?不就是读书人那点…‘酸气’吗?什么仁义礼智信,什么清高自守!那玩意儿能当饭吃?能换您老娘的药?能换您金榜题名、平步青云?要是能拿这点‘酸气’当了,换个功名富贵,那才叫真本事!”

“酸气…仁义礼智信…”柳文卿如遭雷击,浑身剧震。孙二口中那轻飘飘的“酸气”,是他二十年来寒窗苦读、立身处世的根基!是他心中自认高于芸芸众生的骄傲所在!可此刻,在母亲痛苦的咳嗽声和功名无望的绝望面前,这根基竟显得如此苍白可笑,如此…不值一提!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屈辱、动摇和某种黑暗诱惑的浊流,猛地冲垮了他摇摇欲坠的心防。

“最不值钱…最碍事…”他眼神空洞地重复着,清俊的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一种近乎病态的苍白和挣扎的扭曲。孙二的话如同魔咒,一遍遍在他脑海里回响,将绝望催化成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

滚地鼠孙二看着柳文卿失魂落魄的样子,小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色,又假惺惺地劝了几句“好好想想”,便借口有事,溜出了小院。

暮色四合,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临州城上空,酝酿着一场新的风雨。柳文卿独自站在破败的小院里,如同泥塑木雕。母亲的咳嗽声断断续续从屋内传来,每一声都像鞭子抽打在他心上。他低头看着自己洗得发白、磨破了袖口的青衫,又想起白日里在望江楼所见,那些衣着光鲜、出手阔绰的同窗,他们谈论着即将到手的功名,语气中带着志在必得的轻松。

一股强烈的、带着腥味的愤懑和不甘猛地冲上头顶,彻底烧毁了他最后一丝理智。

“清高?骨气?能值几钱银子?能换几帖药?能让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家伙正眼瞧我吗?”他对着虚空低吼,声音嘶哑,眼神却燃烧起一种近乎癫狂的火焰,“只要能中!只要能让我娘过上好日子!让我柳文卿扬眉吐气!这点‘酸气’,当了又如何!”

他猛地转身冲进屋内。病榻上的老妇人形容枯槁,昏昏沉沉。柳文卿跪在床边,看着母亲灰败的脸色,心如刀绞。他颤抖着伸出手,想替母亲掖好被角,指尖却在触碰到那粗糙的被面时猛地缩回,仿佛上面沾着滚烫的烙铁。

“娘…您等等…儿子…儿子这就去给您挣个好前程!”他声音哽咽,带着一种决绝的疯狂。他不敢再看母亲,踉跄着起身,几乎是夺门而出,一头扎进了越来越浓重的暮色之中。

雨,终于又开始淅淅沥沥地落下。

城西雨巷深处,那盏暗红色的灯笼,在凄风冷雨中幽幽亮着,如同巨兽独眼,冷漠地注视着走向它的猎物。

沉重的乌木门被柳文卿带着一身寒气和水汽推开。当铺内凝滞、陈腐的气息再次扑面而来,混合着那股特有的、令人作呕的腥甜墨味。柜台后,那年轻的掌柜依旧坐在那里,苍白的手指正轻轻拂过算盘上乌黑的骨节珠,发出细微的“喀哒”声。油灯暗红的光映着他俊美却毫无生气的脸。

角落里,老账房舔笔的“沙沙”声和学徒压抑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柳文卿浑身湿透,青衫紧贴在身上,更显得单薄落魄。他一步步挪到柜台前,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他嘴唇哆嗦着,脸色比掌柜还要惨白,眼神里充满了血丝和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

“我…我要当!”他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年轻掌柜缓缓抬起头,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平静地落在他脸上,如同审视一件待沽的货物。没有询问,没有惊讶,只有一片冰封的死寂。

“当何物?”声音平淡无波,却像冰冷的铁钳扼住了柳文卿的喉咙。

柳文卿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胸膛剧烈起伏。他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那点属于读书人的清光彻底泯灭,只剩下赤裸裸的、被绝望和野心灼烧的疯狂。他一字一顿,仿佛用尽全身力气从灵魂深处挤出这几个字,每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撕裂感:

“我当——良知!”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个当铺内的空气似乎都凝滞了一下。油灯的火苗猛地蹿高了一寸,发出“噼啪”一声轻响,暗红色的光将柳文卿扭曲的面容映照得如同地狱恶鬼。

角落里的学徒身体剧烈地一颤,发出一声短促的、被强行压抑的抽气。老账房舔笔的动作也停了下来,浑浊的老眼第一次完全睁开,看向柳文卿的方向,那眼神里充满了非人的、近乎嘲弄的冰冷。

年轻掌柜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他只是微微颔首,仿佛听到的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买卖。他再次拿出那方暗红纹路的墨砚,那支毫毛暗红的细笔,开始研磨那粘稠如血的墨汁。

“良知。”他重复了一遍,声音里听不出丝毫情绪,“当期,至放榜之日。”

暗红色的笔尖落在枯黄的当票上,再次描绘出扭曲诡异的符文。这一次,那符文似乎比上次更加复杂、更加邪异,散发出的腥甜气息也浓烈了许多。

“指印。”冰冷的声音如同催命符。

柳文卿看着那张枯黄的当票,看着上面蠕动的暗红符文,一股源自灵魂最深处的、巨大的恐惧和空虚感瞬间攫住了他。仿佛有什么维系他生命本质的东西,正在被硬生生剥离出去。他浑身冰冷,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他想退缩,想逃离这个魔窟,可脑海中闪过母亲枯槁的面容,闪过同窗们嘲弄的眼神,闪过金榜题名、跨马游街的虚幻荣光……那点残存的理智和恐惧,瞬间被更强大的欲望和疯狂碾得粉碎。

他颤抖着伸出手指,狠狠摁在那冰冷的、同样暗红色的印泥里。然后,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决绝,将那个鲜红的指印,重重地、死死地摁在了当票之上!

“嗤——”

一声极其轻微、仿佛烙铁烫入皮肉的声响。当票上的暗红符文骤然爆发出刺目的红光,瞬间又黯淡下去。一股远比周老板那次更浓郁、更沉重的灰黑气息,如同粘稠的墨汁,猛地从柳文卿的眉心祖窍汹涌而出,疯狂地被那张枯黄的当票吞噬进去!

柳文卿发出一声短促的、不似人声的闷哼,身体剧烈地晃了晃,眼前一黑,差点栽倒在地。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和空洞感瞬间席卷全身,仿佛五脏六腑都被掏空了,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冰冷坚硬的躯壳。他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胸口,那里原本跳动的心脏还在,却感觉不到一丝温度,也感觉不到任何属于“人”的情绪波动。恐惧、羞耻、怜悯、不忍……这些他曾经熟悉的情感,如同退潮般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种冰冷坚硬的、赤裸裸的算计和欲望。

他茫然地站在那里,眼神空洞,仿佛丢失了魂魄。

年轻掌柜面无表情地收起单票。这一次,他没有推过任何金银匣子,只是从抽屉里取出一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隔着柜台递了过去。

柳文卿麻木地接过,入手沉甸甸、硬邦邦的。他下意识地解开油纸一角,里面赫然是一块品相极佳、墨色如漆、触手温润的端砚!砚台上,还刻着极其细微、几乎难以辨认的几行小字,正是本届学政大人最推崇的前朝某位大儒关于“经世致用”的一段冷僻论述!

一股难以言喻的狂喜瞬间冲垮了柳文卿麻木的躯壳!这砚台,这上面的刻字!简直是瞌睡送来了枕头!他仿佛已经看到学政大人看到此砚时赞赏的目光!功名!富贵!唾手可得!巨大的喜悦如同岩浆般喷涌,瞬间填满了那刚刚被“良知”离体所带来的冰冷空虚。那空洞感非但没有带来不适,反而让他觉得无比轻松,无比畅快!没有了那些无谓的束缚和负担,只剩下赤裸裸的目标和攫取的欲望!

“好!好!好!”他连说三个好字,声音因为激动而变调,脸上扭曲出一种近乎狰狞的笑容,再不见半分读书人的温雅。他紧紧抱着那块端砚,如同抱着稀世珍宝,再不看那年轻掌柜一眼,转身便冲出了当铺的大门,身影很快消失在巷子深处的风雨之中。

当铺内重新恢复死寂。

年轻掌柜缓缓抬起自己的左手腕。衣袖滑落,露出那道深黑色的符纹印记。这一次,印记边缘的淡化清晰可见!原本深邃凝实的黑色线条,此刻像是被无形的力量侵蚀,变得模糊、稀薄了许多,仿佛墨迹被水晕开,又像锁链被腐蚀出了明显的缺口。一股微弱但清晰的力量感,如同冰层下暗涌的寒流,顺着那松动的封印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流向他冰冷的四肢百骸。他深潭般的眼底,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细微地波动了一下,快得无法捕捉。

角落里,一直沉默的老账房,喉咙里又发出了那种破风箱般的“嗬嗬”声。这一次,那声音里似乎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

---

深秋的寒意一日重过一日,临州城却因秋闱放榜在即而显出几分病态的喧嚣。酒楼茶肆,街头巷尾,议论的焦点都集中在一人身上——柳文卿。

这个昔日籍籍无名、清贫落魄的穷书生,竟似文曲星附体,一路高歌猛进。先是府试拔得头筹,其策论观点之犀利老辣,对时弊剖析之深刻,尤其是对学政大人心意的揣摩把握之精准,令所有同窗瞠目结舌。他引经据典,信手拈来,连一些极为冷僻的孤本典故都运用得炉火纯青,仿佛那些文字早已刻入骨髓。更令人侧目的是他手段之果决狠辣,面对对手的质疑攻讦,他总能找到对方言语或文章中的细微破绽,以最凌厉、最不留情面的方式反击,言语如刀,直戳要害,将对手批驳得体无完肤,颜面尽失。那份冷酷和精准,全然不见昔日半分温良谦恭的书生气。

“这柳文卿…莫不是换了个人?”

“邪门!真是邪门!他那篇文章我看了,引的那段《云麓札记》,连学政大人都拍案叫绝,可那本书…不是早就绝迹了吗?他哪儿得来的?”

“何止文章!你没见他把陈举人驳斥得哑口无言那场面?句句诛心,字字见血!陈举人当场气得呕血!这哪是读书人?分明是活阎罗!”

赞誉者有之,惊惧者有之,更多的是深深的忌惮和不解。柳文卿的名字,如同一股带着血腥味的旋风,刮遍了整个临州文坛。

终于,放榜之日。

天色阴沉,乌云密布。贡院门前早已人山人海,挤满了翘首以盼的考生和看热闹的人群。空气中弥漫着汗味、尘土味和一种令人窒息的焦灼气息。

柳文卿站在人群外围。他依旧穿着那身半旧的青衫,洗得发白,肘部的补丁依旧显眼。但此刻,他身姿挺得笔直,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剑,散发出一种与衣着格格不入的、令人不敢逼视的锐利与冰冷。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锐利如鹰隼,越过攒动的人头,死死盯着贡院大门上方,那即将张贴金榜的地方。他身边,昔日同窗都下意识地与他保持着距离,仿佛靠近他会沾染上不祥。

“中了!中了!解元!柳文卿!柳文卿是解元!”

“头名!柳文卿头名解元!”

震天的锣鼓声、报喜人的嘶喊声、人群的惊呼赞叹声如同海啸般猛地炸开!

金榜高悬,柳文卿三个字,赫然列在榜首!墨迹淋漓,如同蘸血写成!

巨大的狂喜如同炽热的岩浆,瞬间冲垮了柳文卿冰冷坚硬的外壳!中了!头名解元!十年寒窗,一朝扬眉!母亲的药钱!周家的羞辱!那些轻视过他的人!都将被他踩在脚下!

“哈哈…哈哈哈!”他猛地仰天狂笑起来,声音嘶哑尖锐,在喧天的锣鼓声中显得格外刺耳和诡异。他张开双臂,似乎要拥抱这从天而降的泼天荣耀。可就在他心神激荡、狂喜达到顶峰的刹那——

一股难以言喻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冰冷彻骨的饥饿感,毫无征兆地、如同决堤的洪水般猛地爆发出来!

那不是肠胃的空虚,而是更深层、更原始的,仿佛整个生命都在尖叫着渴求填补的巨大空洞!这饥饿感来得如此凶猛、如此狂暴,瞬间就吞噬了所有的喜悦和理智!

“饿…好饿…”柳文卿的狂笑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野兽般的、充满痛苦和贪婪的低吼。他脸上的狂喜瞬间扭曲成一种极度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狰狞!他的眼睛猛地瞪大,瞳孔在暗沉的天光下急剧收缩,眼白的部分瞬间爬满了蛛网般的猩红血丝!那眼神,不再是属于人类的,而是如同在沙漠中濒死、终于嗅到血腥味的鬣狗!充满了最原始的、对血肉的疯狂渴望!

他猛地低下头,鼻翼剧烈地翕动着,贪婪地嗅吸着空气中弥漫的味道——汗味、尘土味、脂粉味、食物的香气……但这些都无法满足那源自灵魂的恐怖饥渴!他的目光,如同淬了毒的钩子,猛地锁定了离他最近的一个身影!

那是个穿着崭新绸衫、正踮着脚兴奋看榜的年轻书生,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因为激动而脸颊泛红。

就是他了!那皮肤下奔涌的、温热的血液!那跳动的心脏!那鲜活的、充满生命力的血肉!

“吼——!”

一声完全不似人声、低沉而充满暴虐气息的嘶吼从柳文卿喉咙深处炸响!他整个人如同离弦之箭,又像扑食的饿虎,带着一股腥风,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凶悍无比地扑向那个毫无防备的年轻书生!

“啊——!”年轻书生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便被一股巨力狠狠扑倒在地!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惊呼声、尖叫声、哭喊声响成一片!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超出理解范围的恐怖变故惊呆了!

“柳文卿疯了!”

“怪物!他是怪物!”

“快拉开他!救人啊!”

几个胆大的汉子反应过来,惊怒交加地冲上前,想要将状若疯魔的柳文卿从那书生身上拉开。

晚了!

柳文卿已经彻底被那源自灵魂深处的、对血肉的疯狂饥渴所支配。他力大无穷,双臂如同铁箍般死死钳制住身下拼命挣扎、发出凄厉惨叫的书生。他的头猛地低下,张开嘴,露出森白的牙齿,在周围无数道惊恐欲绝的目光注视下,狠狠一口咬在了那书生的脖颈上!

“噗嗤!”

温热的鲜血如同喷泉般激射而出,溅了柳文卿满头满脸!浓郁的血腥味瞬间弥漫开来!

“嗬…嗬…”柳文卿喉咙里发出满足而贪婪的吞咽声,如同饮下琼浆玉液。他脸上、嘴边沾满了猩红的血液,眼中猩红的光芒更盛,那狰狞的表情混合着极致的饥渴和一种诡异的陶醉,在喷洒的鲜血映衬下,如同从地狱血池中爬出的恶鬼!

人群彻底崩溃了!尖叫着四散奔逃!贡院门前,金榜高悬的荣耀之地,瞬间变成了血腥的修罗场!只剩下野兽般的啃噬吞咽声、受害者逐渐微弱的惨哼,以及那浓郁得化不开的血腥气息,在阴沉的天空下弥漫。

---

城西雨巷深处,那扇乌木门紧闭着,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与血腥。

当铺内,死寂依旧。空气仿佛凝固的油脂,浓得化不开的陈腐气息和那股特有的腥甜墨味交织在一起。柜台上的油灯,暗红色的火苗跳跃得异常平稳,映照着年轻掌柜那张毫无波澜的脸。

角落的阴影里,老账房佝偻着背,正用那支秃笔,在一本摊开的、不知记载了多少诡异交易的厚账簿上,缓慢而用力地书写着。笔尖刮过粗糙的纸面,发出单调而刺耳的“沙…沙…”声。他写得很专注,干瘪的嘴唇无声地蠕动着,像是在默念什么。

他写下的,正是柳文卿的名字。枯黄的纸页上,那三个字后面,跟着一行扭曲的小字:“典物:良知。当期:至放榜之日。状态:当期至,典物未赎,契约成。”

当写到“契约成”三个字时,老账房握笔的手微微一顿,笔尖在纸上留下一个稍重的墨点。他浑浊的老眼抬起,望向柜台后闭目端坐的年轻掌柜,喉咙里发出一阵含混不清的“嗬嗬”声,像是破旧风箱在抽动。

就在这时,紧闭的乌木门外,由远及近,传来一阵急促、沉重、带着巨大恐慌的奔跑声!

“砰!砰砰砰!”

来人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在砸门,沉重的乌木门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连带着门框都在微微震动。

“开门!快开门!求求你!开门啊!”一个嘶哑变调、带着哭腔的女声穿透门板,充满了绝望的哀求和深入骨髓的恐惧,“我赎!我来赎!我把东西还给你!放了我儿子!求求你放了我儿子!”

这声音凄厉尖锐,如同夜枭啼哭,打破了当铺内死水般的寂静。

柜台后,一直闭目如同石雕的年轻掌柜,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瞳深处,不再是之前纯粹的、冰封般的漠然。在那深不见底的幽潭之下,似乎有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察觉的涟漪荡开。那涟漪并非怜悯,更像是一种……冰冷的、带着玩味的兴致,如同沉睡的毒蛇感知到了猎物濒死的挣扎。

他苍白得几乎透明的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捻动了一下。手腕内侧,那道深黑色的符纹印记,在油灯暗红的光线下,边缘的模糊与淡化比之前更加明显,仿佛有黑色的雾气正从封印的裂缝中丝丝缕缕地渗出。

老账房停下了笔,浑浊的眼珠转向门口的方向,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咧开一个极其细微、极其诡异的弧度,露出焦黄的牙齿,像是在无声地笑。

那学徒依旧缩在角落最深处的阴影里,瘦小的身体却抖得更加厉害,双手死死捂住耳朵,仿佛门外传来的不是哀求,而是来自地狱深处的召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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