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云罩天山，风雪暗兰陵。
这座雪山峻岭之下的小城，多年来以惨烈的历史和挥之不去的死气，让人望而却步。
它几乎只存在于传说中，虽然还在，却形同死城。
早在四十年前，它便和那几十万赵家军一起，消亡在了人们的记忆里。
可如今，眼下，这一刻，腐朽的城门居然再度开启，怒喝的疾风之中，纷扬的大雪之下，沉重的木门徐徐打开，一个个披坚执锐的战士，立在门后。
唯一不同的是，盔甲之下，是黄褐发皱的皮肤，雪白的须发，以及，一张张……
年迈的脸。
孤城幽魂四十载，满城尽是白发兵。
这一切，是如此的离奇，甚至让人觉得，所谓的巫阵梦境，是否不只存在于万人坑，也蔓延到了这座城？
但是，眼前的情景，是做梦也梦不出来的。
时隔四十年后，死城兰陵重新开启，一群虽然年迈，但仍脊背挺直的白发老将，宛如魂归现世，出现在众人的眼前。
他们身上的铁甲已然锈迹斑斑，在纷飞大雪中穿着破旧且单薄衣物，面黄肌瘦而又苍老的身躯隐匿在铠甲之下，用以杀敌的刀枪木柄腐朽不堪，唯有利刃时常打磨，还在闪着寒光。
而在他们最前方，数面大旗在风雪中猎猎作响，上头斗大一个字——
赵。
“原来如此。”
林妩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许多悬在心头的未解之谜，终于得到了答案。
“难怪万人坑巫阵专门为赵家人而设，显得如此不合理，难怪平遥关一直有诅咒之说，难怪连飞鹰都会坠落……”
他们之前一直以为，万蛇谷，万人坑，巫阵，都是为了阻挡外人前来平遥关。
殊不知，这根本就完全想错了方向。
达旦可汗并非想阻挡外人进来，而是，为了防止里面的人出去。
至于里面的人是谁？
达旦人厌恶蛇，不可能创造万蛇谷，那么这些蛇只能是由某些十分擅长养蛇的人所饲养……
“赵家军！”达旦精兵最先爆发出惊愕的呼喊。
“赵家军，还活着！”
四十年了，在所有人以为，赵家军在平遥关全军覆没时，其实，他们还活着。
在这座残破不堪的小城兰陵，他们粮草断绝，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但仍枕戈待旦，从不肯卸下兵甲，坚守在大魏边疆，苦苦等候援军的到来。
他们来时，有些是前途大好的壮年，有些是未及弱冠的少年，正值大展宏图之时。
然而时至今日，却尽皆乱须白如雪，佝偻病缠身。
四十年了。
时间让他们的面容布满沧桑，让他们的乌丝变成了雪发，让他们结实精壮的肌肉，萎缩成枯瘦的青松。
但他们眼中的坚定和锐气，一如四十年前，像一把刀，精准地插进达旦人的心间。
“达旦人？”队伍前头的老将，拧起眉毛：“过了这么多年，终于来了！”
然后又看背对着他们的北武四人组：
“你们又是谁？看起来不像……”
他欲说，这四个人的身形，看起来不像塞北人。
但却在看到那四张脸时，哑然失声。
就在他愣怔时，后方传来另一名老将的声音，有人疾步上前：
“怎么回事？大将军问话呢，来者何人，如何不答——”
他也戛然止声。
那个挺拔俊秀，虽然满脸血污，却仍能窥见眉眼之清秀的青年，将身子缓缓转过来时，所有人呆若木鸡。
赵竞之明明已有断筋折骨之伤，此刻却感觉不到一丝疼痛。
他迈着沉重的步伐，一步步往前走。
那些垂垂老矣的将士见他前来，自发地摘下头盔，分成两列，恭敬地注视着他走过去。
直到队伍中间，那个威严苍劲的声音，再度传来：
“是谁？”
“为何不报上名来——”
噗通！
厚厚的积雪里，青年猛然跪下，墨色长发垂在肩头，滴滴清泪坠入雪中。
“竞之来迟了。”
“祖父！”
赵逐川三个字，当年也是威震南北，从大魏到盘於，从盘於到达旦，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他潇洒，率性，放纵不羁又天然具有领袖能力，年仅六岁便能将兵书倒背如流，十岁就敢单挑军中大将，十二岁裹着野猪的尸体过了一天一夜，终于跟打猎队混进达旦军营，取了主帅的项上人头。
而当他十七岁，已然是一名小将，赵家军的超新星。
此后，他更是一路顺风，平步青云，顺利从长辈手中接过赵家重担，成为赵家军当之无愧的大将军，蜚声各国。
那时赵家正是极盛时期，手握北部重兵，侯爵备受天家宠爱，谁也想不到，这么一位能力卓绝的大将，会在三十七岁那年，陨落在兰陵。
于是，他的音容渐渐在老一辈回忆中模糊，直至今日，知他长相的外人，并不多了。
因此，大家完全没想到，他竟然是这般长相。
跟赵竞之，长得一模一样。
当两双极为相似的凤眼对上，时间的声音仿佛都消失了，唯有目光触及引起的情绪震动，在空气中荡出微妙的涟漪。
相比赵竞之的激动与悲怆，赵大将军，哦不，如今是赵老将军了，却沉稳许多。
他那张与赵竞之一样端整漂亮的脸，虽然增添了岁月风霜，但困苦与窘迫并未留下一丝痕迹，依然显得自信矜贵。此时看着赵竞之，表情极其沉静。
“长这么大了。”他说。
“哭什么？城在赵家在，这不是好好的么？”
真的好好的么？
赵竞之不知道。
他只知道，在父亲的口中，祖父是个鲜衣怒马、恣意张扬的少年郎，经常带着心爱的独子去牧马滩纵马，享受过最富贵惬意的生活，亦吃得了军旅厮杀的苦，活得像一头矫健轻狂、潇洒自由的狼。
可如今，他只看到祖父的手腕如一截枯枝，瘦削的面颊没有一点血色，四十年前的破棉布裹在干瘦的身躯上，不知是在欺骗风雪，还是在欺骗自己。
这头狼，在被困孤城，死守四十年后，如今七十七岁了。
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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